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五老会(2)

弯弯曲曲转上大街,忽听远处一阵喧嚷叱喝、马蹄杂沓之声。抬眼一看,尘土飞扬处,隐现着色彩缤纷的旌旗节钺,簇拥着一匹高头白马。杜衍见那仪仗规模,知是长官出行。避让不及,便叫老卒把马头牵向沿街檐下,又把风帽拉得矮矮地遮住了脸。老家人和老卒也面墙而立,举袖障面。

不一会,呼啸之声渐渐来近。一骑开道的甲士冲过来,厉声呵斥:“为甚不下马!你是甚人?”

杜衍未及答话,老家人已抗声道:“太师相公杜大人!”

杜衍连忙制止,已来不及。那个甲士吃了一惊,并也立即认出了杜衍。连忙翻身下马,恭谨行礼,连声谢罪。杜衍摇着手道:

“不妨事不妨事!这是哪家大人?”

甲士小声说:“禀杜公,这是新榜探花公,路经本地去赴任。我们王大帅与这位大人是世交,特地将全副牙兵宝辔、旌钺导从,借与他风光风光。”

杜衍不等甲士絮叨,连声道:“哦,好,好,请去公干吧。”

那簇仪仗已款款走近。甲士抢上几步,大声报道:“太师相公致仕杜公在此!”

马上那个青年新贵,慌忙滚身下马,行礼问候,连声道歉惊扰了老前辈。杜衍笑着连连拱手:“不敢当!请!请!请!”

直待仪仗去尽,回避的人群散开,杜衍才小声责怪老家人。老家人小声咕哝:“老奴见不惯那轻狂模样。”

杜衍笑道:“少年得意,轻狂一点不算什么,他自会在岁月中磨砺练达。这你尚且见不惯,却怎么要陷我于老迈轻狂呢?那岂不是更丑了么?”

老家人不禁也破颜为笑。主仆三人又一东二冬地开步走去。走了数丈远近,忽听后面有人喊叫。老家人咕哝道:“又是谁人来了?”

回头一看,却是欧阳修快步追了上来。

杜衍诧异地问:“永叔怎么在这里?”

“偶然路过,见老师在前头,想陪老师走几步。”

杜衍连声称好,不顾欧阳修拦阻,慢慢爬下马背,将缰绳扔给老卒,自与欧阳修缓步而行。

欧阳修其实也是被人群堵在一个角落里,回避仪仗。开道甲士与杜公的一场对话,就发生在附近。他亲见亲闻了这场小小的趣事,不便孟浪出来,致使双方尴尬,便多逗留了片刻,才出来追赶老师。

师生俩边谈边走。欧阳修再三请杜衍上马,老人只说难得出门活动活动筋骨。一路走去,欧阳修看见不少人远远就站定,用热切的眼光迎着须眉如雪的杜衍,目送他们走过。有的弯下腰向携着的稚童指点;有的恭恭敬敬地向杜公作礼,杜衍也频频回礼招呼;有的还寒暄几句。欧阳修心中感动,不觉伸手轻轻搀在杜衍腋下。

“那便是做会的园子了。”杜衍遥指前方说。

欧阳修抬头,看见一道白粉墙,黑瓦墙檐上参差露出高矮花树。停步向老师告辞,杜衍说:“岂有过门不入之理。同老先生们见个礼再走不迟吧。”

欧阳修欣然应诺,扶着老师走近,发现这是一道侧门,进门是一株繁花累累的大紫薇树。透过花树,映眼是一座宽敞的园林。

一群人从一片玲珑湖石那边蜂拥而来,迎面拦住杜衍,寒暄的、道乏的、问起居的,一片喧哗。杜衍应接不暇,只是笑吟吟地连连拱手点头还礼。

“这不是欧阳永叔么?”人群中有人说。

杜衍笑道:“不是他是谁?”

听说这个清羸瘦弱的中年人就是当今文章泰斗欧阳修,人群中掠过一片低声惊叹。一个衣着华贵的连鬓胡子挤到前面,拭汗笑道:

“也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都要来看五老会。学生怕扰了老前辈们的清兴,连央带撵,他们咬定要见杜公一面才散。不想还见到了永叔先生,真是三生有幸了!”

杜衍和欧阳修连连拱手道谢,被人群簇拥着向一大架紫藤花下走去。杜衍抽空向欧阳修介绍,这位连鬓胡子的赵大人,就是这座园林的主人。

四位老人,端端地坐在紫藤架下。这时便颤巍巍起身相迎。一个白眉无须的,用细弱的嗓音嚷道:“杜公今日可来迟了!”

杜衍只是连声致歉,一手挽过欧阳修,大声介绍:

“故人欧阳永叔,听说我们做五老之会,特来拜望几位老先生。”

四人之中,却有两人是认识欧阳修的。于是嘈杂地说着“久违”“久仰”,一一见礼。然后揖让入座。四位老人一片声地说:

“杜公故相耆德,众望所归,首席早已虚位以待了。”

杜衍笑着反驳:“早已约法三章,怎么每回都还要谦让呢。早已议定:只叙年齿,不论职位,何况俱已致仕归田,那职位也早已还给朝廷了。”

说着,将九十四岁的毕世长扶至首座,以下次序是王涣、冯平、朱贯、杜衍。欧阳修笑看五老你谦我让入了座,回过头来邀请他入座时,便抱拳过头,大声向围观的人说:

“五老之会,盛世之征。我等已得瞻仰,就请自便了吧?”

众人纷纷应诺,点头啧嘴去了。欧阳修便向老人一一作礼告辞。老人们挽留了几句,让他自去。

过了两日,欧阳修又来拜谒杜衍。见礼入座后说:即将去睢阳赴任,特来拜别老师。杜衍点头,拈须笑道:

“永叔,你知道么?那天在园子里,几个老汉弄狡狯,不肯诚心留你。”

欧阳修惶然说:“是门生不敢打扰老前辈们的清兴,岂怪挽留不诚!”

杜衍笑道:“你哪里晓得,你去后他们才说了真话,说你是文章泰斗,有你在座,他们俱不敢吟诗了,岂不大煞风景。”

欧阳修乱摇着手笑道:“岂敢岂敢!老前辈们的唱和,是一定要拜读的!”

“诗是诌得有几首,只是他们再三嘱我藏拙,说是野老闲人遣兴怡情,信口胡诌,不可让永叔看了发笑。”

欧阳修伸手说:“德星聚会,旁观者都欢叹。门生躬逢其盛,岂有不拜读之理!”

杜衍不置可否地摸着白胡子笑。欧阳修忽然即兴涌上来两句诗,吟道:

“闻说优游多唱和,新诗何惜借传看?”

杜衍伸手取过一卷纸:“原是要给你看的。若非传世之作不可示人,世上也留不下几首诗了,岂不寂寥?”

欧阳修正要接过,杜衍又缩手笑道:“你先听我读几句,猜猜是谁人句子。”

欧阳修笑道:“老师又要考老门生了。好,今日就来应一应考。”

杜衍展开诗稿,选着念道:“非才最忝预高年。”

“这容易猜,自是那位首座老先生。”

“九老且无元老贵,莫将西洛一般看。”

欧阳修搔头说:“这是称颂老师的句子,写得好。只是到底出自谁老之手,门生却猜之不准了。”

“这是朱公的句子。那么这句呢:‘五人四百有余岁,俱称分曹与挂冠。’”

“五公之中,除了老师身份,谁还能如此谦抑措辞呢?”

杜衍呵呵笑了,将一叠诗稿递给欧阳修,自己慢慢喝茶。待欧阳修默读完了,开口说道:

“野老们的俚句,算不得数。要论好文章,近来倒真读了两篇绝妙的。”

欧阳修眼睛一亮:“呵——是哪两篇呢,门生怎么竟不知晓?”

“一篇是你的《醉翁亭记》,绝妙好辞。连我这昏聩老朽,也能背诵不差了。”

欧阳修连声惶谢,但知道杜衍从不虚饰谬赞,心头也暗自喜慰。

“只是——”杜衍沉吟着说,“四十来岁而称‘翁’,似乎太早。再有‘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这样的句子,更觉衰飒了些。”

欧阳修低眼望着地面,心里五味杂陈。自己这几年受辱于群小,心境如何能不苍凉?老师应当略知大概的,怎么同病而不相怜呢?老师致仕归里,吟啸林泉,是可以怡然自乐了;自己却还是坐在煎锅上的呀!他想索性将几年所遭受的腌脏气,包括那些最难以启齿的污言秽词,向老师一吐为快。

与此同时,杜衍也在往下说:“另一篇好文章,是范希文的《岳阳楼记》,有位故人抄录了一份来。你可读到了么?”

“门生读过了。”欧阳修忙回答,“希文用小说家笔墨写景状物,另辟蹊径。”

杜衍插话说:“有几句,老夫却记得烂熟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

欧阳修先未在意,微微笑着注视老师摇头晃脑、陶然其中的样子。但听着听着,忽然心中一动。接着,便见杜衍审视着自己,口中吟哦着:“噫!微斯人,吾谁与归?吾谁与归哟……”

欧阳修恍然省悟:老人把他的《醉翁亭记》和范仲淹《岳阳楼记》相提并论,并非偶然。这是两个同病相怜的挚友所写,写于相近的时间和相似的处境之中,并且都写了“乐”。范仲淹的“乐”,老师已经背诵了;那么自己的“乐”呢?

“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与希文相较,其间境界,能无高下么?

欧阳修霍然起身,向杜衍深深一躬:“多谢恩师教诲,门生拜领了!”

杜衍忙把欧阳修扶回座中,说起闲话,回忆童年时家里突遇山洪,猝不及防,一家人冲得四散,他全亏姑姑递过一根竹竿,抱着漂了十多里才被救起。这时才发现,遇水前祖父让他拿着的帽子,居然还捏在手里,并且高举过顶,竟没有濡湿。

老人回忆儿时趣事,不觉沉湎其中,两眼润湿,更显得目光清炯。欧阳修想起滕元发的议论,说杜衍骨相寒薄,只是贵在一双眼睛上,才做到宰相。说是这双眼睛在观看文牍时,有黑光径射纸上云云。欧阳修曾经与杜衍亲近共事,没见过这种黑光,却见到杜衍做三司副使时,奏多事不准,在廷上执奏一两个时辰,尽管皇上已露悻悻之色,同僚捏把冷汗,暗示他及时退下,他却不为所动,直到皇上准奏才罢休。有些人利用皇帝慷慨,私下请求各种封赏,皇帝常用这一句话作答:“朕无不可,就是那个白须老子不肯。”同僚们私下议论:“杜衍常告诫门生:‘天下唯我浙江人褊急易动,柔懦少立。’他本人却是这么个脾气,莫非他不是浙江人?真不知这副瘦弱身躯里,藏着几多雷霆之力。”

欧阳修望着杜衍清癯蔼然的面容,心中温暖,脱口说:“门生得了一联,奉赠恩师……”

“啊——”杜衍高兴地说,“快念念,快念念!”

欧阳修坐端正,慢慢读道:“貌先年老因忧国,事与心违始乞身。”

“貌先年老……”杜衍翕动着薄薄的嘴唇,品味着这两句诗,连连击案说,“好!好!人说丹青偏于形貌,诗词偏于精神。你这两句,可谓形神兼得,可以写进老夫诔文之中的了。快把全首做出来,让老夫先读为快。”

欧阳修连声答应。师生又闲话起诗文词赋、朝野轶闻来,转眼便是两个时辰。欧阳修犹豫了几次,下决心起身告辞。

杜衍不应声,默默坐了片刻,终于不说什么,慢慢站起来,轻轻叹口气,从案边拿过一卷纸,口里说:“那天你向我讨字,我另写了一件。”

欧阳修接过纸卷,展开见是一幅小楷长卷,就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字迹瘦劲,一笔不苟。他正要称谢,发现左手这边的纸卷还长,拉开一看,赫然竟是自己的《醉翁亭记》。

他大感意外,不禁眼眶湿了。他感到其中有真意,还得慢慢咀嚼。

师生俩沉默着,相将走到大门口,站了一会。杜衍开口说:

“永叔,你体质弱些,此去睢阳,多加珍重。”

“老师!”欧阳修怕再错过回答老师的机会,凑近杜衍耳朵说,“门生还是前些年与恩师、希文、富韩二公共事时的主张:节用以爱农,均财而节兵,立法以制之,任贤以守法,尊名以厉贤。”

杜衍连连点头:“老夫老了,再见不知何日。有一句话为你送别:才人易有,名臣难得。老夫等着再读到你的《朋党论》《论罢政事状》这样气撼山岳的文章。”

欧阳修双膝一曲,跪下向老师行了个大礼。杜衍微侧着身子,受了这位得意门生一拜。

眨着湿润的老眼,抖动着太古积雪一样的白须白眉,挥袖喃喃说:

“去吧。永叔,去吧。”

一九八三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