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特写(3)
- 正午故事001:我穿墙过去
- 正午故事
- 4956字
- 2017-04-27 14:50:30
“活到二十岁,组了这个乐队,不唱感到痛苦,唱了才有些舒服,唱社会的痛处,揭历史的伤疤,只想要去表达,从没想过害怕。”新专辑中的《裸体朋克》这样唱。吴维曾说过,从开始做音乐起,他便不愤怒了。他的愤怒和不妥协全部在音乐中,“反抗精神当然是朋克必备的。在西方,最早的朋克发起就是在挑战他们的主流社会和主流价值,对不对?按照这个前提,在中国,我反对什么?我挑战什么?……我挑战我讨厌的东西。”
纪录片《武汉朋克》以新专辑中WHY WHY的一句歌词作为副标题:“我不会洒了我手中的酒,更不会松开我的拳头。”——梅二叮嘱,“看朋克演出要举拳头,不可以用‘魔鬼角’,那是金属的手势”。现在,舞台下一片拳头此起彼伏,狂躁的鼓点打着,愤怒的青年怒吼着,啤酒喷着,人群热起来了。歌词唱的什么,没人听得清。吴维从门口踱了进来,手持一瓶啤酒,一路与人打着招呼碰着杯。如今,和当年他不认识的崔健一样,吴维也被称为“大哥”甚至“教父”,音乐圈中流传着他调停分歧、主持公道的段子。
他从鸭舌帽下抬起眼睛,看看台上的乐队。那是一支日本主唱的乐队,主唱正脱下牛仔裤,露出鲜红的丁字裤,人群沸腾了。“I am HAPPY!”主唱用不熟练的英文忘情地大喊。有人挥臂,将音箱上一排啤酒全扫到地上,酒瓶清脆地碎了满地,碎片溅到瘦腿牛仔裤和运动鞋上——那是崇尚健康的新派朋克;也溅到马丁靴上——那是老派的愤怒朋克。然后各种鞋跳起来,蹦起来,把地板踏得更加肮脏。
在梅二看来,“生命之饼”一直是中国朋克界的领袖级乐队,原因是“吴维始终坚持着底层反对者的立场……或许远离北京的朋克圈子使他保留了独立坚持的特性,而不是在各种称兄道弟的摇滚豪情中折损怒火,成为娇生惯养的皮衣青年”。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梅二这样写过,“除了‘生命之饼’等少数乐队之外,朋克,本质上是城市中产阶级青少年发泄青春期躁动的一种方式,这种愤怒往往针对父母和学校教育,因没有根基和来源,而给人对空挥拳的无力感。成长环境轻松的青少年会选择健康积极的new school punk,学历较高的乐队则以英语创作进入国际视野,但脱离了中国的现状。”
“那些乐队的存在,证明了朋克在中国更多以音乐形式和生活方式而存在,思想性和斗争性是缺失的……”梅二期待着有一天,中国最底层的农民工青年能拿起乐器,表达他们“有根基的愤怒”。
午夜两点,吴维拎着啤酒上场。十首歌的间隙,吴维说了不少话——他是现场唯一与观众有对话交流的主唱。他提到了毕福剑,抗日胜利和自己的四十岁生日。“Scream for the life, scream for the right, scream for the truth and faith, we never stop what we are fighting for, we never stop singing!”他一瓶接一瓶地灌着啤酒,花臂在红色的灯光下狰狞地流着汗,苏格兰风笛尖叫着,疯狂的观众相互推着搡着,在漫天喷射的啤酒和人群之外,咆哮的大音箱前的空地上,张晓舟和梅二——两个穿着运动鞋的中年男人——举起拳头,情不自禁地POGO了起来。
最后的文学青年
文_王琛
一
阿乙前年生了病,肺部有斑点,他怀疑自己是绝症,在手上写了四个字——“是又怎样”。没事时,他就盯着手背,神经质地反复看,并就此展开各种推测,像在列小说提纲。治病要吃激素,他因此胖了几圈,下巴由尖变圆。朋友调笑说,终于有点像巴尔扎克了。
看着照片里的胖脸,阿乙很惆怅:“被气筒打气,也不至于这样。很忧伤。它不是被什么别的摧毁成这样的,就是被写作,被自己和别人的一些期待。”他自己仍说不清楚,多年过去,自己是焦虑而写作,还是写作而焦虑。
几年前还没成名,阿乙有次把小说手稿打到A4纸上,带到饭局,递给了文坛里的前辈。前辈见多了文青,接过手稿,就像接一根递过来的烟。阿乙忐忑地等着评价。可饭局终了,前辈起身走开,阿乙却发现,小说手稿被留在了座位上,但并非一无所用——至少刚刚垫了热屁股。
人生像个圈儿,历史总在打转。2015年春天,作家阿乙在单向街驻店写作,接待读者。这时也来了一个文学青年,表达了一番崇敬,打开书包,也掏出一叠A4纸,毕恭毕敬递了过去说,阿乙老师,我今天带了我的一篇小说,请您指点。
像接一根烟,阿乙也接过了手稿。他一边和周遭的人搭着话,一边翻着手上订得整齐的A4纸。隔了大半个小时,才告诉面前毕恭毕敬的文青:你不如去读读博尔赫斯,或许对你的写作有帮助。
这个回答聪明又妥帖。比起当年拿自己手稿垫屁股的前辈,阿乙令每个人都很体面——成名的作家对后辈的作品提出了具体建议,足见诚恳;亟须指路的文青得到了前辈的鼓励,言辞里自己的作品也和拉美文学大师有了一点关系,令人振奋。
每回遇到文青发作品给自己求评价,阿乙都想到过往的自己——求评价的目的很简单,就是绑架对方的表扬。有一回在网上,有个文青把诗歌发给他。阿乙客气地说,不错,你可以去诗歌圈儿混了。文青觉得阿乙的回答不符合期待,愤愤地还击。
阿乙叹一口气说,你看,文青是多么脆弱。
阿乙自己也脆弱,尤其是在三十多岁还没出过一本书时。那时他参加饭局,王小山介绍到阿乙,总加一句“我这个兄弟也是写小说的”。话一说完,阿乙就害臊得脸红了——因为一桌子人都是作家,他没出过书,觉得不好意思。
每有读者表达倾慕,阿乙总是习惯地摆摆手,看起来还是腼腆。当晚的读书沙龙,他几次站起来走动,把话筒交给嘉宾,自己不愿多说——“在中国太容易出名了,连我都出名了。”
当晚书店的沙龙主题是:“如何从县城经验出发,进行写作游戏的通关”。阿乙在江西小城瑞昌县生活了很多年,直到26岁才离开家乡。那时他并不知道,一度令他憋屈的生活会被称之为“县城经验”。在县城,他还不叫阿乙——那时他的名字是艾国柱。
二
高考是离开瑞昌县城的第一个通关机会。这带给了艾国柱陪伴终生的神经衰弱。1994年夏天,文科生艾国柱毕业于瑞昌二中高三二班,当年班里只有四个人过了大专线,艾国柱是第三名。他自认那是半生最阳光的一段日子。去省城读公安专科学校,课程容易,只需混完三年,毕业后成为三级警司,分配回来,便会一步踏入小城上流社会,一劳永逸。
但他只得意了一年。第二年,班上复读的同学纷纷考取重点大学,不乏名校。艾国柱失落了,他觉得自己是游得太快的精子,本不该做警察。
1997年,在警校外的游戏厅游荡了三年,艾国柱毕业了,分配回瑞昌公安局,迎接他的是更大的失落——在随笔里,他称之为放逐。坐着豪华大巴经过南昌八一大桥,再换乘破旧中巴离开九江市西二路,放逐之旅愈发潮湿、灰暗,最后停在了县城瑞昌。他绕了一圈回来,但只待了两个月,便被公安局分配到洪一派出所。艾国柱第一次知道瑞昌还有这个地方。
公安局大院的车往县城西边出发,路过一个又一个油菜花地,在每一个小镇都不停留,后来翻过一座海拔超过千米的大山,两个半小时后,抵达洪一乡。
这是他眼中的流放之地——因为偏远,洪一乡被称作瑞昌的西藏。艾国柱下车,一眼看见了洪一乡的全景。乡政府所在地只有两排不足五十米的矮屋,一家理发店、一个破损的台球桌和一间由民居改建的餐馆。自己将要工作的派出所,初创时就在这家餐馆二楼。在后来的小说和随笔里,他一再描摹这里的场景,仅仅对街上的土路,他就在三篇文章里提到过三次——“没有一粒柏油”、“没有一颗柏油”、“没有一滴柏油”。
流放之地只有土街。夜晚,街上漆黑一团,艾国柱躺在床上听河水声,感到这是世界尽头。父亲要他忍着,告诉他虽然艰苦,但这在档案里是基层工作经验,利于以后仕途上的提拔。
但不可能有比村再往下的地方了,艾国柱要离开这儿。一天下午,他独自走向一座山峰,站在山顶看见远处是山,山后面还是山,天上只有鸟,地上只有吃草的牛。要在这里生儿育女生活一辈子吗?艾国柱发下毒誓,要离开这里,回县城,还要离开县城,去城市,去省会,去沿海,去直辖市,去首都,最后去纽约。他的脑子全是摩天大楼上飞机的影子。
爱情总是苦闷青年最好的庇护所。艾国柱继续对一名女同学漫长的单恋。香港回归,澳门回归,这些轰轰烈烈的国家大事与艾国柱无关,宇宙就是洪一乡派出所那么大,艾国柱躲在里面,不停地往外写情书。他想,只要对方轻勾一下手指,他就听从召唤,愿意去任何地方。但那些信件好像被告席上挣扎的辩护,响亮却一厢情愿,直到一次见面,对方彻底宣判爱情的死刑。
这场单恋此后仍在绵延,一直起伏八年。“天使的马车飞驰过一棵棵杨树,天使啊马车啊年龄啊都不见了,只有杨树立在那里。”他在书里总结。
1999年,艾国柱被调回到瑞昌县公安局办公室。工位在最小的房间,只有几平方米,白天也要开日光灯。在这里他遇到当初一起分配的警校同学周琪源,一起写材料——大都是通知、简报、通讯和领导讲话。每天下班后他都觉得“像被刮过一遍,遍体鳞伤”。
这就是传说中的上流社会了吗?好像对艾国柱而言,又是一个无望的深渊。下班后,他常和工作结识的朋友抽烟喝酒,看着他们烂醉。除了在外厮混,艾国柱还要陪领导打牌。他担心自己会老死在麻将桌上。在一篇随笔和两篇小说里,艾国柱三次写到同一次打麻将的经历:退居二线的老同志坐在北面,主任坐在西面,副主任坐在南面,自己作为科员坐在东面,因为某人手气不好,大家起身按照顺时针方向挪动了一次位置。于是二十多岁的艾国柱坐到三十多岁的副主任座位,三十多的副主任坐到四十多岁的主任座位,四十多岁的主任退居二线,坐到了五十多岁老同志的座位。艾国柱说,他一眼,看到了自己极度无聊的永生,就在麻将桌上,牙齿掉落,一颗种子走进坟墓。
在公安局办公室待了两年多,因为材料写得好,艾国柱被瑞昌市委组织部看中,借调过去。在瑞昌,这是一次令人眼红的升迁。在小说里,艾国柱这样形容自己的感受:“人们看着他时就像看着一个王储,眼神里带有亲密,他也习惯在这样的注视下春风得意地走。”直到有一次,见多了年轻人的组织部老司机,带着算命先生的笃定语气说:“你四十岁或许能升到副处级。”
艾国柱又想起了公安局办公室的麻将局,觉得人生寡淡,乏味到连一个司机也能推算他的命运。
哥哥艾国光的经历也刺激了他。艾国光本在县城矿产局上班,自己悄悄学了编程,在杭州找到了工作。艾国柱也想走,但觉得身无长物,小警察的身份出门“很搞笑”,担心只能做保安。艾国光鼓励弟弟,想出去就快出去,等学了技能就老了。
靠着哥哥在杭州寄回的二手电脑,艾国柱接触了网络。正值2002年世界杯,艾国柱写了些球评发到论坛。当时正是体育杂志兴盛的年月,艾国柱的球评渐渐发到了《体坛周报》《足球报》《东方体育日报》,每个月能领到一两千块的稿费。组织部收发室的人看着汇款单,惊呆了。
艾国柱开始留意着网上招聘。因为自己长于写材料,也在网上写过球评,他理所当然地关注着媒体的信息。很快得到两次面试机会,一次是天津的《滨海时报》,另一次是南昌的《信息日报》。在乌压成群的应试者里,艾国柱因不会使用电梯而羞愧,又被十几个面试官围起来审视,两次都落败而逃。他觉得,城市是个傲慢高贵的姑娘,而自己,则是被审判的羞惭乡下佬。
这段急于出走而不得的经历如此难挨,以至于在后来的代表作《意外杀人事件》里,艾国柱干脆就给主角之一取名艾国柱。文中的艾国柱出走红乌县未遂,被父亲耻笑,全家人恐惧于县城外的世界,睡觉时掖紧被窝——“像掖一个深渊”。小说的结尾是悲剧。一个意外的精神病人流窜到了红乌县,像上帝一样,审判了县城秩序的反叛者,艾国柱死在他的刀下。
在艾国柱的小说里,上帝常常化身为一只鸟儿,盘桓在红乌县的天空,紧盯着地面上的苍生,随时处死每一个不甘庸常的人。
现实中的艾国柱却等来了转机。在西祠胡同论坛,《郑州晚报》发布了招聘体育编辑的帖子,艾国柱投了简历和几篇球评,隔了几天,他接到一个电话,对方直截了当告诉他,马上过去上班。
三
这是2002年,网络论坛方兴未艾。混BBS写评论的文字精英,不时被正在扩张的各地报业发现,随即招安,文字印成铅字,成为当时颇具荣光的传统媒体人。
艾国柱希望抓住这个机会。但父母和奶奶阻止他。他向组织部请假三天,临行前喝了酒,看着暴怒的父亲和哭喊扑打的奶奶,跳上出租车,钻进了火车站。
第二天到了郑州,面对高楼,他张开双臂,做了个电影般的仪式,他对自己说,郑州,啊,我来了。当晚,艾国柱住进报社安排的宿舍,对着窗流了一堆眼泪。他开始学做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