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代序:民主思想之写真

梁晓声

我认为,这本《从前的先生——盟史零札(1939—1950)》为中国民主同盟整理了一部“简史”。

虽言其“简”,在我看来,却很有分量。该书做的是去琐求精之事。这使我联想到黄仁宇的《中国大历史》。

凡“简史”,大抵是精粹之史。

而凡史,一俟精粹,认识价值便大起来。

因为,若视域不够大,则不知该怎样来“简”。

只有以独到之眼从大视域的环睹过程来“简”,方能使最有价值的印象得以突显,才算“简”得精粹。

而凡精粹的,意义必然特殊。故在我看来,认识价值之大也就不言而喻。

我入民盟已二十余年了,关于我们民盟的史性书籍,看得也多了。

冠生此书与众不同。他不是以司空见惯的方法为我们民盟编了一部年表,亦非一般意义上的大事记,而是梳理出了一部中国民主同盟的思想简史。

中国民主同盟的主要领导者以及主要人物的传记,至今差不多出齐了。在他们各自的传记中,与民盟的关系无一例外地是政治色彩强烈的一章。他们都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中国知识分子,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便都是热衷于政治的人。起初的他们,虽忧国忧民,却几乎都不认为唯有参与了政治的组织,跻身于政治的舞台,才能践行为国家为民众服务的使命。他们中,大多是准备无怨无悔地将自己的一生奉献于教育兴国、文化传承、改造乡村、扶助弱民的事业的。他们的思想后来统一在民盟这一政治组织之中的过程,正是那一代中国知识分子为国家之方向、民生之出路而上下求索的过程。他们每一个人头脑中当年产生出来的政治思想,必然是民盟这一中国知识分子集团的政治主张的部分体现。只有将他们所有人的政治思想形成的过程梳理清楚,才能梳理清楚民盟当年政治主张形成的过程。而若不能呈现这一过程,民盟的思想简史便无从谈起。

这一点,冠生做到了。不但做到了,而且呈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根有据。

这是难能可贵的。

依我看来,此前关于民盟的史性书籍,几乎都是在“藩篱”之内成书的——因而只见思想的昭告,难见思想的形成过程。

当年一些并不热衷于政治,甚而远离政治、一向拒绝加入党派的中国文化知识分子,居然以思想凝聚在一起,成立了当年中国最具政治色彩的组织,并且肯为一至为坚定的政治主张一个个大声疾呼,有时豁出去了,不惜坐牢,不顾性命,怎么会是没有过程的现象呢?而此过程之诸多细节,在1949年后渐成限制文字、限制回忆,被政治的“藩篱”所罩蔽,于是在盟史中讳莫如深。

其实,抹掉那一过程,“肝胆相照”、“同舟共济”仿佛便只不过成了意气相投之事,给后人一种扑朔迷离的感觉。1980年代以降,那过程才逐渐一点点公之于世。然而,并没有谁将散碎的文字加以整理、组合。

现在,冠生将之排序、整理、组合在一起了,于是当年一批民盟人士的思想面貌更加清晰,民盟这一政治组织的思想脉络和肌理也轮廓完整了。

读《从前的先生》书稿,使我获得的感想如下:

一、若一个时代是这样的——国家之事由政治人物担当解决,民生之事由政府部门尽职办理;文化、教育、艺术、医疗各界学优守则,民间百业相安而做,无妒心,不眼气,想要登上政治舞台发表宣言传播主张者不是很多,而是极少……那么其时代肯定是个好时代了。

反之——教师与学生一起走上街头,游行请愿,愤怒抗议;诗人成为斗士,学者发表檄文;而百姓们心头堆积对官吏与富人的憎恨……那么,时代肯定出了大问题。或换种说法:问题大了!

我们民盟当年的先生所处的时代,正是那么一个糟糕的时代。

二、我们民盟当年的先生,大抵不是成了政治人物才值得世人尊敬的。他们此前便是在教育、新闻、文化、社会学及艺术各界成就斐然、立名垂范者。他们之登上政治舞台,并不是看准了“时势造英雄”、“舍我其谁”之类,而是因为时代风云凶险,乱象丛生,急国之所急,民之所急,不忍袖手旁观,迎难而上,冒险而上式地过问政治。这一种涉政选择,与自家人生利弊之考虑和掂量完全无关——民盟的精神传统,正在这一点上,乃是民盟思想史的灵魂。

三、今日之民盟同志的参政议政,与当年已不能同日而语。当年需有大勇,但所要达成之目的明确、单一——促和谈,止内战,实现民主。而今日之参政议政,从政体改革到经济、科技、司法、教育、文化、艺术、农村建设、环境治理、青年就业、社会保障、食品安全、医患矛盾、社会治安……方方面面,百千问题。其中诸多问题,属中国深水区改革难关,犬牙交错,棘手之极。故,不论民盟人士,或其他一概参政议政人士,虽不需冒自我牺牲之险,但却需有费孝通先生进行社会调查那般的深入民间的执着精神。

倘昔者无畏,今人执着,那么我认为——所谓民盟精神,便由今人所继承了。《从前的先生》作者的良苦用心,便已起到了。

最后我要说的是,《从前的先生》中涉及民盟先辈诸位,他们每一个,又都是故事多多,逸事多多,具传奇色彩之人。

冠生笔不斜出,专辑他们当年的思想,这是需要成书定力的,也的的确确是去功利心的。

谨致敬意!

2014年3月15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