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城时空皆为虚构。
午夜时分,石明亮抵达八三镇,这是他重回猫城的必经之地。
一片漆黑中,送他前来的小车忙不迭调转车头开走了,突突的马达声渐行渐远,留下石明亮独自站在小镇入口处,空旷的广场上只有他的身影,高大强悍又孑然寥落,如同茫茫荒原尽头一座孤独的山峰。
就在这时,大雨突如其来,密不透风的雨水从石明亮身后的荒原上横扫过来,带着不可一世的气势将夜色洗得苍白透明。镇上的街道、房屋以及成片的香樟树林,在漫天雨水中散发出幽暗的微光,没有灯火和人迹,只有哗哗的水声,死寂的八三镇宛如一片树叶,飘荡在寒冷的雨夜里。在滂沱大雨中,石明亮这才有了回到故乡的感觉:到了八三镇,就等于回到了猫城。
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连接猫城和外面的世界,是八三镇存在的唯一意义。
狭长的八三镇呈东西走向,西面是一片辽阔的荒原,穿过杂草丛生的荒原,可以走到省城和更远的地方,东边是小镇的尽头,那里有一条盘山公路,蜿蜒曲折,通往石明亮的最终目的地:猫城。作为猫城的入口,八三镇原先只是山脚下一块较为平整的荒地,常年堆放着等待中转的物资,有猫城出产的茶叶、草药、木材和各种山珍,也有外来的商品。随着猫城的出产越来越多,这块荒地变得更加热闹。出生在猫城的石明亮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起过,八三镇始建于清帝退位那年,人们只花了几个月时间就建好了八三镇,他们造房子、铺马路,后来还在山脚下设立马车站,除了货运,车站每隔七天发一趟班车,往来猫城和八三镇之间。很多在猫城活不下去的穷人举家搬迁到八三镇上讨生活,小镇迅速繁荣起来。
即便如此,仍然没有人认为八三镇可以长久地存在下去。一开始镇上的人就知道,猫城在挖一条长达十里的隧道,一旦隧道打通,猫城就可以突破崇山峻岭的包围直通外界,再也不需要从八三镇中转。
有一阵子,七天一趟的班车定期从猫城捎来各种消息:
“猫城的有钱人花了大价钱呢,为了开隧道,特地找了省城里留洋回来的工程师。”
“这项工程了不起啊,隧道一通,城里的人都受益,倒是一桩积德积福的事!”
“你以为这些有钱人图什么?还不是钱!隧道一打通,他们是省了事,赚钱更快,可八三镇就遭罪了,大家没活干,不晓得多少人要饿死呢!”
“听说快了,隧道很快就要打通了,就差最后一百米。”
从八三镇建造之初起,关于隧道的消息就不断传来,所以八三镇上的一切全是临时的,没有人愿意为这块注定要被抛弃的地方花费心思。镇上的房屋照着猫城的样式搭建,砖木混合的结构,坡顶黑瓦,可用的都是最差的材料。人们甚至懒得给镇上的街道命名,而是直接把猫城的地名拿来使用:沙地街、团圆里、木巷……八三镇仿佛是猫城的倒影,简省潦草,随时可能消失。
出人意料的是,猫城隧道的最后一百米始终没有打通。
最早猫城的商人们高价请了省城的工程师和一支专门的施工队。开挖之前,施工队在山脚下做了一场爆破表演。在人群的包围下,矮小干瘦的年轻工程师有条不紊地指挥工人在一块坚硬如铁的岩石上打孔、填入黑火药包,然后点燃导火索。随着一声巨响,几个爆点同时炸开,岩石瞬间化为细碎的石粒和粉末,火光、尘土和碎石四下飞溅,围观的人们惊呼着躲闪不及,不少人脸上被细碎的石屑打到,纷纷喊痛:“原来这么点点火药这样厉害!”爆破表演让整个猫城对打通隧道的事坚信不疑,一时间那位留洋归来的年轻工程师成了猫城的英雄,人们相信他会带领施工队完成隧道工程,给猫城带来更大的财富。“人不可貌相啊!”人们都说看不出这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年轻人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那阵子在桥头算命的阿二逢人就念叨:“身如孩童,眼小聚光,这是天生异相,这个年轻人不是凡人,了不得!”由于地势险峻奇崛,隧道只能从猫城一点一点向外挖。工程历时数年,施工队用黑火药爆破开路,配合专业的挖掘工具,克服了各种难以想像的困难,终于将隧道推进到群山深处,离打通只剩下一百米。在令人欢欣鼓舞的收尾阶段,猫城早早准备了盛大的庆祝仪式,只等捷报传来。然而人们等来的却是大塌方的噩耗。据逃出来的工人说,那天早上,年轻的工程师如常进入隧道,布置爆点。由于地形复杂,又要想办法减小爆破的振动强度,工程师花了很长时间才确定炸药的用量和位置。最后他直起腰,满脸是汗,很难得地咧嘴一笑,对围着他的工人们说:“放心吧,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了。”就在此时,隧道顶部忽然格格作响,划然开裂,掉下一块巨石。石块状如尖刀,迅速垂直落下,把这个年轻有为的留洋工程师当场劈成两半。“红的白的流了一地,脆得像切西瓜一样!”说到这儿,死里逃生的工人仍然十分后怕。后来,隧道顶上不断掉下更多沙石,随之而来的大塌方几乎把整个施工队全部埋在里头。
这项伟大的工程就此前功尽弃。
挖隧道的事停了好多年,慢慢的,在懊恼和沮丧中,很多人质疑起当初的人选来。算命阿二依照麻衣神相的相面法,说矮子工程师命宫狭窄、山根断裂,是典型的卑贱之相,必有形厄灾祸,他一边用小拇指的长指甲掏着耳朵,一边振振有辞地得出结论:“还说是留洋回来的工程师,我一看他就知道不行,面孔白得像死人,成天有气没力的样子,我敢断定就是这个晦气的工程师把厄运带到猫城的。”
人们忘了自己当初对工程师的溢美之辞,编派出更多不堪的谣言。
“你们没听说吗?小矮子要价,那叫一个狠,一句留过洋,价格三倍四倍翻上去,商会里见惯大场面的老爷们都有点吃不消。”
“别看矮子人小,胃口挺大,家里好几房姨太太不说,还在省城里搭上了一个暗娼呢。”
“不止女人,他要钱还是为了这个……”说话的人做个抽鸦片的手势,听的人心神领会地一笑,接口说:“可惜没有命花。”
愤愤不平的流言持续了好多年,直到猫城的勇士们组织了第二次大规模的隧道开挖。这支勇士之队的成员大多以伐木为生,是当地最强壮的年轻人。城里的富商们共同允诺只要隧道打通,就将猫城的一半山林赠予这支自发组成的队伍,任其砍伐。年轻的勇士们带着最简单的工具,铁锹、竹筐、板车之类,来到山脚下。他们唱着昂扬的山歌,夜以继日地工作,只用了一年时间就挖到了当年惨案发生的地点——距离终点一百米处。
“加把劲干哪,兄弟们!”那天早晨领头的勇士用振奋人心的声音喊道,“等我们打通了隧道,就会有自己的土地,我们再也不会受人欺负了!”
“加把劲!”“干!”
在一片应和叫好声中,忽然一个伐木工人惊叫起来:“见鬼了!大家快来看!”
在重新开挖隧道的过程中,这群年轻的勇士看到过不少惨烈的景象,他们亲手挖出了很多血肉模糊、支离破碎的尸体,这些尸体被压在巨型石块下,保持着痛苦的逃生姿势。然而,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景:一具矮小如孩童的骷髅,被均匀地劈成两半,安静地躺在暗红色的土壤中,裸露之处散发出如玉石般晶莹柔和的光泽,像一个悲伤的警告。
“就是那个工程师!”有人喊道。
刹那间隧道中寂静无声,阴冷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岩壁上插着的火把晃动不止,这些健壮勇猛的男人们也禁不住毛发直竖,恐惧的情绪暗暗弥漫开来。
在一片沉默中,领头的勇士毅然分开众人走上前去,他拿起铁锹翻动着骷髅,大笑道:“都说小矮子骨骼清奇,看这身量,还没有我十岁的儿子高!”
大家附和着发出几下零落短促的笑声。
领头的勇士摸出一根烟点上,用力吸了两口,狠狠地说:“我就不信这死了的矮子能挡住我们的路,兄弟们,赶紧往前挖,好日子在前头等着我们呢!”
就在那一天,灾难又一次发生。
当时城里不少人听到从地底传来野兽的嘶吼声,沉闷如雷,紧接着天上一记晴天霹雳,瞬间山崩地裂,猫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地震,半个城市变为废墟,那些年轻的勇士几乎全被埋在隧道里,再也没能走出来。
隧道工程经历两次失败后,有一种说法在私底下流传开来,人们相信那是一条受到诅咒的捷径,假如执意开挖,就会惊动山灵,给猫城带来更大的灾难。
猫城重归寂静封闭。城里的人看不起八三镇,但是也别无他法,只能老老实实地通过八三镇和外界保持交通。于是很多年过去了,八三镇还在原来的地方,维持着最初丑陋破败的样子,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在八三镇上,人们很容易产生错觉:时间是静止的。在很长一段时期内,这个小镇上没有加盖新的房屋,人口也少有变动,既没有婴儿出生,也没有老人去世,那些本来打算暂时停留的人成了八三镇上的永久住户,他们日渐苍老,但依然顽强地苟延残喘着。只有过客匆匆,沿着贯穿小镇的东西大道来来去去。
石明亮小时候常听大人们说起这些百年前的往事,语气中既带着对八三镇的鄙夷,同时也充满了无可奈何,那种复杂微妙的态度让石明亮至今印象深刻。
这个雨夜,是石明亮第二次来到八三镇,距离他初次造访此地正好三十年。
三十年前,他跟随辛老头离开猫城,曾经途径八三镇。那一年石明亮九岁,辛老头三十九岁。
“如果有一天你想回猫城,”当时辛老头对年幼的石明亮说,“记住,八三镇是唯一的入口,它会一直在这里。”
很久之后,石明亮才知道,他们走的那天正好是癸亥年的春分。
石明亮记得那天他所经历的所有细节。
清晨,天刚蒙蒙亮,人们都还睡着,院子里十分安静,石明亮独自蜷缩在灶头间的稻草堆里,又冷又饿,如一条丧家的小狗。那些天不知道为什么,学校停课了,他在家呆得无聊,于是跟着两个大孩子到城外去打鸟,回家后自然又被他父亲石千斤结结实实打了一顿。石千斤气性大,下手重,打孩子的时候听不得劝,他对周围窃窃私语的邻居说:“这小畜生养不大的,不听大人的话,反正不打死也会闯祸横死,还不如我自己动手!”石千斤气得狠了,收拾完石明亮后也没让他进屋。整个晚上,石明亮窝在灶头间里睡得很不踏实,生怕石千斤醒过来再寻他晦气。朦朦胧胧中,他听到院子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向外张望,正好看到辛老头走进来。
辛老头并不老,他是猫城小学的美术老师,租住在石家隔壁,石明亮一向跟他亲近,嬉闹惯了的,但是那天早上,一夜未归的辛老头却让石明亮感到十分陌生。他浑身湿漉漉的,头发凌乱,一缕缕垂下来搭在额前,衣服、裤腿和鞋子上沾满了草屑,走一步就在石板地上留下一个泥脚印。他眉头皱得很紧,面色沉重,石明亮从来没见他这样严肃。辛老头径直走回自己的屋子,过了一会儿,又打开房门走出来,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脚上一双球鞋,在微明的晨曦里显得异常洁白。这时候辛老头才看到蹲在灶头间门口的石明亮,他把手指放到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石明亮懂事地点点头,跟着他走到院子外,问:“辛老头,你要去哪里?”
辛老头神色暗淡,勉强笑了笑,轻声说:“我要走了,先去八三镇。”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石明亮仰着头看他。
辛老头半晌没说话,末了,他拍拍石明亮的头,说:“你回去吧。”
辛老头转身走出十来米,回身看到石明亮还站在原地,便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进去。石明亮站着不动,辛老头停了停,还是走了。
辛老头越走越远,背影逐渐缩小,成了小人书上画的浅灰色剪影,石明亮心里咯噔一下,猛然意识到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撒开腿朝着辛老头的背影追去。他隔了一段距离,一直跟在辛老头身后。辛老头走得并不快,一步一步沉重扎实,步履不停地穿过狭窄的巷弄,翻几座小桥,走到市集。这时候市集上应该有人来卖小菜了,但是那天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竟然一个小贩也不见,往日熙熙攘攘的市集空荡荡的,只有在桥头摆摊给人按摩的瞎子阿光早早地坐在老地方,照旧戴着他的墨镜和礼帽,膝盖上放着一根笛子。年轻的瞎子阿光神色平静,静默如雕像。
辛老头跟瞎子阿光原本是相熟的,但那天他走过桥头,却没有丝毫停留,瞎子阿光侧过头静静辨认,听着辛老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瞎子阿光突然亮开嗓子唱起歌来:
“一朵朵的白云哟,在天上飘——
一座座的山丘啊,它自出来——
道路那样悠远啊,山川那样起伏——
如果你没有死在路上,我亲爱的朋友,
如果你没有死在路上,请你一定要回来。”
瞎子阿光在市集上坐了有好些年了,他除了帮人按摩,空闲时还喜欢吹笛子,但是从来没有开口唱过歌。石明亮停下来怔怔地听了一会儿。瞎子阿光的嗓子浑厚苍凉,曲调高亢,唱的好像是草原上才有的牧歌。一阵风吹过,香樟树扑簌簌地直掉叶子,树下的瞎子阿光长发飘飘,礼帽跌落在地上,不停地翻滚。石明亮帮他捡起帽子,抬头看时,辛老头的背影远了。石明亮把礼帽放在瞎子阿光膝盖上,急匆匆一路小跑赶上去,瞎子阿光的歌声悠远绵长地追着他们,一直把他们送出城去。
翻过城门口的大桥,辛老头走到一辆蓝白两色的长途汽车前,向司机打听了几句,然后回转身来,朝着站在车后的石明亮招招手,他早就知道石明亮跟在后头。石明亮走了过去,辛老头蹲下来对他说:“送到这里就好了,你回去吧。”
石明亮不说话,停一会儿,他抬起头,说:“你把我也带走吧。”
辛老头摇摇头:“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怎么能带你一起走呢?”
石明亮眨了眨眼睛,有点明白,但又不十分确定辛老头在说什么,他又是着急又是难过,忍不住哭了起来,抽泣着小声说:“我不回去,回去我会被我爸爸打死的。”
辛老头站起身看着他,石明亮已经九岁了,这两年总也不见长个,一副瘦骨伶仃的样子,黄黄的小脸上有一些斑驳的新伤旧疤,他穿着浑身蛀洞的毛衣和一条破裤子,衣服上头发上还挂着一些稻草,头上缠着一圈肮脏的纱布,微微渗出血来。这时候汽车的喇叭“呜呜”响了两记,是司机在催促他们。辛老头叹了口气,俯下身,抱起石明亮上了车。
那是石明亮第一次坐长途汽车,从猫城到八三镇。
汽车绕着山路一直盘旋,山谷里满是深深浅浅的绿色,新鲜湿润。山路的一侧是悬崖,贴着车窗玻璃可以看到悬崖下的羽江。清澈的江水冲刷着洁白巨大的山石,水声轰鸣不息。有一只白色的水鸟缓缓滑翔在车后,跟了他们半程。辛老头一直没有说话,不知道为什么,那一车的人都十分安静。车窗玻璃慢慢蒙上了一层雾气,石明亮用袖子擦擦玻璃,看到那只水鸟在江边的草地停了下来,孤伶伶地单脚立着,他拧着脖子往车后面看,晃晃悠悠中那只水鸟越来越远,忽地车子一个转弯,那一点白色的影子顿时没了踪迹。
看不到那只水鸟,石明亮心里空落落的,他又累又困,蜷缩在座位上沉沉睡去,再醒来已经在辛老头的背上。长途汽车开了七八个小时,停在八三镇简陋的车站外,下车后人群很快散开,都向镇外走去,一路默默无声。石明亮伏在辛老头的背上,垂下两条细细的胳膊,随着辛老头的脚步有节奏地一上一下晃荡着。春天的风温暖地吹过来,混合着一股蜜糖和油炸面食的甜香。
食物的香味瞬时勾起了石明亮的饥饿感,他吸吸鼻子,把头凑到辛老头耳边问:“你是不是什么都没带,那我们饿了怎么办?”
辛老头笑了,他想了想,停下脚步,把他放到路边的一棵香樟树下,然后用脚尖在地上画了一个淡淡的圆圈,他指指圆圈说:“我们来打个赌,看你有没有耐力。”他把石明亮放进圆圈里:“你就站在里面,我去找吃的,如果在我回来前你走出了圆圈,那你就输了。”石明亮点点头,很有把握地说:“我一定不会输,这可难不倒我。”辛老头笑着帮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转身钻进旁边一条黑黢黢的弄堂里。
石明亮看到弄堂上方的木架子上钉着一块牌子,蓝底白字写着“沈家弄”,两间房子开外,又有另外一条弄堂,上面的字笔画多了,石明亮努力辨认了一回,只能放弃。眼前的八三镇看起来和猫城十分相似,随处可见高大繁茂的树木,黝黑粗壮的枝干大概需要三五人合抱,树皮剥落,各种攀援藤蔓缠绕着从树枝上垂落下来,每一棵大树都像一座小型森林。树与树之间是一些白墙黑瓦的老房子,由于这里雨水充沛,屋檐造得比一般房檐要宽,向外挑出几尺,在巨树的映衬下,显得既古怪又矮小。沈家弄一带的房屋以木板房为主,都造得歪歪扭扭的,板壁上乱七八糟地写着一些稚拙的粉笔字:“打倒张小军!”“周一鸣和陆萍萍是老公老婆!”石明亮看了一会儿,觉得十分无聊,一只脚踏在辛老头划下的圆圈边缘,不住地跨出去又收回来。
旁边一棵香樟树下也站着一个小女孩,跟石明亮差不多年纪,她好奇地看着他,见他一个人玩得起劲,便蹭了几步走到圆圈边,好奇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石明亮看看小女孩,认真地说:“我在跟人打赌比赛耐力。”
一个中年女人忽地冲过来,狠狠瞪了石明亮一眼,拉起小女孩就走,边走边骂:“叫你不要乱走乱动!不知道哪里来的讨饭胚!野狗一样!”
石明亮感到莫名其妙。下午的日头微微西斜,他朝路口望去,早已不见那群同车的人,远远的只看到镇外草原上漫山遍野全是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街道上时不时走过几个人,脚步极快,再也没有人搭理他。他饿得肚子咕咕作响,心底闪过好几个念头:辛老头是不是没有带钱?他不要自己走掉了?石千斤会不会追到这里来?
正在这时候,辛老头笑吟吟地出现在沈家弄口,衬着弄堂黑乎乎的背景,辛老头的布衣球鞋格外明亮干净,好像从照片中走出来一样。他背着双手走到石明亮跟前,忽地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纸包,打开递给他,里面有一个鸡蛋、一个苹果,还有两个雪白的酥饼,裹着一层细腻洁白的糖粉。石明亮拿起酥饼咬了一口,只觉又甜又香,他边吃边问:“这是什么东西?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辛老头笑笑不说话,等他吃完,辛老头掏出一张十块钱,折了两次,放到石明亮手里,对他说:“你现在已经九岁了,应该开始学着照顾自己,饿了就自己买东西吃。”他温柔地看着石明亮,顿了一顿,又说:“其实我从猫城带了很多东西出来,但是现在你看不到。”
后来,石明亮常常回想起那个春分的午后他和辛老头在八三镇的短暂停留。他们像一对落难父子,衣履破旧,两手空空,蹲在路边的香樟树下,暂时不知道要去哪里,可是他们彼此依靠,无所畏惧。在石明亮的记忆里,那天的阳光灿烂温柔,带着希望和喜悦。
三十年后的冬夜,大雨纷飞,石明亮再次来到八三镇。不久之前,身为职业摄影师的他接受了一个来自猫城的工作邀请,但事实上,借此机会带辛老头的骨灰重回故里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回去吧,带我去找苏碧宇。”辛老头说,“只要八三镇还在,我们就能回到猫城。”
那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辛老头死于一年前,在与猫城决绝多年之后,他郁郁而终,享年六十八岁,他的故事随之湮灭,给石明亮留下无尽的疑问和猜想:辛老头为什么要离开猫城?他和苏碧宇到底是什么关系?当年发生了什么、他又遭遇了什么,导致他从此对猫城绝口不提?石明亮百思不得其解,他知道,只有回到猫城,才有可能为这些疑问找到答案。办完后事、整理了辛老头的全部遗物后,石明亮开始了漫长而孤独的回归之旅。
当他穿越荒原,风尘仆仆地来到八三镇,他看到正如辛老头所预言的那样,当年人人以为会很快消失的小镇还在原地,经过雨水的冲洗,比平常更加清晰真实。午夜的雨越下越大,路面上的积水已没过脚踝,漂浮起大量垃圾和红色黄色绿色的香樟树叶,像重重路障。石明亮早已习惯了各种恶劣环境,他毫不在意地穿上雨衣,蹚着水,缓慢镇定地走向车站,他将搭乘年前的最后一趟班车回到猫城。
车站有两间瓦房,年久失修,在湿冷的雨夜中显得格外凄凉,像两座被人遗忘的荒坟。然而石明亮走进候车室,迎面而来一阵嘈杂喧闹,登时让他感觉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昏黄的灯光下,小小的候车室里竟挤下了几十号人,湿漉漉的地上横七竖八扔着行李,早到的人抢了一点空地或蹲或坐,迟来的只能彼此前胸贴后背地站着。
这些人一看就是土生土长的猫城人,都长着一张大而白的脸庞,眉毛疏淡,五官平缓,这是猫城人特有的面相。夹杂在这群人当中,高人一头的石明亮无疑就是一个外乡人。他高大挺拔,皮肤晒成棕红色,牙齿洁白,眉目俊朗,头发只留薄薄一层,看得到青色的头皮,整个人如羚羊般轻捷灵敏。常年在外生活,让石明亮身上荡然无存猫城人的任何特征,站在面目模糊的人群中,只有他目光炯炯,气质沉静,眉宇间略带悍狠。
比起那些随身携带了大小包裹的猫城居民,石明亮的行装要简单得多,只有一只背囊。他倚在门边,把脱下的雨衣塞进塑料袋里,顺手检查背囊里的物品。背囊深处触手冰凉的是一只扁圆形的越窑青瓷罐,罐身细腻光滑,用绒布包着,盖子被胶带紧紧缠住,石明亮试着轻轻扳动,并无松脱,再底下的包裹里是相机和两只变焦镜头,边上还有一些登山的装备,一切妥当。
屋外雨势越来越大,路面的积水汩汩上升,这样滂沱凶猛的大雨,石明亮生平未遇,候车室里的人却无动于衷,显然见惯了如此阵仗。寸步难行的拥挤中他们照样一个个挪到开水炉边,接了热水泡起面条,又挪回自己的位置不慌不忙吃起来,葱、蒜、牛肉,加了鸡蛋和榨菜,混沌热闹的气味蒸腾开来,顿时让人感觉尘世的安稳笃定。
候车室里有两张长椅,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女人占了一张,她半躺着旁若无人地露出半个巨大的胸部喂奶,一边呼喝她的男人千辛万苦挤过人群去接热水搓毛巾,喂完奶又利索地给孩子换了尿布,顺手把换下来的尿布扔到椅子底下,一阵恶毒的奶腥味弥散开来,旁边捧着吃食的人也不说什么,只侧过身,皱着眉头表示不快。
另一张并排的长椅上两个壮汉用行李当桌子,摊开一包花生米、一瓶二锅头,脱了鞋盘腿面对面坐着划起酒拳来,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嗓门越来越高,震得旁人耳朵嗡嗡作响。年轻女人哄着孩子,冲他们喊:“你们不要吵了好不好,我的孩子要睡觉了!”一个壮汉抠着脚丫冷笑一声:“你的孩子要睡觉关我屌事,又不是我下的种!”周围的人大声哄笑,年轻女人无计可施,狠狠剜了自家男人一眼,咬牙切齿地骂一句:“没用的东西!”她男人假装没听见,愁眉苦脸地搭讪着帮忙整理孩子的衣服。
忽然一个女孩尖叫:“你这只死老太婆,你不要推我呀,一只脚进棺材的人了,劲道还这样大!”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阴恻恻地说:“老太婆又怎样,老是我的福气,只怕你活不到老的那一天!”女孩到底拌嘴经验不够,被噎得哑口无言。一个老太婆拨开人群,挨挨擦擦挤到长椅旁,靠着扶手,在长椅上占了一点地方坐下来,她讨好地对两个壮汉笑着,捶捶自己的腿,自言自语:“老喽,实在不中用了。”壮汉朝她看看,咕哝一声,也只好让她坐下了。
石明亮看着车站里的这些人,明明带着猫城的印记,却又跟他记忆中的猫城人十分不同,让他觉得陌生。猫城,也许已经不是原来的猫城,而他要找的人还会在那里吗?这些等车的人也看出石明亮的与众不同,厌弃他是个瞎凑热闹的游客,不捡个好时候来,诚心要在猫城过春节的游客就该自己包个车去,哪有来占班车座位的道理,已经是腊月二十三的晚上了,要是有人挤不上这最后一趟班车,就得滞留在八三镇上过年,可不就是这外地人害的。有两个男人挪步经过时故意撞他一下,不怀好意地,石明亮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今天不会发车了!”一个中年男人大声宣布,“司机也怕死呀!赚了这几块钱,搭上命可犯不着!”中年男人油渍渍的胖脸上带着自以为是的聪明得意,但是他说话的内容和语调都令人反感,候车室里的人自顾自地或聊天或打盹,没有人愿意理会他。中年男人感到十分无趣,讪讪地四下看看,见石明亮落了单,便凑上去说:“你是游客吧?前几天山里一辆私人中巴车翻了,四百米高的悬崖啊,整整一车二十七个人,全部都是你们外地游客,没有一个活的,断手断脚,有几个肚肠都流出来,难看死了,还好烧焦了,也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他嘻嘻笑着,压低了声音,跟石明亮推心置腹地说:“那种车我们猫城的人从来不坐的。”石明亮淡淡一笑,一言不发。
正在这时,调度室和候车室之间的门“哐当”一声被踢开,一个肥壮的光头司机手里拿着一副纱线手套从隔壁走出来,冲着人群一记暴喝:“走了!死就死,翻了车老子给阎罗王开车去!”
欢呼叫好声中,众人迅速收拾行李抱起孩子,争先恐后上了车。在汽车的中间过道添了一排小板凳后,几十号人连同行李居然全部塞进车里。车晃晃悠悠上路了,有人领头唱起歌,大约是当地的山歌,男女老少都和了进来,唱得欢心鼓舞,浑然忘了车外的大雨。在盲目的欢歌声中,石明亮镇静地坐在前排,看着车子开进重重山岭。苍茫的雨幕中车头灯微弱如萤火,只能照见车身前小小一块坑坑洼洼的路面,山崖边的树木在暴雨冲刷下枝叶乱颤,随时就会倒下,各种藤蔓垂落下来,不时耷拉在车头,让人眼前一黑。
突然一声尖利的刹车声,车子的半个轮胎滑出山崖,熄了火。歌声中断,人群发出一片惊呼。有个女人哭叫起来:“让我下车去!快点开门让我下去!我不要死在这里!”接着传来清脆的“啪啪”两声,有个男人喝道:“闭上你的臭嘴,比茅坑还要臭!”女人停了几秒钟,尖叫起来:“你是什么东西,敢打我!”一男一女在黑暗中疯狂地厮打着,边上的人慌乱地或躲或拉,车子随着人们的拉扯剧烈晃动起来。
光头司机发了狠,用力猛按喇叭,汽车在雨夜中发出凄厉的长嚎,震得人耳膜剧痛,打架的乘客们总算停了手,光头司机冷冷地说:“再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我就把车冲到山下去,不相信试试看。”
光头司机发动车子重新上路,再也没有人发出声响,在令人胆战心惊的死寂中,只有雨声和汽车的轰鸣声。车子沿着山路缓慢地朝着猫城开去,渐渐地,车里的人也都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