第3章 危机

我们畅谈着我们所遇到的最危险的事——那些生活富于冒险性质所以能产生此类东西的人。

有一个曾被布列塔尼潮卷到里面,仅仅脱身。另外一个曾经置身在一象背上,和一个伤虎相斗。第三个曾经在一家失火的楼房的最上层站过。第四个在大战时曾被鱼雷袭击。

“可是你们所说的,”我们团体中的一个道,“全以为危机一定是身体上的。其实精神上的危机刺激人更厉害。我一生所遇到的最大的危机就是在克列士蒂[2]那回。”

“克列士蒂?”

“不错,我那天正跟一个海外归来的朋友一块在一个圣杰姆士街的俱乐部里进餐,很不坏。吃完了,我们走过国王街时,他愣要我跟他一块进去看看,嘿!里头人已经满了。主持人正在卖巴比松[3]的画,价钱很高。一点小东西就卖两千,三千——什么林景,夕暮的池沼,牧羊女等老玩意儿。没有低到三位数的,我们看了一会,我就也跟着出价钱,完全是闹着玩。其实我就有不多不少六十三镑存在银行里,至于不动产,抵押五百镑都不够,可是我还在这儿跟别人竞买,像一个夸张的富豪一样。”

“‘你会糟糕的。’我那朋友告诉我。”

“‘没那回事’我说,‘我丝毫不冒险就完了。’”

“老半天,我一点险都没冒。可是后来有一张图画刚一拿出来,就有一个戴大礼帽的红脸矮子出价——许是个有名的买主——他已经买了不少了,可是这回他出的价不但比哪回都高,而且是比任何已卖出的价还高。你们要知道虽然这些都以四位数的高价卖出,起头总是五十几尼呀,一百几尼呀,然后慢慢地长,所以我来在中间乱喊是十分安全的。不过这时新画一打开,他就出了一个惊人的价钱:‘四千几尼!’”

“满屋的人都震惊了,这时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喊道:‘再加五十!’”

“紧接着就是可怕的沉默。拍卖的人看看那先出价的,又看看整个的人堆。可是使我惊讶而恐惧的就是那红脸人丝毫不动。我这才明白——其实我早就该明白的——这家伙的把戏。”

“‘已经有人给了四千零五十几尼了,’拍卖的一面喊,一面向屋子四面看。”

“我心跳都停止了;血也凝固了。这时什么声音都没有,就有一种奇怪的好像窒息的笑声从我朋友那里传来。”

“‘四千五十几尼!没人出比这个更多的了吗?’得,锤子落下来了。”

“这种情形真叫妙!你说我这样一个人,世界上我就有六十三镑钱跟不够押五百镑的不动产,居然会成了个买画的,买的还是我不要的画,出四千五十几尼,一天最高的价格。没法办,回身我想求朋友帮帮忙,可是一看他也不见了,可是我当时想他人卑鄙却不对,因为后来我才知道他想找个远点的地方,靠着墙大笑一场。”

“虽然头晕眼花,我仍竭力镇定,装出不在乎的样子(我希望如此),把片子交给那前来打听这百万富翁的名姓的管事人。完了,我才坐下想想再该怎么办。接着又有好些图画卖了,可是我一个都不瞧。因为我正在想我的什么叔啦、伯啦以及别人,想找他们借点,可是想不出来,又想那些整天口说:‘签字就给’的借钱人,是否真那么办,又觉着还是跟克列士蒂的人说出我的家况,让他们收回再卖。也许这样顶好——可是我空口乱涨了半天现在怎能开口呢?这种真纯的错误,人家一定不准。”

“这时买卖也完了,我没法办,只好站在那圈买主的顶外面,当他们都在书桌上开支票或嘱咐伙计们怎么去拿钱。我不愿站在里头,因为我想等到末了。就在这时候我那贵友又来了,可是没多半天,因为他一看见我脸,就用手帕蒙着嘴又溜了。剩我一人来受这厄运。我从没觉得自己脑子那么笨,脚那么凉。当时真想欢迎一个明火抢劫。”

“接着一个想不到的事来了,那时我才相信一个正直人所得的报酬不只是道德。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在我耳边道:‘对不起,先生,可是你是不是买某某画的那位?’”

“我承认了。”

“‘噢!就是那位出四千几尼的想知道要是他再多出五十几尼,您愿不愿意卖给他这画。’”

“要是神之使者也穿绿围裙,说粗俗的英语,那就是他。我真想抱住他,因喜极而大哭。五十几尼?老天,五十法星都成。”

“可是人世的虚伪装饰总是免不了的!‘这是他所出的最高价格了吗?’我居然还有胆问。”

“‘我可不能说,’他答道,‘可是再多要点大概也没关系吧!’”

“‘告诉他我要一百,’我说。”

“我就得了一百。”

“当我找着我那朋友时,我也笑了起来,可是他一瞧支票,忽然变严肃了。”

“‘真叫神,’他说,‘这种运气,真叫神!’”

“可是他又说:‘别忘了要不是我叫你,你还不会到克列士蒂去呢!’。”

“‘忘不了,’我说,‘同时你那种该死的爱笑劲我也不会忘的。这简直像拿火烙在我心上一样。我头发还没白吗?你看看!’”

(原载《辅仁文苑》1940年,第3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