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多年后闻听《民艺四十年》的书名,一种岁月流逝的感觉便沁入了身体,思绪亦飞到遥远的过去。回首往事,亦如昨日,历历在目。柳先生把“民众的工艺”缩略,从而创造了“民艺”一词。而民艺的萌芽期,大约可以追溯到大正十年(1921)前后。

收录在本书中的《致朝鲜友人书》,以及《艺术》杂志上所刊载的位于庆州的《关于石佛寺的雕刻》,正是大正五年(1916)的秋天。当时柳先生离开日本去了北京,拜访了巴纳德·里奇巴纳德·里奇(Bernard Leach,1887—1979),英国陶艺家。自1909年初次到日本后,曾多次到日本,考察并指导民间陶艺匠人制陶,为柳宗悦先生的密友,日本民艺运动的支持者。先生,拜访同在北京的浅川伯教浅川伯教(1884—1964),生于日本山梨县高根町,雕刻家。大正二年(1913)为振兴朝鲜的美术而赴朝,任京城的小学训导。1919年辞去小学的工作,成为新海竹太郎的入室弟子,1920年雕刻作品《木履之人》入选帝展。曾多次与其弟一起陪同柳宗悦、富本宪吉等人调查朝鲜陶瓷窑的情况,后在李朝陶瓷器展览会发表题为“李朝陶瓷器的历史”的演讲。1945年曾在朝鲜民族美术馆工作一年,于昭和二十二年(1947)回到日本。出版有关于民艺的著作多部。、浅川巧浅川巧(1891—1931),生于日本山梨县高根町,浅川伯教之弟。大正三年(1914)赴朝,七月入朝鲜总督府农工商部山林课所属的林业试验场工作。1920年到东京我孙子访问柳宗悦,起草设立朝鲜民族美术馆的计划和宗旨等,曾多次跟随柳宗悦在朝鲜各地征集美术工艺品,并多次与其兄陪同柳宗悦、富本宪吉等共同调查朝鲜陶瓷窑的情况,后在李朝陶瓷器展览会发表题为“朝鲜人所使用的陶瓷器的名称”的演讲。1924年4月与其兄对分院窑的情况进行再次调查,写出报告《分院窑迹考》,1931年死于急性肺炎。出版有《朝鲜之膳》、《朝鲜茶碗》、《朝鲜陶瓷名考》等书。兄弟是此行的收获之一。以这次旅行为契机,柳先生开始就朝鲜民族的心理与工艺美术的问题进行深刻的思索。

大正五年岁末,里奇先生从北京再度来到日本访问,当时住在千叶县我孙子地方的柳先生家里。翌年春天搭建了本窑,大约有3年的时间是在这里烧制陶瓷,其间在东京开过几次个展。里奇先生的好友富本宪吉富本宪吉(1886—1963),生于日本奈良县生驹郡安堵町。日本陶艺家。毕业于东京美术学校图案科建筑部。1908年赴英国留学,在伦敦中央艺术学校就读。1910年回国,与英国陶艺家巴纳德·里奇交友,为其陶艺之道所倾倒。最初在乡里地方试作陶器,1915年在东京祖师谷地方筑本窑,自此开始了真正的创作活动,其白瓷、青花、彩绘等的意匠造型为大正时期的工艺界所关注,尤其是彩绘瓷器更为出色。1927年成为日本国画会工艺部会员,1935年被选为帝国美术院会员。1944年任东京美术学校教授。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辞去公职,移居京都专门从事彩绘创作,形成了以金银彩为基调的华丽而典雅的独特风格,1949年任京都市立美术大学教授。1955年被认定为彩绘瓷器重要无形文化财保持者。1961年获文化勋章。代表作有彩绘金彩羊齿文饰壶(日本京都国立近代美术馆藏)等。著有《窑边杂记》、《制陶余录》、《乐烧工程》等。在乡里的安堵町设有富本宪吉纪念馆。先生的陶器新作,也在这段时间里经柳先生等人的介绍得以展出,引起了世人的关注。

在《改造》杂志中发表的《不能失去的一座朝鲜建筑》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光化门光化门,为朝鲜王朝太祖在位时于1395年修建的景福宫的正门,南向开门。其名源自“光照四方,教化四方”之句。光化门用花岗石建造,其上有2层门楼。曾毁于壬辰倭乱,1867年重建,1950年朝鲜战争时遭火焚尽,于1968年修复。日据时期,日本总督府将光化门向后迁移了10多米,在原址上修建了总督府。1995年,日本建造的总督府被拆除,目前正在光化门原址上重新恢复当时的原貌。因此避免了被拆毁的厄运而得以迁建。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够在去京城访问时亲眼看到那美丽的身姿。柳先生还和浅川兄弟一起策划了朝鲜民族美术馆(大正十三年四月,在京城府景福宫内的缉敬堂开馆)。柳先生编辑的《白桦》杂志出版了《李朝陶瓷器的介绍》以及在神田流逸庄展出的里奇展特辑。继之,于大正十一年(1922)用私家版本和和式版本的形式出版了《朝鲜的美术》和《陶瓷器之美》,我们怀着感激之心拜读了这些热情洋溢的文章。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后者,这是首次触及工艺问题的文章。

大正五年春天,我搬到东京居住,因为生来喜欢“物”,常常于余暇时光去看展览会,挨个参观博物馆。当时正是彩壶会彩壶会,日本东京的一家出版社,以出版陶瓷等工艺类书籍为主业。的鼎盛时期,他们举办的演讲会我都会去听,对于收藏陶瓷器也充满了热情。知道柳先生的大名,除了《白桦》杂志之外,还有《美术新报》、《艺术》和《中央美术》等杂志以及宗教内容的著作等。但亲自登门拜访是在搬到赤坂高树町以后,那时我才二十三四岁左右。

当时,位于高树町的柳宅二楼的十二叠的房间里放着椅子和桌子作为客厅,至今印象很深的是有很多物件,特别是气派的朝鲜朱漆大橱里面,堆满了可爱的李朝水滴和小品瓷器,抽屉里则是大津绘大津绘,是日本宽永(17世纪中)至明治(19世纪末)在近江国大泽的追分一带出售的民间绘画,价格低廉,作者是无名的画工。早期的作品都是粗略的佛画,后逐渐将世俗题材引入画中,并以谐谑、讽刺的手法来表现。曾有部分爱好者进行收藏,柳宗悦先生亦做过专门研究。的立轴,以老鹰、鲶鱼、藤娘等为题材的逸品层出不穷;墙壁上挂着保罗塞尚保罗·塞尚(Paul Cézanne,1839—1906),法国后期印象画派的代表人物,是印象派到立体派之间的重要画家。生于法国埃克斯,1856年起在埃克斯素描学校学习,1858年进入大学法学院。1861年到巴黎,在瑞士画院习画,与基约曼和毕加索交往,并继续和左拉保持着友谊。1862年11月再次回到巴黎,经常与印象派画家来往。由毕沙罗(Camille Pissarro)介绍加入印象派,并参加了第一届印象派画展,后脱离。作品多为静物和风景,善于表现物体体积的结构,探求形体的体积感。其一生所追求的“造型的本质”之色彩与形体的表现的创作倾向,对西方现代主义美术的产生和发展具有深远的影响,故被人称为“西方现代绘画之父”。代表作有《有瓷杯的静物》、《玩纸牌者》等。的大幅风景油画;正面的九尺床上,挂的是种子两部曼陀罗日本密宗的一种法画。、元代着彩兰图和泥绘泥绘,日本江户末期出现的一种受西洋画远近法和阴影法影响的民间绘画,是用粉画颜料绘制的,有长崎、上方、江户等流派。其内容以风景画为主,有眼镜绘、额绘、挂件、屏风等形式。荷兰陀船,有时挂着张即之张即之(1186—1263),字温夫,号樗寮,历阳(今安徽和县)人。宋代书法家。生于名门显宦家庭,为参知政事张孝伯之子,爱国词人张孝祥之侄,系中唐著名诗人张籍的八世孙。以父荫铨中两浙转运使。举进士。历官监平江府粮科院、将作监薄、司农寺丞。特授太子太傅、直秘阁致仕。后知嘉兴,以言罢。其书法深受唐人影响,初学欧阳询、褚遂良和颜真卿,后转师米芾,参以汉隶及晋唐经书,加上受禅宗哲学思想的影响,故形成一种独特的书法艺术风格。擅长楷书和榜书,尤喜作擘窠大字,“以能书闻天下”, “大字古雅遒劲,细书尤俊健不凡”。博学多识,“性修洁,喜校书,经史皆手定善本”。传世作品有楷书《汪氏报本庵记》、《佛遗教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等。等人的书法;朝鲜螺钿纹桌上的李朝竹梅浮纹白瓷角壶特别抢眼。床侧的博古架上放着里奇制作的驱兔大盘、唐俑妇人立像、宋磁州窑鸟纹陶枕等。如今陈列在民艺馆中的明代釉上彩鸳鸯纹盘和绘有草纹的唐津唐津,指产于日本佐贺县中部和长崎县一带的民间陶器。其工艺方法系天正时期(1573—1592)由朝鲜李朝的陶工传入,因此有着鲜明的李朝风貌。除生产日用陶器之外,还生产优质茶道用碗。壶、三岛手三岛手,高丽茶碗的一种。灰色素胎上压有纤细的绳状纹样,并在某些部位用白土烧成象眼状的透明釉。因纹样是以三岛历的假名确定的名称,故又称历手、三岛。是李朝前期的代表性陶瓷,种类繁多。水禽纹钵等,都是那时收藏的珍品。总而言之,中国、朝鲜、日本的古陶、木器、染织等门类的收藏也数量可观,常用的器物中也时常有佳品,被小心使用着。房间由于壁挂的原因导致光线昏暗,却那样安静而舒适,飘荡着东洋的高雅气息,其富有魅力的气氛实际上是语言之外的趣味。我想与朋友分享这样的眼福,于是经常邀同志一起去柳宅。年轻时候的愉快记忆,至今也没有消失。

那时候,柳先生已经有了工艺美术馆的构想,在谈话中常常提及,新作运动的计划也在酝酿之中。世上论美的学者很多,但是真正懂得美的学者却很少。我通过对物的鉴赏倾倒于柳先生,并得到了先生的知遇。偶然的机缘是去甲州甲州,旧国名甲斐的别称,位于日本山梨县中西部。旅行时意外地发现了木喰上人木喰上人,即五行明满(1718—1810),又称木喰行道、木喰菩萨。江户后期的僧侣、佛像雕刻家。日本甲斐国(今山梨县)西八代郡古关村(今南巨摩郡身延町)丸畑人。22岁出家,45岁时在相模国(今神奈川县)大山,由木喰观海授木喰戒(一种只食果子的修行方法)。安永二年(1773)发愿回日本,30多年间终始在各地行走,其足迹从遥远的北海道到九州岛的南端,一路建寺、雕刻佛像、传道。其造像形式非常自由,作品多为圆满的、微笑的佛像,传世大约有300尊左右。的雕刻佛像,从那之后用非常深厚的热情探访上人的遗迹,足迹遍布全国。这在正文里也有说明。

由于大正十二年(1923)九月关东大地震的缘故,柳先生于次年春天从东京搬到京都居住,我也在震后回到故乡新潟市静养。那一年正好是浜田庄司浜田庄司(1894—1978),日本神奈川县沟口地方人,毕业于东京高等工业学校窑业科。国际著名陶艺家。曾与柳宗悦、河井宽次郎等人一起推进民艺运动。继柳宗悦先生之后任日本民艺馆馆长、日本民艺协会会长。被日本政府指定为民艺陶器无形文化财技术保持者,于1968年获文化勋章。为收有大量藏品的益子参考馆的创办人。著有《无尽藏》、《窑》等书。先生从英国回来,浜田先生与其好友河井宽次郎河井宽次郎(1890—1966),日本鸟根县安来町地方人,毕业于东京高等工业学校窑业科。日本近代陶艺巨匠。曾在京都市陶瓷器试验场工作,后在京都五条坂建钟溪窑,开始了创作生涯。曾专门研习传统制瓷工艺和民间制陶工艺,为日本民艺运动的发起人之一。出版有著作多部,其旧居和钟溪窑现已建成河井宽次郎纪念馆向公众开放。先生因参观木喰雕刻佛像展览与柳先生结缘,尔后开始了三者之间的亲密交往。

日本民艺美术馆的“设立趣旨书”于大正十五年(1926)四月一日印刷,并发给了各位同道。同年九月,在《越后时代》周刊的报纸上刊登了柳先生的《杂器之美》,这是民艺美论第一次公布于世。翌年四月开始,《工艺之道》分九次在《大调和》杂志上连载。京都成立了“上贺茂工艺协团”上贺茂工艺协团,成立于1927年,位于日本京都市郊外上贺(加)茂地方,是日本民艺运动的实验工场,由黑田辰秋(木工)、青田五良(织造)、青田七良(金工)、铃木实(染色)等人组成,主要从事民艺品的生产、研修等活动。,黑田辰秋黑田辰秋(1904—1982),日本漆艺家、木作工艺家。京都府人,漆匠黑田龟吉之子。1927年曾与青田五良、青田七良、铃木实等人组成上贺茂工艺协团;1934年举办个展;1968年为皇居新宫殿制作拭漆樟大饰棚、扉饰、椅子和桌子等;1970年被认定为木作工艺的重要无形文化财保持者(人间国宝)。、青田五朗(良)青田五朗(良),生卒年不详。日本传统织造工艺师,曾与黑田辰秋、青田七良、铃木实等人组成上贺茂工艺协团。等诸位开始了工作。这也是民艺运动逐渐具体化的进程。

昭和三年(1928)春,在东京上野公园举行了御大礼纪念御大礼纪念指日本天皇登基纪念。的“国产振兴博览会”,此时在同仁们的支持下,最初以“民艺馆”命名的一栋民宅建成,藏品也全部集中展出,会后全部移到当时叫做“三国庄”的山本为三郎山本为三郎(1893—1966),日本大阪市中央区船场人。实业家,有啤酒王、酒店王之称。明治四十二年(1909)在北野中学校(今北野高校)学习时,因其父隐居而继承家业。昭和二十四年(1949)任朝日麦酒(今朝日啤酒)社长,参与三得利事业。此后,建有新大阪饭店等酒店设施。对日本民艺运动有很大支持,由其出资建设的大山崎山庄美术馆收藏了大量的民艺品。大阪住宅内继续展出。山本先生和同仁们的缘分也愈加深厚,在山本先生的斡旋和帮助下,幸运地得到了仓敖的大原孙三郎大原孙三郎(1880—1943),实业家,日本民艺运动支持者。日本冈山县仓敷市人。明治三十年(1897)进入东京专门学校(今早稻田大学),后退学回到仓敷。明治三十四年(1901),由友人石井十次介绍与石井寿惠子结婚。同年进入仓敷纺织,筹建职工教育部。明治三十五年(1902)又在工场内设立普通小学和仓敷商业补修学校(今仓敷商业高校),支持工人参加学习。明治三十九年(1906),任仓敷纺织社长,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历任仓敷纺织株式会社社长、中国合同银行(中国银行的前身)、中国水力电气会社(中国电力的前身)经理等多个职务,热心于社会文化事业,曾创立仓纺中央医院、大原美术馆、大原奖农会农业研究所(今冈山大学资源生物科学研究所)、仓敷劳动科学研究所、大原社会问题研究所(今法政大学大原社会问题研究所)、私立仓敷商业补修学校(今冈山县立仓敷商业高等学校),并对日本民艺馆的设立给予了资金上的支持。的十万日元的捐赠,从此,憧憬中的民艺馆在东京市目黑区驹场町的一角开始建设,于昭和十一年(1936)十月二十四日举行了开馆仪式。从民艺运动的历史来看,无论是对于国家还是对于社会,或者是对于现在也是对于未来,其最大的贡献莫过于日本民艺馆之存在。

之后,作为柳先生花甲之年的纪念,将其私有的土地、建筑以及附属的一切全部捐赠给了民艺馆(去年的秋天,作为文化劳动者得到国家的褒奖,其奖金也都捐给了民艺馆)。事实上,柳先生的全部身心已经与民艺馆融为一体,这样的事例绝无仅有。眼下,馆藏品大约有两万余件,这样的规模借助于柳先生的眼力和热情。并且,在正确的美的标准统一下的鲜活的陈列,使之成为无与伦比的独具特色的工艺博物馆。

昭和六年(1931)一月,日本民艺协会开始发行《工艺》杂志,已经有了一百二十期。除了本书所收的文章,其他的文章也多数在该杂志发表。探究“用与美”的关系以及与生活有关的工艺理论,在生活中通过茶道来品味美,并以此为对象来探讨。以《看“喜左卫门井户”》为代表的众多关于茶道的论文,都鲜明地阐述了工艺的根本意义,当然也有指责现代茶道谬误的警告文章。《琉球之富》所讲述的是南岛宝库,但如果没有柳先生的热情,也未必能够为世人所知。

近年来的东洋哲学讨论多以佛教思想为背景。从净土宗的经典中选取念佛往生之愿,并简单明了地叙述“凡夫成佛”的深远理念。在信与美相结合的一如世界,一语道破民器的被救之由来是必然的。《美之法门》以及近著《无有好丑之愿》等便是代表这些观点的论文,值得刮目相看。

我想,本书的读者与器物无缘者应该只是少数,而《收藏之辩》恰是指出其正确方向的路标。《日本之眼》是病中执笔的成果,列举了最近的世相之特征,抨击了醉心于欧美的丧心妄言,是唤醒日本文化独立性的警世文字。

这些论文并不是单纯地追寻冷门的理论,而是以少有的尖锐与直观准确地把握了美之核心,可谓扫除尘埃见真理。文字以丰富的情操为基调,在含蓄中蕴含了更深一层的意味。

柳先生于去年的十二月以来患半身不遂于卧病之中。我则于去年夏天开始负责日本民艺协会的工作,特别是因为编辑《民艺》月刊,在东京滞留了很长时间。这期间我时常去柳先生的病床探望,虽然最近已经恢复到可以读书写文章了,但还是希望先生今后不要太过操劳,以养生为重。

田中丰太郎

于新潟市天神尾宅

昭和三十三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