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城市里的一周[1]

也奇怪,一周有那么多天,可是我们光有这么一个形容词“礼拜一式的”;其实并不光礼拜一有一种正面的特性。干吗不说“礼拜二式的”或者“礼拜三式的”呢?这两个,哪个对我都有同样多的含意,特别是“礼拜二式的”,原因是礼拜一最主要的应受斥责的缺点就是:因了它一周的忙碌才开始,可是要拿这个跟礼拜二绝对的平淡无奇比较起来,我觉得礼拜一这缺点简直还可以算一种美德。开始一个新周本身并不是什么坏事,虽然传统思想一向认为它是。开始原来是一种高尚的工作;但是挺没意思地接下去,人家鼓勇开始了一件事业,你在后头老老实实地跟着——这个,要是你愿意的话,真可以说是可恨了。

礼拜一也可能是很平淡无奇的,可是那种平淡跟礼拜二不同。礼拜一的平淡是因为一个人净开逛了,也许是净像百合花似的,不知不觉地吸收着生命的要素;因为又得等那么好几天一周才能完;因为昨天已经是过去不再来了。而礼拜二呢,它那种平淡才是真真正正的,一无所有的平淡;礼拜二什么都没有。你要是想知道它什么都没有到何种程度,可以到,比方说吧,布莱登随便哪个周末的旅馆里,一直等到那些礼拜六到礼拜一的居民完全没影儿了。到礼拜二你可就到底儿了。菜单也到底儿了——没有侍役头儿愿意给一个礼拜二来的客人卖命。礼拜二这个字Tuesday又很难拼,好些从其他各方面说起来都可以算是受过高深教育的女子一拼起来老把e写在u前头:为什么这样就不可以呢?有什么特殊理由可以叫我们赞成Tuesday呢?

不管礼拜一有多少缺点,它也还有一个正面的特性,礼拜一带来一种反抗的感觉;可是礼拜二呢,这个下流的懦夫,它又让我们跟这傀儡生活讲和了。我并不奇怪为什么美国最近那些提倡重振宗教者从来不在礼拜一开会。这正是他们一种诡诈的表现;他们知道不等他们的磁性开始起作用时,光是死乞白赖地想克服大部分听众的礼拜一感觉已经够把他们累死的了;同时他们还得碰见另外一个同样顽强的困难,因为剩下那点时候,大家都感觉很无趣地想道:明天又该是礼拜二了。就是这种厌倦的征兆把礼拜一晚上的“闪亮的星儿”全给夺走了。但是既然最适宜于一个平淡的日子的事就是叫它快死,那么,礼拜二晚上的“闪亮的星光”(这是华兹华斯的诗句)可以算是最明亮的——因为这讨厌的日子不是快完了吗?还有明天不就是温柔的礼拜三了吗?

到了礼拜三,这一周才活动一点,翻过身来,开始要醒了。礼拜三常有音乐会;而一些比较值得一读的周刊也是得每到礼拜三才出版。就是礼拜三本身这个字也有一种怪好的、诚实而惹人喜欢的味——Wednesday。特别的事啦,险遇啦,很自然的会在礼拜三发生。可是对于礼拜二绝不会发生什么事这个信条,我早已就坚信无疑了。夏天里劳德棒球场在礼拜三常有很热闹的决赛,同时礼拜三又是你准可以找着你的朋友们的一天。礼拜一他们没准到乡下去还没回来;礼拜五他们又出城了;就是礼拜三他们准在这儿,在家——丝毫不会错。我敢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天。

(就拿政治家来说罢,普通生命比较和善,比较富于同情的一方面他们老是认识得挺慢的,可是他们一连好几年都知道每逢礼拜三他们干那苛酷的活儿绝不能过一点钟左右。上届政府之所以失败,大部分的原因都可以推到他们的无神论上去,因为他们决定不纪念礼拜三,也不以它为一个圣洁的日子。)

到礼拜四,这一周又有点退后;礼拜三的活气也给忘了;好像又要回到手不做事的期间似的。我真不知道礼拜四是不是已经真正变成安息日了。我们最多只能说它是一个良好的诚实的日子。反正它绝不再是什么Thor的日子了——要是我对于这个铁匠神的名字的推测是对的话。它丝毫没有什么坚强、憨直和优美的样子。要拿它跟礼拜二的小啤酒来比较,礼拜四大概可以说是香槟了;可是,不管怎么罢,它们彼此总是有联系的。我们可以把它们合在一起说。要是我是个做买卖的,我敢说我准会在礼拜一卖东西赔本,在礼拜三和礼拜五呢,赚一点儿,可是在礼拜二跟礼拜四,我准就照我原来的价钱卖,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我把礼拜五跟礼拜三合在一起算是可以跟我有交情的日子,可是它其实没有礼拜三那些优点。礼拜三是沉静的、使人放心的、和蔼的;礼拜五可就稍微像是太激动兴奋的样子。礼拜三是屹然独立的;礼拜五则多少有点跟礼拜六共存共亡的态度。礼拜五叫人太忙了。新闻纸出版得太多了,要收拾的手提箱也太多了,这全是在礼拜五。可是当然这里面也可以找出它几种美德来;它是终结的起始,礼拜六跟礼拜日的先驱者。如果照道德家所说的话:预期比真正实现还好,那么礼拜五也许可以算是一周中最好的一天,因为人把这一天大部分的时候都花费在想念第二天以及它要带来的好处了。礼拜五最大的价值多半就是在它给礼拜六跟息工先铺好了路。至于什么它是一个不幸的日子的鬼话,我是不肯相信的。

这么着我们可就到了礼拜六跟礼拜日了。可是在这地方,分析家的能力就不能不有点摇动,因为礼拜六跟礼拜日已经是不属于那些可以解释的日子的范围之内了。礼拜一跟礼拜二,礼拜三跟礼拜四跟礼拜五,这些天多半都有一个确定的特性,对大家都是一样的。可是礼拜六跟礼拜日呢,我们个人愿意怎么想它们都可以。在一家里它们好像是友人或同伴似的;在另外一家那关系的恶劣就好像是苏格拉底和朁提披一样。就我们大部分人说,礼拜六根本就不能算是一天,它不过是一大堆好动的时候,一半工作,一半游戏结合在一起了。那又是我们老预先定好计划要工作什么的一天,因此结果老是失败的。我个人对礼拜六也没有什么分明不变的印象,除了我知道那天火车老是挺满的,开得又很晚,同时铺子关门都关得早极了。

礼拜日比礼拜六因人而异的程度还要厉害。对于那些虔诚敬神的人们,那是充满了低缓的声音的一天,每一分钟走过时都是模糊不清的;对于那些虔诚敬神的人们的孩子,那就是永恒。对于那些不虔诚不敬神的人们,那天老是濒于危境的,因为他对气压计的观察是太热心了。对甲说礼拜日会将好好的一周给弄乱了;对乙说它就是一周的本身,其他的日子不过都是在为它作准备。礼拜六跟礼拜日是不能分析的。

可是礼拜一?啊,我们又有了坚实的立足地了。礼拜一——可是我早已就讨论过礼拜一了:说起来这就是它主要的特点之一,它总是绕圈儿回来假装作新的样子。其实它一点都没有绕过。

(原载《西洋文学》194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