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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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祝寻真途中猎运亨通。

一声嚎叫回荡在垃圾散布的小巷中。两只猫儿相互嘶声威吓，争抢着落在一旁的某物。它们用尖爪和唾沫星子彼此试探，最后抱成一团，栽进了金属垃圾桶里。可怜的铁皮罐子哗啦啦响着以示抗议。卡茜循声朝巷子走去，一面担心她那只半家养的猫咪——也就是她所在的那家廉价餐馆的非官方吉祥物——被卷入了争斗。

这条又黑又潮的小巷活像是吞噬阳光的无底洞，散发出腐肉的气息。卡茜待在亮处，干呕着望向垃圾桶背面厚重的阴影——刚才两只猫就是从那儿消失不见的。她将自行车把抓得更紧了些。

“鱼脸先生？”她怯怯地唤道，又抬高嗓音重新喊了一遍。那猫咪曾被冻掉一边耳朵，很可能已经半聋了。大概还瞎。他的一只眼睛不知怎的也没了，倒真是只丑了吧唧却又亲热粘人的怪东西。

一只猫发出嘶嘶的警告声，卡茜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呼救声。她将自行车扔在小巷入口处，径直走了进去，两手握拳以防不测。

“有人吗？”她问道，但那呼救声再没响起。一只猫跌跌撞撞地从她身边飞快跑过，似乎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整个巷子里散发出一股腐败的恶臭味，蛆虫自垃圾桶的边沿溢出，落在肮脏的混凝土地面上。

鱼脸先生出现在视野中，屁股先露了出来。它向后拽着新找到的战利品，尾巴高高兴兴地扬起。这家伙无疑是找到了些被车碾死的玩意儿，正骄傲地想将之归为自己的功劳。突然，它停下，把那东西往地上一撂，拱起后背。随后它的哀号响彻了整条巷子。

卡茜惊得跳了起来，而鱼脸先生扭头就跑，从她身边冲向路上，一溜烟没了影。她从没听见它这样叫过。是那“猎物”还有一口气，反咬了他一口么？她小心翼翼地朝着那东西走去，只看得见铁桶阴影中一个深色的轮廓。还挺大，肯定不是松鼠。或许是另一只猫？

她又朝那玩意儿走近一步，一面后悔没有带手电筒来。她深吸一口馊臭的空气，壮着胆子拿脚踢了踢那个半死不活的东西。

那物体滚向一边，翻了过来，黑发分向两边，露出一张灰脸，死鱼一样的双眼凝视着她。

尖叫声卡在了她喉咙里。卡茜用尽全力才在吐出来之前冲出了小巷。

这位阴沉的警探一点儿也不像她母亲爱看的犯罪片里的那些个探子，甚至连剧里的丑演员都比不过。此人的灰色风衣看上去就跟他眼底的黑眼圈一样疲软，头上廉价的软呢帽也灰扑扑的，投下的阴影令黑眼圈又扩大了一圈。

他穿一身灰简直是个灾难，看上去像贫民窟里的女孩一样毫无生气。卡茜使劲做出吞咽的动作，压下翻搅的胆汁。

“所以你什么都没看见？”警探问道。他的表情和声音一样透露着漠不关心。

“我只是听见了猫儿打架的声音，才出来看看。”她再次解释道，并抓了抓头发。她讨厌警探注意到了她的肤色。卡茜不是纯种的墨西哥人，但也绝对不是纯种的白人。

“你总会留心猫打架的事吗，——小姐？”

“我叫史密斯。”卡茜说，几乎都要因这个无比平淡的名字而畏缩了。看到她的长相肤色，人们总指望她有个“戈麦茲”、“罗德里格斯”这类华丽的西语名字，所以她觉得跟这么个普通名字绑在一起有些难过。当然了，史密斯这个名字可不会触动某些种族敏感的雇主，从这方面考虑她倒也不该抱怨。

“一般不会，”她接着回答警探的问话，“但这次猫叫得很厉害。而且一只猫是我们养在大堂里的，治老鼠特有用。”说完她直想踢自己一脚。要是老板知道她跟警察说大堂有老鼠的事情，准会不高兴。她试图把自己的失言掩饰过去。“我是说小巷里。小巷里的老鼠。猫儿治它们特有用。”

她知道自己绝对已经满脸通红。警官倒是一副不怎么在乎食品安全的样子，只是一个劲在他的笔记本里撒下鸡爪爬一样的草书。

“得，这人算是死透了。”一个年长些的男人走上前来，浓密的白眉毛长得几乎要倒卷进眼睛里。作为一个刚刚见过尸体的人，他看上去却挺欢快。

“但愿是这样，杰克。那玩意儿就剩脑袋和连在上边的脊椎了。”

卡茜感觉早餐一个劲往上涌，又努力压了下去。警探见她脸色越来越苍白，便换了个话题。这善举虽小，却无比适时。他扭头朝小巷里望去。

“带新人来了么？”白天不断上升的气温被地砖一反射，又加重了腐臭味。卡茜一心希望附近有棵树能让她避避阳光。然而这条街区两侧，只有栽在破盆罐里半死不活的小枝杈。

“何乐不为呢？”老头耸了耸肩，“这儿离警局不过三条街，那小子又干劲十足想要证明自己。”

“就剩一截脊柱加一个脑袋，能推断出什么来？他怎么证明自己？”警探半带歉意地冲她扫了一眼。

“至少可以说说细节，你个万事看衰的。比如可以看看蛆的数量，判断一下尸体扔在这儿多久了。”

卡茜在第二波反胃袭来时转过身去。这回，她没忍住。

“叫新人来带她回家。”警探对这位验尸官说，没对她表示出半点怜悯。卡茜正准备抗议，又觉得抗议是徒劳的。她恨自己显得这么软弱。她在电视上看过许多这种场景，但亲眼看见，还伴着那股馊臭，就是两回事了。她忍着恶心，坐在了街沿上。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走到她身边。估计二十五到三十岁左右，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红发。来人冲她露出微笑。

“我叫查尔斯，让我送你回家吧。”考虑到他刚刚见过尸体，查尔斯整个人都显得太过喜悦了。

“我就在那儿工作。”卡茜指向街对面的“拉里的转角小食店”，那顶红黄相间的褪色凉棚刚好和她身上那条红黄相间的褪色裙子相互呼应。

“哦，好。那我把你送到那边去吧。”他说。她点了点头，站起身，晕乎乎的，但好歹站稳了。

“我的自行车，”她说着，“在封锁线里面。”

“我帮你拿吧！”

她看着查尔斯走过去，感觉整件事就像一场梦一样。那种迟缓、无法控制的梦境，没一件好事却怎么也醒不过来。他回来得挺快，双手扶着她的自行车，仍旧一脸兴奋。

“简直太酷了。”查尔斯说着，显然没有察觉到卡茜脸上的惊恐，“我是说，对，我是研究尸体的，确实没少戳戳碰碰、开膛破肚研究过这些玩意儿。可这种真正的案子是我巴不得参与的。你知道的，就是这种无法解释的奇怪案件。你看看她!连躯干都没有！附近也没有引向别处的血迹，就仅剩的骨头上也见不到丁点儿血丝。简直了，你想象得出凶手把一颗头连着脊椎从身体上扯下来，得使多大力气吗？他得多么熟练，才能一点血迹也不沾？而且脊柱上毫无刀划的痕迹。简直太赞了！查案根本毫无头绪。虽然那警探绝对不会承认，但我清楚得很。确实，我也算不上专家，但我觉得这一定是什么野生动物干的。八成是从没见过的玩意儿！”

他喘了口气，这才看见了她全无血色的脸，终于住了口。

“抱歉，”他怯怯地说，“我有点太兴奋了。”

“看得出来。”她面无表情地答道，然后回头瞥了眼案发现场，“你觉得……你觉得她死得痛苦吗？”

他张了张嘴，似乎终于决定在回答之前过下脑子，然后耸了耸肩。“这个不好说。可我猜她去得应该挺利落。就那么一瞬间的事儿。”

卡茜不相信他的说法，但也体会到了他话中的善意，于是点了点头。她的肠胃不再翻腾，耳鼓膜也不再一振一振的。如今，因吐掉半顿早饭带来的尴尬压过了担心吐掉剩下的那半带来的焦虑。她从尸检员手里接过自行车的车把。

“多谢，查克。剩下一段路我可以自己走。”

“其实我叫查尔斯。”他嘟嘟囔囔地纠正她，抬头看了一眼。他俩已经到了小餐馆的门口。卡茜本来就迟到了，胖仔拉里此刻正气乎乎地透过小店前窗冲她使着眼色。她飞快地冲他挥了挥手，指望着她的招牌笑容能使其缓和怒气。胖仔拉里从来都不能容忍他觉得会干扰生意的事，而磨磨蹭蹭绝对是他不能容忍的前几项之一。

“啊，好吧。”查尔斯等了一会儿，也没等来卡茜更正对他的称呼，于是他重新接过话头，“那就这样吧，我们有空再见。”

她冲他苦笑。

“无意冒犯，查克，但我由衷希望我俩再也不见。”

他又对她咧嘴笑了笑。“我叫查尔斯。别担心，我理解。人们经常这样对我说。”

接着，他大步流星地回到了犯罪现场，整个人仍旧充斥着一股兴奋劲儿。不管怎么看，他那亢奋的样子倒跟查克这名字更搭，而不是查尔斯。

卡茜摇了摇头，走进餐馆，去面对拉里的训话。无论如何，这可比面对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要好上太多。

查克玛奇：今天碰到个奇葩案件，尸检过后马上过来更帖。

吉米赛高：请对“奇葩”作准确定义。若不知本论坛里潜在重要信息的分享格式，请参考论坛发帖准则。你目前位于二级用户私密论坛，查克玛奇。你能升级得益于你的职位及你独特的见解。不要让我们失望。

查克玛奇：当然了！就升级这件事，我想对您（还有黑皇后）表达深切的感激。等会儿我绝对会回来报告。不要走开马上回来！

蜜糖小子：吉米赛高，我觉得他绝对没回去看发帖准则。

天生丽质：那些准则无聊爆了。<分享图片兔八哥霹雳舞.jpg>

蜜糖小子：…我的天，兔子还能这么做？

天生丽质：我们之中出了个怀疑论者。（笑）

二

洁达伏在黑暗中，一面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边砰砰的响声。尸检人员到现在都没理会她，这让洁达有些恼火。本来可以吓他一下，可这懒家伙让她压根没法找乐子。

总还有别的办法能加快点进展，她想着，伸展了一下脊柱。她探出裹尸袋，然后记起那帮人看见她时脸上深深的厌恶与惊恐。

“她被人碎尸，变成了这样。”之前，那个阴沉的警探这样评论道。

看起来确实如此，福尔摩斯先生。当时她真想这样回应他，然后看他像鬼片里演的那样，被吓得跳起三尺高。但她忍住了。她更想把这把戏留在晚上用。不管怎样，过来看看停尸房挺有意思的。下次再在警探身上试试别的把戏。要是运气够好，可能还会碰上同一个穿风衣的警官。

洁达钻出口袋，四下打量。对普通人类而言，她所在的一人大小的停放区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可对洁达而言，想看清楚毫无问题。她忍不住小声咯咯笑起来。今晚一定会特别有趣。

她抬起裸露在外的脊柱末端，轻轻敲了敲停尸柜的金属箱壁。

咔哒。

咔哒。

外边的嘈杂声戛然而止。几秒钟过去，技术员又重新忙活起来。洁达拼命憋笑。

咔哒，咔哒，咔哒。

这次，尸检员关掉了他一直放着的枯燥的音乐。她保持着同样的节奏，缓慢匀速而又不依不饶。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她感觉得到他正在接近，于是敲得更和缓了些。她可不想吓得他连打开柜子都不敢。就算不玩把戏，在她偷溜出来这事被发现以前，洁达也一定要想办法脱身回家。罗鲁克斯要是发现了她偷跑出去玩，绝对会亲自送她进小黑屋。假如他还不得不把她从满是漂白粉、汗臭味，还隐约透着血腥味的停尸房里救出去，那后果就更不堪设想了。

咔哒……咔哒……咔哒……

柜门突然打开，光线照进小隔间里。洁达朝开口望去，却看不见人影。她偷笑着，耐心等待着，没发出半点儿声息。

她听见深深吸气的声音。接着一个男人飞快地探过头来查看。那是一个长着蓬乱的橘红色卷发、脸上长满雀斑的年轻小伙，身材瘦瘦高高，却有一张圆脸。要是不顾人体极限，他那双大睁的眼睛准能把头盖骨顶上去两三寸。

洁达咧嘴笑着，发出嘶嘶的响声，冲着尸检员面门就是一跃。

他哀嚎一声往后跌去，手脚并用直往后蹭，拼命想要保持安全距离。洁达倒是颇有风度地稳稳落在地上，没让脑袋碰到警局脏兮兮的地板。她向他爬去，同时像蛇一样嘶嘶地恫吓着。

那人又往后蹭，一面发出被噎着了似的微弱哀鸣。他越挪越快，惊恐地盯着洁达。他的跑鞋擦着地板，发出尖锐的咯吱声以示抗议。

尸检员退到了金属桌边，一脑袋撞在桌沿上。他都没来得及感到意外，就瘫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洁达停下，叹了口气。“不是吧？就这样？……你当真的吗？”

她又叹了口气，这次稍微重了些。要不是他把自己弄昏了过去，这把戏本还可以变得更有趣些。

洁达爬到他身边，考虑着是否该带走些纪念品。一束头发就挺不错。可一想到即使千辛万苦把东西带回去，还得找借口搪塞罗鲁克斯，她就打消了这念头。

“小子？”有人大声唤道，立刻又再喊了一声。洁达认出那大概是另一个警探的声音。她飞快地思考起对策来。她可以再躲回柜子里装死、趁机也吓吓这一个警官。

但洁达放弃了这次机会，觉得还是下次在大街上捉弄他比较好，那样她被逼进险境的概率更小些。

再说，罗鲁克斯很快要回来了。她得趁他到家前赶回去。

她找到回风用的通气口，用脊柱末端将唯一那颗尚在的螺钉拧松。洁达一脸不舍地瞥了那个晕倒在地的尸检员最后一眼，然后消失在了通风管里。

洁达住所附近几条黝黑的小巷为她四处探险提供了绝佳的掩护。即便人们瞥见她的踪迹，也倾向于认为是只大浣熊或者一团垃圾。她倒不怎么在乎别人是怎么想的，可要是有人意识到潜藏的恐怖现实，也会挺搞笑的。要是能引发两三声尖叫就好玩了。

那个尸检员本来也应该挺有意思的，可惜他那么快就把自己给撞晕了。这也够好笑了，她想。可他的笨手笨脚只令她日益增长的无聊感稍微消停了一小会儿。

她转入一条安静的小巷，一只猫扬着尾巴跑来嗅了嗅她。洁达讨厌猫咪。她飞快地甩出脊椎，正砸在它脸上。猫儿哀嚎一声跑开了。猫咪只会带来麻烦，而且还喜欢拿她当玩具耍。当初她之所以放任那两只猫和她嬉闹，完全是为了诱使那个骑自行车的漂亮女孩看见自己。

再也不这么干了。

她穿行在夜间狭长的影翳间，轻松避开那寥寥几盏路灯投射下的光晕。洁达老早就探过路，知道如何悄无声息地偷溜回家。

短短的路途已到尽头，洁达称之为家的那栋红砖楼耸立在她面前。洁达舒展开她的脊柱，伸出分布在每节椎骨的两侧的细小、爪子似的肋骨，让自己看上去不再像蛇一样了，反而更像条蜈蚣。她挂上墙壁，攀爬起来。

罗鲁克斯告诉洁达她被重伤过，如今应该正在慢慢长回原来的身体。她倒确实恢复了些，可速度异常缓慢。脸上的血肉基本上已经长齐，头发也重新生了出来。洁达能动了，也能说话，并且最重要的是，还能四处溜达了。这可比没找到安全的居所时，一直被罗鲁克斯拿一条婴儿背带背着走要好受太多。

她轻松抓住砖面，享受着攀爬的乐趣。罗鲁克斯完全不知道她还能这样干。这大概算是她自己的小秘密吧。准确来说，这应该是她和屋对面住着的那位一直坐在窗户前，摇着摇椅，织着毛衣的老妇人共享的小秘密。

那位老妇正看着她慢慢爬过，挥了挥手。洁达冲她笑了笑，于是老人又重新织起毛衣来。在穷困破烂的这一带住着的其他人一般都会多个心眼，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

她经过老妇人的窗前，穿越消防楼梯，小心翼翼，没让骨骼敲出任何声响，接着又停在半空，顺着下方的小巷望向最近的十字路口。一辆轿车经过，大声放着音乐，重低音在空中震响，使得砖墙也跟着震动起来。

她等待着，眯缝着眼睛。最深的那片阴影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动？大概又是一只该死的猫儿，想要折腾她了。洁达气乎乎地加快速度继续向上爬。

她终于到了她的公寓边。她偷偷钻进那扇开在五楼的窗户，径直溜入只有一间睡房和一间浴室的狭小住所。屋里还有个放食物的小吧台，可罗鲁克斯和洁达两人拿这吧台也没什么用处。洁达从窗边直接扑到床上，哈哈大笑。

“真高兴看到你这么开心，洁达。”从浴室前阴暗的门廊上传来闷闷的低沉嗓音。

“你一直站在那儿等我回来吗？”洁达试图表现得随意一些，心里深知罗鲁克斯一点儿都不高兴。他庞大的身躯占据了整个门口，甚至还需要微微埋首侧身才能通过。罗鲁克斯两臂交叉，低头望着她。

“我差一点要出去找你了。一想到可能发生的意外，我简直担心死了。”

他的黄眼睛里满是焦虑。一时间，洁达感觉挺愧疚的。可接着她想起了尸检员那声卡在嗓子眼里的尖叫，于是忍不住又开始大笑起来。她看见罗鲁克斯一脸受伤的表情，连忙道歉：“真对不起，罗鲁克斯，可我玩得很开心！而且我想到一个特棒的计划，可以下一次用！绝对有意思极了。”她停下来，看着这个高个子的阿柔拉恶魔。罗鲁克斯那两撇跟全身绿色毛发几乎混在了一起的浓密眉毛纠在了一块。

招牌式生气眉，洁达暗想着。

“洁达。”他开口道，缓慢而慎重。每次罗鲁克斯要宣布什么令人担忧的消息或是立下新的规矩时，总用这副语调。不消说，这种语气他三天两头就得用上，都成了洁达最熟悉的语调了。

“你的身体状况正在好转，看到你能四处走动我也很高兴，可你一定得当心。我们必须要让你保持这个恢复速度，我担心这种冒失的行为可能会使情况恶化。”

洁达滑到垫子间，伏在其中一个上面，脊柱盘曲在身下，以支撑起她的脑袋。

“罗鲁克斯，我就剩一个拖着条脊椎的脑袋，情况还能恶化到哪里去呢？”

他叹了口气。“你说不定可以变回两年前，我们刚刚来到这个卑劣的世界时的模样。”

“这个世界挺好的。”她嘟哝道。

“那是因为你不记得我们的世界是怎样的了。”罗鲁克斯温和地答道。洁达没法争辩。她受的不只是肉体创伤，精神也遭受了损伤。她记得一些模糊的色块，偶尔也想得起一些感受，可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反正，她也不在乎能不能想起来。

如今这个世界就是她眼中的现实。只要罗鲁克斯不把她反锁在屋里，再扔掉钥匙，她倒也挺喜欢现在的生活。当然了，她说不定能学会自己开锁，就像她能够卸下螺丝钉一样。洁达觉得自己很快就能证实这点了。

“来，把这个喝了。”罗鲁克斯递给她一杯水。她知道水里八成掺着辛德拉和几种别的药物，还有些她说不上来的玩意儿。罗鲁克斯调制出这种复合剂来帮助她止痛和放松。确实，爬来跑去这么长时间后，她已经相当疲惫了。此外，尽管洁达从没抱怨过，可她肢体再生的过程里总是伴随着疼痛。

完全康复遥遥无期，她早就学会如何同这种痛感和平相处了。

“要是我乖乖喝药，你能让我看看犯罪片吗？”她本没打算闹腾，甚至还有点期待喝到那种药剂，但她确实挺想看看那些犯罪剧。

“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跑去外边？”他的左边眉毛高高翘起。

招牌式问话高挑眉，洁达想着。在有电视可看之前，罗鲁克斯是她能看见的唯一会动的东西。他远不如那些一惊一乍的人类有意思，有时候甚至会连着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即便她使尽浑身解数缠着他，毛蓬蓬的罗鲁克斯仍旧丝毫不动。

除了他的眉毛。这两撇毛发表达出了他绝大多数的情感。洁达爱死这对眉毛了。

她想要撒谎，可她本就不怎么擅长编造谎言，而罗鲁克斯不知怎地总能看透她的谎言。说不定她自己的眉毛也异常善于表情达意，尽管它们才重新长出来没多久。

她叹了口气。“我去看看尸检员长什么样。”

他的另一边眉毛——招牌式震惊眉——挑了起来。

“你让人类看见你了？”

“呃，可他们以为我死了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你起码最后灭口了，对吧？”

“当然没有啦，他们那么可爱！”罗鲁克斯的两边眉毛一起挑了起来，她之前从没见过他这么做。她屏住呼吸，因他的愤慨而感到意外。他不是也常常和她一起看电视么，难道不觉得人类挺可爱的？洁达觉得人们喜欢在家里放水族箱一定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就为了看看鱼儿游来游去，为丁点儿饲料斗得鸡飞狗跳。

“洁达!”罗鲁克斯气冲冲地唤道。洁达从她趴着的地方都能够嗅到他的怒意。他深吸一口气，好像在继续说下去前非得先挤出一些耐心来。“这是个险恶的世界。你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你。你连外面存在着什么样的危险都不知道。”

“你要肯多告诉我些，我可能就知道了。”洁达小声嘀咕着，一面恨不得自己能有双手臂来搂住罗鲁克斯，让他冷静下来。不过她的语调似乎达成了同样的效果。罗鲁克斯的眉毛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

他在她身边的床上坐下。“有很多家伙想伤害我们，洁达。人类也好，别的阿柔拉也罢。”他顿了顿，低头看她，“你是相信我的，对吧？”

“当然，罗鲁克斯。没有你的话我现在已经死掉了。我可能记不清太多事情，可我知道是因为你，我才能活下来。”

罗鲁克斯低头盯着手里的玻璃杯。杯子外壁上凝结出了水珠，聚集入他宽大的深棕色掌心的纹路里。他似乎正挣扎着想要组织好语言。洁达耐心等待着她的朋友答话。她喜欢他，可他也正是她经常感觉无聊的一大原因。稳重、可靠的罗鲁克斯并不是个非常有意思，或者能言善辩的家伙。而且他常常出门，留洁达一个人在家，以确保他俩不缺生存的必需品。

直到最后罗鲁克斯也没重新接话，明显是觉得他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他把吸管放在洁达嘴边。她一声不吭地喝了药，感觉头脑清爽了许多。既然在她体内也没别处可去，这些液体也就直注入她脑内，几乎立刻就带来了舒缓的效果。

洁达只喝了几小口，就已经感到心满意足并且困倦不已了。她的睡眠时间比正常范围要多，比罗鲁克斯多很大一截。因为她的再生需要花上一段时间，而她的身体确实也需要休息。

“我的犯罪片呢？”她问道，打着哈欠。

“那些电视剧净给你灌输些坏念头。”罗鲁克斯说着，眉毛又纠在了一块，“你那会儿到底怎么想的？”

“只能在电视上看见那些事情让我感觉有点厌烦了。”她抗议道，“我觉得在现场会更有意思些。我看见的那个警探既不帅也不机智。非要说的话他真是无聊透顶。”

“你要真那么好奇，就该让他们解剖你。”

“那得先等我长出个身体再说，罗鲁克斯。”她吐了吐舌头，“哦等等！我也可以给他们一具尸体啊。弄一场漂亮的谋杀，把事情搞有趣些。”

“千万别，洁达！”

“为什么不呢？反正你也想我杀掉那些人类。我可以找个不那么可爱的下手，说实话，那种人倒也不少。最可爱的那些都在电视上，其他人其实都可有可无。”

“因为我们现在可不能引来关注。好了，做个乖女孩，安安静静地坐着就好。”

“我可不想光在这儿坐着。”她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别把精力浪费在犯蠢上，你才能好好恢复。”罗鲁克斯答道，“那样我谋杀你以后，人家才愿意好好解剖你。”

“你个剧透狂魔。”她说着，露齿而笑。

“好了，你可不能看那么多犯罪片了。我们得换个活动。”

“可是罗鲁克斯，你知道有故事的时候我睡得要好些！”

“对，对。”罗鲁克斯抓起遥控板，开始换台，粗粗的手指笨拙地摁在小按钮上，费了他不少时间。他最后停在了一个频道上，人们正鼓着掌。洁达呻吟了一声。

“这是你破坏规矩的教训。”他说着，看上去对自己的做法挺满意，“接下来一段时间，你只能看真人秀。”罗鲁克斯朝着房间角落里小沙发走去。对他而言，那张沙发更像是把小椅子。他把遥控板放在身边，让洁达拿不到。罗鲁克斯不停向窗外望去，整个人散发出一股紧张感。她从没见过他如此焦虑。

“接下来，有请我们的顶级模特上台！”电视里的人兴高采烈地宣布着。

“这频道真无聊，罗鲁克斯，一个人都没死。这玩意儿怎么看啊？”

他没有回答，陷入了沉思。洁达叹了口气，因为无聊而缩成一团。

查克玛奇：亲们，呃，今天发生了件怪事儿。

吉米赛高：请参阅论坛发帖准则。年轻人，你是不是想被降级？

蜜糖小子：就给他点时间缓缓吧。

天生丽质：去死吧！

聪明四叶草：吉米赛高，你就是一混球。

查克玛奇：我好像看见一具死尸重新活过来了。就，一个脑袋，还有一条脊柱。这可能吗？

蜜糖小子：你亲眼看见的嘛？

吉米赛高：录像了吗？

查克玛奇：@蜜糖小子 是滴我看见了。@吉米赛高 没录。

蜜糖小子：好哒，查克玛奇，亲眼见过的话那就完全有可能。

三

查尔斯·凯特坐在审讯室里一把硌人的椅子上，等着特伦警探回来。即便在进展最顺利的时候，那警官也不是个好相处的家伙。不用说，尸体从太平间里不翼而飞跟进展顺利毫不搭边。

查尔斯的右腿在桌下抽了一下，他从来改不掉这紧张时的小毛病。他头上被撞到的地方还疼着，可冰袋起码一个小时以前就全化成水了，被查尔斯随便丢在身边的桌子上。他的咖啡也早就见了底。小伙用两只拇指压扁了那只局里提供的廉价一次性纸杯。

查尔斯不擅长处理无聊和紧张。正如，他不擅长处理撞伤。

小伙差不多快要来场凯特式的歇斯底里了。他倒从来没崩溃过，可他总感觉那警探盼着他失态。查尔斯竭尽全力想配合好那个阴沉沉的警探，可对方好像谁的情都不领。

门突然开了，查尔斯惊得跳了起来，差点掀翻椅子。特伦警官走进来，盯着他。

“你说尸体自己走出了停尸房？”

查尔斯坐正了些。“不不不。呃，它压根儿就没有脚，”他紧张兮兮地笑了笑，然后清了清嗓子，“它是蛇行的。呃，那具尸体，自己爬了出去。”

特伦警探深色的小眼眯得更窄了些，紧锁着他不放，好像要把查尔斯上下看个透。要是什么时候流行“毫无幽默感的阴郁警探”，特伦肯定能上黄金档节目。不过可惜，他那顶旧软呢帽跟一身稍微有点皱巴巴的风衣——底下还盖着一身棕色的老西装——不大跟流行文化搭得上界。

“你指望我作何评价呢，凯特？称赞你的想象力突破天际？”他顿了顿，给自己卷了支香烟。凯特硬着头皮，等着他继续。“你非要嘴犟的话我就直说了，我查过你在网上的活动记录。不得不说，你小子真是能异想天开。”

“可我发的都是私密帖啊！”查尔斯大呼小叫起来，一看到警探重新盯住了自己，又蔫了回去。毋庸置疑，特伦早已精通如何靠眼神震慑住他人。

“你要是给别人透露我们局里有个潜在的恋尸癖，他们可是相当乐意上法院告我们的。其他人要是听说了，也会一瞬间跟风把这事炒得沸沸扬扬。”

“恋……恋尸癖？”

“不然你怎么会编出这种谎话，凯特先生？”

“她连躯干都没有啊！我还被敲晕过去了！”查尔斯咕咕哝哝地抗议道。

“多么方便的借口。毫无疑问，你假装晕过去，而你的同伙趁机把尸体偷走了。停尸房没有其他人出入的记录，凯特，也就是说你小子绝对脱不了干系。你要么是窝藏起尸体准备晚点回来拿，要么是包庇什么人悄悄进来偷了尸体。二选一，不管怎么样罪名都是扣在你头上的，凯特。”没等查尔斯回话，警探读起他报告里的文章标题来。“‘恶魔是否夜间出没？’‘残尸死因不明’‘恶熊袭击恐成头条’‘伪装异形潜入’……你对阴谋论小网站爱得深沉啊，凯特先生。”

查尔斯又往下缩了缩。“确实。我是说，万一我们真的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呢？”他重新坐直，“有那么多事情都没报道，我们提都不提，我是说，如果连在网上都无人提及的话。呃，总之，就是那些事很少被提及，主流媒体又不报道。你看，非洲就有很多事从来不被报道，像是可能治愈艾滋病的药方，还有……”当瞥见警探脸上的冷漠和责备时，他终于住了嘴。

“我理解，凯特先生。幻想令人兴奋。有没有别的东西让你兴奋的？比如说死尸，或者死尸的一部分？”

他正对着查尔斯坐下，小伙竭尽全力往后缩。

“不是我，先生。”他嘟囔道，“我发誓是那尸体自己跑掉的。”

警探叹了口气。“我觉得你的阅读品味着实不怎么样，凯特先生。你该好好挑选该读些什么。此外，你可以走了。”

查尔斯惊讶地抬起头来。“真的？”

“真的。”警探说着，把从他那近乎完美的烟卷外漏出的一缕烟丝摘掉，“但是在这案子查清楚之前，恐怕你要被停职了。无薪。”

查尔斯还没反应过来，警官就离开了，把自己的名片留在了桌上。好像是怕查尔斯不知道该联系谁似的，也好像是指望他能回心转意多提供点信息似的。查尔斯知道警局的人肯定会跟踪他，希望以此找回那具尸体。接下来一段时间，得小心行事了。

查尔斯一边把那张名片揣在兜里，走出了敞开的大门，一边纠结着他要怎么才能有钱付下个月的房租。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得弄明白那玩意儿到底爬到哪里去了。要是他尸检员的工作不保，倒是可以干脆去当个恶魔猎手。反正黑皇后对他还挺满意，所以这计划说不定还真行得通。

他微笑起来，昂首挺胸跨出警局。在门口他又碰见了特伦警探，立马狼狈地低下头快步走开了。警探点燃香烟时，似乎有那么一丝笑意。

四

真人秀看到第三天，洁达突然觉得当模特是个不错的选择。前提是她能出去找工作。总有一天她会的，这算是除了总有一天她要重新长出四肢以外的目标吧。

在之前的几个月里，打从洁达的眼睛恢复到可以看清电视起，她就一直想当一名女侦探，穿一身时髦衣服，挎上与之相匹配的包，蹬配套的鞋。

可现在她觉着成为一名模特更有前途。就她看来，人们更愿意为美貌驻足——至少他们愿意点头赞赏。美貌能让你出入高档派对，跻身名流。此外，以人类的眼光你若是长得漂亮（此处就不吐槽他们的品位了），也可以树立威望，凌驾于这些可爱羔羊之上。洁达要能统治他们，绝对会比他们现在做得更好。她或许会要求每个人都绑上丝带。蝴蝶结真是太可爱了。

在她看真人秀的第三天，定下了职业志向的时候，罗鲁克斯看上去焦虑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洁达小心翼翼地装出一副无聊的模样，以防罗鲁克斯看出她又起了新念头。她可不希望又被他换频道。

“待在这儿。”

在这第三天，罗鲁克斯出门时，如是告诫道。他经常一走就是几个小时，也不知道是去哪儿。每次他回来时总是带着更多的药品，所以洁达倒也没闹。可要是她也能和他一起行动就好了。

罗鲁克斯临走时没给洁达喝药，这意味着上一批药剂一定已被用完。通常他走之前总会确保她睡着了，至少是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只是最近他似乎偷了懒，让她有切实活动的空间。要知道有一次洁达可是失去意识足足一个星期。直到她发现自己好像漏看了一集最喜欢的周播电视剧，才终于发现端倪。罗鲁克斯从没告诉过她为什么把她麻醉了那么长时间。

告不告诉也无所谓。罗鲁克斯一直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她。他八成是希望那样的话她重生的速度能变快些。

罗鲁克斯套上他那件宽大的风衣，用牛仔帽盖住长满毛发的脸。他很擅长伪装，从没被逮住过。他总是藏在阴影中。

只待门一关上，罗鲁克斯沉重的脚步声远去时，洁达立刻爬向浴室窗户，试着打开它。罗鲁克斯显然把这窗户给钉死了。她冲那些钉子嘶嘶叫，然后回头朝另外那扇窗爬去。这一扇上还带着纱窗，洁达用脊椎小心翼翼地把纱窗割开。她开始往那洞里钻，窗纱划破了她脸上的一些皮肤。

“一点都不好玩。”她嘟哝着，把纱窗上的洞又割开了些，当心着不让自己的脊椎划到自己的脸。洁达终于钻了出去，差点掉下边沿，幸好她用脊柱的尾端在窗内固定住了自己。她感觉得到脸上的伤口渐渐愈合。

就算不破相我也赢不了选美比赛。起码现在还不行。

一般她制定好行动计划后，都会考虑一套搪塞罗鲁克斯的说辞。当下，洁达因成功出逃而兴奋不已，完全无暇顾及那些细节。过去三天，她一直盘算着该怎么溜出来。好吧，仔细算来应该是两天，从她摆脱了最后一剂药水的催眠效果开始。等等，如果从她决定要当模特来算，八成只有一天。

又或许，她是在过去的几小时里才终于下了决心。洁达被兴奋冲昏了头脑，已经记不大清了。

她攀下砖墙，看见一条没挂衣服的晾衣绳，便用脊柱抓住，滑到正中央。要是底下有谁突然抬头，准会大开眼界。可洁达身下只有一条在影翳和静谧中伸展开来的小巷。她笨拙地在松弛的绳索上挪动，用嘴咬住绳子，将脊柱荡向另一侧，抓住稍远的位置，又把自己甩过剩下的一段距离。

她啐出一嘴锈铁的味道，朝着那老妇人的窗边爬去。洁达需要点消息，又不能去问罗鲁克斯。她连自己身处哪座城市都不清楚，更没那个心思学习识字。她倒希望自己身在纽约。纽约是一座充满刺激的城市。

她冲屋里瞄了一眼。老妇人正坐在扶椅上前后摇晃，一面打着毛线。洁达挺喜欢人类的。他们看上去很可爱，只是偶尔有些陋习。眼前这个人类年迈脆弱，洁达真想奔上去给她个拥抱。

一瞬间，她纳闷起自己究竟是从以前就一直喜欢热烈拥抱别人，还是因为丢了手臂才特别想把大家一把揽住，来个熊抱。

老妇人抬头，看见了洁达，于是微笑起来。洁达从敞开的窗户溜了进去，为自己用不着再对付一面纱窗而感到庆幸。她在窗沿上坐下。老妇人整洁的公寓里充斥着一股樟脑球的味道。洁达也冲她微笑。

她之前从来没和人类交谈过。一个真真正正的人类。你离他们越近，他们身上那股味道和奇奇怪怪的打扮就会显得越不可爱。但人类多数时候还是蛮可爱的。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亲爱的？”老妇人问道，仿佛对眼前这团刚刚从墙面上钻到她客厅的玩意儿一点也不感到奇怪，“想喝点茶么？”

洁达犹豫起来。她之前从来没喝过茶，说不定会很好玩呢。罗鲁克斯从不让她喝任何含有咖啡因的饮品，毕竟对她而言喝什么都直接作用到脑子。

她绝对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万一罗鲁克斯这次发现她出逃要关她禁闭，她可能在整个身体长出来之前都不能出来了！

“好的，谢谢。”洁达回应道，暗暗希望自己脸上的微笑完美无缺。老妇人探身，往细瓷杯里倒了些热茶。

“你为什么之前就摆了两只杯子呢？”洁达问道，困惑不已。

“哦亲爱的，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客人。这是礼貌的表示。”

“哦，好吧。”现实生活中的人类比电视上的还要奇怪。

老妇人把茶杯和茶碟摆在洁达身边的窗沿上，然后又重新靠回摇椅。

洁达小心翼翼地用椎骨末端环住茶杯。她伸出两只骨钩，仔细端稳杯子。这瓷器精巧易碎，她可不想弄坏了它。人类对自己的所有物都有很深的感情，况且她还有些事要问问老妇人。

她将热饮凑到嘴边。这茶闻起来浓得发苦。

“亲爱的，抱歉没有方糖和牛奶。希望你别介意。”

“闻起来就像人类恐惧的味道。”洁达说着，她喜欢这股味道。

“我猜是这样吧。”老妇人心不在焉地答道，接着织起毛衣来。

洁达啜了一小口，不是很适应喝热饮的感觉。其实该说是不温不热。茶水沾到她的舌头，苦涩的味道麻痹了她的感官。她任由这感觉传遍整个脑袋，像是令她大脑短路的一记电击。洁达一面尽量轻轻把茶杯放在茶碟上，敲出细微的响声，一面突然双眼大睁，整条脊椎都震颤起来。

洁达的半边脸开始抽搐，她想要上蹿下跳直冲到房间的另一头去，满脑子不停蹦出新的念头和点子，她自己都反应不过来了。她的语速也变得飞快，快到舌头都快打结。

“我想知道在这片街区我要上哪儿才能找到个模特因为我想当个模特但我必须先找到一个当原型参考……别管了，随便一个漂亮姑娘也行只要她有这方面的志愿。求求您帮帮我因为我连我在哪个城市都不知道，更别说这片区域是哪里了，但是我挺喜欢假装这里是纽约的因为听说纽约充满刺激。但求求你还是别告诉我我其实是在哪个城市了这样我的幻想就全毁了。我以后自己会知道的等我靠自己的双腿走到这城市边际的那一天等它们重新长出来的时候可能要花一阵子了再说我真该学着读那些标识，不过这应该不难多数人类看来都会而且他们又不是特别聪明……”

她住了嘴。洁达本来可以接着说下去的，她又没有肺，不需要换气。但老妇人的眼睛渐渐睁大了，而洁达还想从她那儿要到答案。

“拜托了？”她补了一句，以示礼貌，接着又复述了她的问题，以防她那一堆话害得老妇人跟不上。“漂亮的模特女孩？”

“茶确实泡太浓了点，是吧？”老妇人把茶杯丛洁达面前拿开。洁达此刻东倒西歪，眼皮一跳一跳的。

“街对面有个小餐馆。”老妇人说着，不理会洁达的嘟囔：罗鲁克斯指不定说对了，咖啡因八成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总是雇用漂亮姑娘，好把男顾客引过去。每次我去那餐馆都给她们小费。都是些好姑娘，也有志向。”老妇人再次摇晃起摇椅，“我跟你讲，年轻那会儿我也算是个美女。”她一边说着，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微笑起来。

洁达前倾后仰，脸上浮现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洁达电视看得多了，自然知道老人家都不怎么漂亮，但他们给的建议都挺实用。还有，对老年人要尊敬。

“穿着黄红相间的凉棚。”老妇人说。

洁达一脸困惑地望着她。咦？为什么老妇年轻的时候要穿着一顶凉棚呢？

“餐馆，”老妇纠正自己的口误，道，“我说的是餐馆的凉棚！”

洁达微笑着，迷蒙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你是说她们身上穿的裙子也是一个颜色，对吗？”

老妇人点了点头。洁达激动得要从这副躯体里蹦出来了——虽然她本来也没剩多少躯体——那个她在小巷里见到的女孩！那个找到她还碰了她一下的姑娘！她不就很漂亮嘛！那女孩合适极了。前提是她胆子要再大些。不过换个角度想，带点娇弱气质还是挺招人喜欢的。所以她简直完美！

“多谢你！”洁达一边说着，一边往外冲去，在一堆晾衣绳间荡来荡去，途中还顺走了一条被单。她用嘴含住被单的一角，用脊柱抓起另一角，可这降落伞的效果没她想象得那么好。

她摔到街上，又弹了起来。这点挫折没能延缓她的行动。她滑向最近的垃圾堆，冲一只猫儿嘶嘶威胁了两声，又用脊椎抽了它几下，赶走了它。今天洁达可不想被当成玩物。

她攀住墙壁，直朝着主街和那间有漂亮姑娘的红黄相间的小餐馆的方向爬去。要想实现她的计划，洁达只需要找到其中的一个女孩。

接着，她停了下来，眯缝起双眼。

即便她已经“死了”三天了，街上仍旧满是四处打探的家伙们。被密切关注的感觉真好。

她咯咯笑着，向上爬去。她可不能被那么多人给看见，那样的话一切就都毁了，罗鲁克斯会更生气的。现在的情况来看，洁达连餐馆的边也够不着。看来只能伺机以待了。她只需等待搜寻的人们排查完这片区域。如果那女孩是每天工作八小时并且在同一时间换班的话，洁达完全可以等着她出来。但她转念一想，觉得立马回家也是个好主意。她已经达成此次出行的目的——找到信息了。而且罗鲁克斯到家的时候，她也能回到屋里。

她扭了扭，由衷希望之前自己没有喝茶。

洁达钻回公寓，四处静悄悄的。倒是件好事。她完全不知道咖啡因的效用还会持续多久，要是罗鲁克斯发现她又跑出去了，绝对会不高兴的。她用脊柱抓住遥控板，颤抖着把每个按钮敲了不下五次，才终于把她想要的频道调了出来。

她歇下来想要看看电视，可两个眼球突然淘气地乱转起来，居然还是朝着不同方向转的。她嗤的一声笑了起来。门突然开了，罗鲁克斯走了进来，他那件肥大的风衣和帽子勉勉强强盖住了毛蓬蓬的绿色毛发。洁达倒向一边，笑得喘不过气来。罗鲁克斯看向仍还开着的窗户和被划得稀烂的纱窗。

“洁达，”他唤道，看上去沮丧不已，“我知道你想出去看看，可外面的世界很危险。”

“人类又没有那么坏。”洁达说着，伸出脊椎，把自己撑了起来，在床上弹来弹去。她一边往下落一边笑着，令人只看得清一团乱纠纠的头发。洁达一碰到床，又立马把自己弹了上去。“他们好可爱！我有点想养一只当宠物。或者干脆养个好几只吧，这样他们就能彼此做伴了。我们可以办一个选宠物的比赛，就像电视上的选美比赛一样！”

她把自己弹得高了些，蹦下了床。她咯咯笑着，朝着地毯飞去。罗鲁克斯轻轻松松地半路截住了她，然后叹了口气。她扭了扭，盯着他看。

“嘿，你能放我下来吗？”

“你喝了什么，洁达？你跳得皮肉都要从骨头上脱下来了。”她脑海中浮现出自己脱了皮的模样，随即笑疯了。那等于是说她的整张脸都变形了——她只剩脸上有那么点儿皮了。

他叹了口气，把她放在床上，去拿了些辛德拉来。他比平时少掺了很多水，整体剂量却比平时多了很多。

“我感觉很好，罗鲁克斯。我什么也不需要。”她没憋住一阵咯咯的笑声。

“我必须出趟门。”他说道，“我得确保你好好的，可我怕你又溜出去。”

洁达不再闹腾，皱起眉毛。“罗鲁克斯，外面有那么多人。到底什么事那么重要，你都不怕暴露了自己？”

罗鲁克斯倾下身来。“当然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附近潜藏着危险，街上躁动着不安。”

“危险？”洁达脑子里那种晕乎乎的感觉突然变得微不足道，“什么样的危险？”

“别担心。你只要……休息就好。你需要时间恢复。”他把吸管凑向她嘴边，可她不肯喝药。

“我也需要确保自身安全，罗鲁克斯。要是我不得不逃走该怎么办？要是你需要我的帮助怎么办？”

他张嘴想要抗议，可她接着说了下去。“万一你需要我，我必须随时能过来帮你。你是我唯一的依靠，罗鲁克斯。我现在更灵活些了，能派上些用场了。”

她看了会儿他的眼睛，最后还是妥协了。“我很抱歉，给咱俩招来这么多麻烦。”她的每句话都是真情实意，只是仍然感觉晕乎乎的，难以专注，“请相信我一定会在这儿等你。这样也能确保咱俩的安全。你去做你必须做的事情吧，但请别让我毫无防备又醒不过来。等我们彻底安全了，我尽可以慢慢疗伤。”

罗鲁克斯看起来正在仔细思量着她的这番话，但她明显能看出他因这番话而高兴起来了。“我和人类宠物里面二选一的话，你会选我？”

洁达露齿而笑。“当然了！我是说，除非他们超级可爱。但你绝对是最重要的！”

他叹了口气，重新戴上帽子。“好吧。我不会离开太久。切记要留在这里，保证安全。要是有人来了，自己要好好藏起来。我会回来找你的，我发誓。”

“记住了。”洁达答道。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轻轻关上了门。

洁达听着他的足音慢慢消失。她看向窗外的小巷。下面的整条街光秃秃地延展出去。警察们终于把他们的黄色隔离线撤走了，围观者也不见了踪影。洁达瞥了电子钟一眼。这会儿那女孩应该快要下班了。

洁达朝着窗户滑去。她会当心的，绝对不会让罗鲁克斯发现。他有点太草木皆兵了。谁会想和他们两个扯上关系？

蛛丝网管理员论坛

蜜糖小子：黑仓库附近目击到频繁活动。

吉米赛高：报告吻合。

蜜糖小子：请指示。

黑皇后：密切监视。搜集证据。及时回报。不要漏下任何恶魔的报告。

吉米赛高：说得简单。

蜜糖小子：做起来从没简单过。

五

卡茜披上大衣，庆幸那累死人的轮班终于完了。关于死尸的消息传开了。尽管平时的常客少了一些，却多了一堆好奇的旁观者。他们不在乎尸体被发现已经是三天以前的事情了。而且传言说那尸体从验尸房神秘消失，招来了更多成群结队的好事者，这帮人个个都是不给小费的吝啬鬼。

卡茜想到消失的尸体，打了个寒战。谁能干出这种事？为了什么呢？她不愿继续想下去，那双空洞的死眼仍在她心中萦绕不去。至少这群“游客”里没人知道是她发现的尸体。打从几小时前警方摘掉了隔离带，“游客”的兴趣便渐渐淡去，像是四散的鸟儿一样涌入小巷，却发现它平淡无奇又久遭荒废，最终怏怏地离开，晃荡着走出这烂糟糟的街区，走向前方等待着他们的人生。

卡茜叹了口气，飞快地穿过厨房，庆幸拉里没在附近。他还在对三天前她迟到的事儿耿耿于怀，她这周再也不想遭遇什么横祸了。目睹死尸和差点被炒已经够她受了。

忙完一天，卡茜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散发出陈旧咖啡和油腻食品的气味。她直想冲回去洗个澡。

“愚蠢、丑陋又肮脏的城市。”她嘟哝着，冲出餐馆，走上静谧的灰色街道。人们不停地宣称这是个蒸蒸日上的街区，可在卡茜看来，这条街的发展可是遥遥无期。

她叹了口气，解开她那辆老旧自行车的车锁。是时候回家吃点不那么油腻的东西了。不过多半又是些发潮的麦片，还没有牛奶。她真得去找份更好的工作，以买些更好的食物，大概还需要买双好点的鞋。最好能赚到上大学的钱，能为她迎来崭新生活的钱。

卡茜走近那条她曾发现尸体的小巷，那街口离肥仔拉里的店只有两栋楼远。她强迫自己以同样的步调走下去，既不慢下来张望，也不因害怕而跑起来。除非她真的撞了大运可以换份工作，不然未来好一段日子她都会路过这条巷口，而卡茜可不能每次经过都一惊一乍的。毕竟，这不过就是一条小巷而已。

“你好啊。”

这一声惊得卡茜差点跳起来。她环顾四周，却看不到人影。

得，我都开始幻听了。卡茜跳上自行车，把她乌黑的长辫甩向肩后。

“你好。”声音又响了起来。卡茜猛地回头，一条腿撑住自行车，一脚踩在踏板上，像是准备随时飞快逃走一样。

她深吸一口气。那声音绝对是从这小巷里传出的。她朝里面瞄了一眼，可光线微弱，什么也看不清。

“我需要你的帮助。”那声音听上去有些迟疑，却绝对是个女人的嗓音。卡茜下了自行车，朝那声音的方向走去，想证实是不是真的有人陷入了麻烦，需要帮助。一想到要是她不提供帮助，很可能又会出现一具尸体，卡茜就觉得难受。

尽管为了省下麦片钱卡茜早就不再练习自由搏击了，但她仍然有明显的肌肉线条。今天说不定是她终于能在真人身上测验本事的机会。她再次深呼吸，尽全力感知着四周的环境。不过要是她自己死在这小巷里，那将是何等残酷的讽刺！卡茜恨透了讽刺。

她下了车，朝着那声音走去。整条小巷看起来空空荡荡。她本可以回去餐馆找些帮手，可一想到可能会再见到肥仔拉里她就打消了念头。

“有人吗？”卡茜冲小巷低声问道，双手推着自行车，牢牢抓着车把。

“你好啊！”那声音高高兴兴地答道。仍是那个女性嗓音。尖尖的音调令卡茜觉得那人甚至还不能称之为女人，指不定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

“你还好吗？”卡茜问道，她眯起眼睛，却还是一个人也没看见。这条夹在两栋旧楼间的小巷和旁边的建筑一样荒废。那两栋楼肩并肩站着，零散的窗户活像楼面上长出的一片雀斑。墙上的消防通道东一条西一条，显得凌乱不堪，数量也远没有达标。晾衣绳空空荡荡，在两栋楼间连成一片错综复杂的蛛网。尽管她身边就是两个大垃圾箱，散落的垃圾还是盖满了水泥地面。

“我需要帮助。”那个声音说道，这回声音里多了点决心，回荡在两只垃圾箱之间。卡茜把她的自行车靠在墙边，走进小巷，四肢因肾上腺素分泌量激增而颤抖。

小巷中的阴影显得更深，更吓人了。

卡茜一面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一面往那两只箱子之间望去。还是不见人影。

“嗨。”那个声音从靠近的一只箱顶上传来。卡茜抬头，突然看见一张脸：双目像死鱼眼睛一样呆滞；脸上绷着苍白的皮肤，清晰地显出骨头的轮廓；脸颊上纵横着几道不见血色的划痕；深色的头发耷拉着，更显得面容枯槁。不知怎的卡茜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我的天！你没事儿吧？”卡茜问道，拼命忍住没往后退。

“我没事儿！”从箱子上露出的脑袋答道，“可我需要你的帮助。”

“让我帮你从那里面出来吧。”卡茜说着，一边思索着自己该怎么办。至少这附近不远处就有个避难所。她可以让女孩去那里寻求救助。

“哦没事，不用麻烦。”那女孩说着，把头扭向一个难以置信的角度。卡茜纳闷她到底是怎么在抓着箱子的边沿的。“我不是需要这方面的帮助。”

卡茜不再靠近。“那好吧，你到底要我怎么帮你呢？”

女孩一听到这问题整张脸都放起光来。她的笑丝毫没让卡茜觉得好些。

“简单得很！我只需要你成为一个模特。”

“不好意思，什么？”卡茜扫了她一眼，“你想让我成为……模特？”

她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自行车。这个垃圾箱里的女孩是个疯子。卡茜今天可一点也不想和疯子纠缠。说实话，什么时候都不想。本来今天事儿就已经够多了。

女孩看上去有些不耐烦。“这又不难。你快变成模特吧。这样我才能变成模特！”

“这太荒唐了……得了，我得走了。今天我受够疯子了。”

卡茜转身去取她的自行车，却差点撞上那面相阴郁的警探。她大喘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

“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史密斯小姐。”他说道。可他话里语调平平，听不出半点高兴的意思。他在火柴盒上擦燃一根火柴，点燃香烟，又扔掉火柴，用脚踩熄火焰。接着他深吸一口烟，慢慢吐出烟雾，看向两只垃圾箱间的暗处。最后，他的视线落到了她身上。他的动作显得那样漫不经心，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练习好来装酷的。

“你在和谁说话？”他问道。

卡茜一点也不喜欢面前的这人。垃圾箱里那女孩疯疯癫癫，但他可能更胜一筹。整整二十三年的人生经验教会了卡茜相信自己的直觉。

“没人。”她耸了耸肩，“我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只猫。”

警探看上去一点也不买账。“你还真是喜欢在巷子里四处找猫，不是吗？”

“多数时候，我觉得它们比人类可亲多了。”卡茜面无表情地回敬道，然后立马就后悔了。她的语调和缓下来。“我能走了吗？”在她读过的那些书里，跟一个男人一起困在小巷里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无论对方有没有警徽。

“去吧。”警官心不在焉地答道，一面走向垃圾箱。卡茜扶住自行车，回头看他。一股腐臭味随风飘进鼻腔，卡茜突然意识到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见过那疯女孩了。她跟那具死尸长得一模一样，不过多了几分生机，四肢也应该还安在。

她突然觉得晕头转向，直犯恶心，抓紧了自行车把才站稳了些。死者是不是有个住在后街的姐妹？那个女孩是不是亲眼看见了那场残忍的谋杀案？光是想想她胃里就一阵翻腾。

警探两只箱子都敲了敲，还往里面瞅了瞅。卡茜屏住呼吸，既同情那怪女孩，又好奇警官会拿她怎么样。

可两只垃圾箱都是空的。

查尔斯瞥了一眼摄像头的录像，几乎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他扭头环顾昏暗的网吧。没人理会他，众人全都埋首干着各自非法或者至少是不道德的各种事情。那个跟踪他的警察第一天以后就不见了，而且说实话打从一开始就做得不怎么样。看来小小的警局没多少预算，负担不起更长时间的打探。又或者那警探更换战术了。

无论如何，查尔斯无比庆幸自己从警局顺了些摄像头出来。他只拿了些更新换代后被淘汰下来的老旧设备，可这些玩意儿已经足够他实施自己的计划了。

他的监控覆盖了开始时发现女尸的整个街区。而现在，她被摄像头拍得清清楚楚，从一面墙上攀缘而下，落进垃圾箱里。摄像头的角度不大理想。他当时费了半天劲儿，才把它绑在附近的一根灯柱上，还差点摔断脖子。可这摄像头已足够捕捉到他想要看见的一切了。

那生物的模样在镜头下暴露无遗。他满可以把这段录像拿给警探来申请复职，甚至还可能因破案而得到晋升。他得找个理由解释这段录像的来源。不过给他们看过这段录像之后，偷拿过时设备这点小过错肯定很快能得到谅解。

他停下了这条思路。或许他的野心还不够大。那警探二话不说就把他骂得一无是处，他是否应该对他那么俯首帖耳？或许他能捞到更大的好处，只要把这段录像发上网，或是卖给好莱坞的哪个导演。这重大发现肯定能让他赚得盆满钵满。更甚，他可以把录像卖给那个猎人讯息网里口风最紧地位最高的蛛丝网。虽说那网站举着寻找真相的旗号，还不停叫人归档这样归档那样的，可他猜想黑皇后本人也靠着这些噱头捞了一笔。放在几星期以前，他可能早就傻乎乎地把所有资料全交上去了。可现在，他需要这笔钱来支付房租。对他们来说，这可是能证明他们所有理论的重磅证据，相较之下，他的房租钱不过是个小数目。再说，有了这档功劳，以后他们肯定会收他为正式猎手！

查尔斯抓过他那杯大得离谱的葡萄汽水猛灌了一口，然后按下了播放键。说不定他能靠着其他录像成功定位那个生物的藏身之处。

几小时过去了，却仍旧不见那生物的踪影。他有些担心它已经成功避开摄像头溜走了。接着一个推自行车的女人经过了小巷，疑神疑鬼地四下张望，好像是注意到身边有人似的。他看见女人那双长腿，无瑕的肌肤和乌黑的头发，立马认出她来。她将自行车靠墙停下，而查尔斯看见那东西把脑袋探出垃圾箱，惊得差点又从椅子上蹦起来。

两人交谈了一会儿，查尔斯恨不得能摄像头也能录音，这样他就能听到她俩在说些什么了。从这个角度他看不见卡茜的脸。当警探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悄悄站在女孩身后，好奇地观望的时候，小伙吓得用两只手揪住了脸颊。他应该没看见那诡异的生物。查尔斯狠狠摇晃电脑屏幕，好像这样就能警告女孩逼近的灭顶之灾似的。要是警探看见那东西了该怎么办？要是警探逮捕了卡茜可怎么办？

小伙绝对可以把这段录像卖给好莱坞了。警探从他的夹克里掏出一根香烟，朝女孩走近些。另一个更加惊悚的念头突然蹦了出来。要是警探发现了监控摄像头，已经在来找查尔斯的路上了，他又该怎么办呢？接着，他想起摄像头里的画面是实时的，稍稍放松了些。

没事的。他默念了几遍，放下双手，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录像上。卡茜转身撞见警探，惊得一跳。警探点燃了香烟，接着两人交谈了一会儿。查尔斯倾身凑近屏幕，好像这样就能听见似的。

卡茜绕过警探，跨上自行车骑走了。与此同时，那生物从垃圾箱里溜了出来，消失在小巷深处。当警探发现自己的搜查一无所获的时候，显得困惑不已。看到特伦什么也没找到，查尔斯却感觉莫名的心满意足。

等等。为什么警探会跑到那条巷子去呢？警局虽然离得也不远，可……他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还是在找人？警探知道的事是不是比他透露的要多？

有意思。查尔斯想着，打开私人博客，敲了些想法，却暂时没公开发表这篇日志。他总有一天会放出这被分尸的残躯的来龙去脉，可他还需要点时间。找到的答案越多越好。

查尔斯好奇警探有没有发现自己同时也在给那些他经常看的阴谋论小网站写文章。他一直小心翼翼不暴露自己，可那侦探也精明得很。这倒也能解释为什么查尔斯会因为一个跟他没多少关系的错误而被革职。要是那警探担心他会偶然发现些什么秘密，八成会选择尽快摆脱掉他。

查尔斯成为尸检员的一大动机就是想发现离奇谋杀案件，亲自研究，揭示其中的超自然之处。鬼魂、恶魔、潜行在暗夜里的神秘生物……他来者不拒。只要是光怪陆离的玩意儿，查尔斯总有浓厚的兴趣。他坚信这些都是存在的。只有尸体不会故意掩盖这样的事。

终于让他碰上了这样一具尸体。她居然可以假装是死物瞒天过海。他还找到了线索，如今已经知道她住在哪条街上，甚至知道她肯定交了个朋友。

卡茜·史密斯。想到她，他突然脸红起来。收拾好东西走出了网吧，又把棒球帽往下压了压，缩起双肩，走入人群之中。

查克玛奇：有人要收购录影片段吗？

吉米赛高：不，我们收集真相。你手头有什么？

聪明四叶草：怎么，这回你不扯论坛准则了？

查克玛奇：我有些超赞的内容。视频证据。

蜜糖小子：你想没想过他们可能会黑进你电脑？

查克玛奇：切。我这么机智怎么可能在家里查看这种内容。

蜜糖小子：分享出来吧兄弟，说不定能救人一命呢。

吉米赛高：@聪明四叶草 你给我闭嘴。

吉米赛高：@查克玛奇 请参阅论坛守则。否则当心被降级。

天生丽质：<分享图片：兔子烧烧烧.jpg>

蜜糖小子：兔子不会做这种事的，这次我不会再被你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