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伦敦一栋公寓的电话铃响起来,打扰了坐在椅子上的公寓的主人,赫尔克里·波洛。一阵失望向他袭来。不用接电话他就知道是什么事。他的朋友索利今天晚上原本要过来,接着跟他无休止地争论坎宁路公共浴池谋杀案真正的凶手是谁。而这通电话肯定是要告诉他,索利来不了了。波洛已经为自己那有些牵强的推论找出了许多证据,现在他更感到非常失望。他觉得索利不会同意他的推断,不过他也毫不怀疑,当索利提出他荒谬的想法时,他,赫尔克里·波洛,也能轻易地从情理、逻辑、次序和方法等方面推翻他的设想。索利今晚来不了,至少会让他心神不宁。但是今天早些时候他们俩见过面,当时索利确实咳嗽得厉害,他得了严重的传染性黏膜炎。

“他得了重感冒,”赫尔克里·波洛自言自语,“如果我去给他送特效药,很可能就会被传染上,所以他不来也挺好的。还是算了吧。”他叹了口气补充说,“这就意味着我得自己度过这个枯燥的夜晚了。”

很多夜晚都是这么枯燥,赫尔克里·波洛想。他卓绝的大脑(他从不怀疑这个事实)还是需要一些外部的刺激。他从来没有哲学辩证思想。有时他几乎有点儿后悔,当初怎么没去研究神学,而是进了警察局。一根针尖上有多少天使在跳舞?认为这个问题很重要并且和同事满怀热情地去争论,一定很有意思。

他的男仆乔治走了进来。

“先生,是所罗门·利维先生的电话。”

“嗯,说吧。”赫尔克里·波洛说。

“他很遗憾今晚不能来陪您,他得了严重的流感卧病在床了。”

“他得的不是流感,”赫尔克里·波洛纠正说,“他只是得了重感冒。人们总觉得自己得了流感。那样听起来更严重,更容易取得同情。要说自己得了黏膜炎性感冒,就很难从朋友那儿获得足够的同情和关心。”

“不管怎么说,他今晚来不了了,先生。真的,”乔治说,“这种感冒很容易传染,跟感冒病人在一起对您不好。”

“感冒了就太无聊了。”波洛很赞同。

电话铃再一次响起来。

“谁又感冒了?”他问道,“我没约别人。”

乔治走向电话。

“把电话拿来我接,”波洛说,“我知道没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不过至少——”他耸了耸肩膀,“或许能打发点儿时间呢。谁知道呢?”

乔治说:“给您,先生。”然后退出了房间。

波洛伸出一只手,拿起听筒,喧嚣的铃声戛然而止。

“我是赫尔克里·波洛,”他刻意用庄严的语气说,想要给打电话的人留下深刻印象。

“太好啦!”电话那头急切地说。一个女人的声音,因为喘不过气而显得有些虚弱。“我还以为你肯定出去了,接不了电话呢。”

“您怎么会那么想呢?”波洛问。

“因为我总觉得现在的事情经常让人沮丧。比如你特别着急想找一个人,一分钟也等不了,可是你就不得不等着。我想马上找到你,特别着急。”

“您是哪位?”赫尔克里·波洛问道。

那个声音,那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

“你不知道我是谁?”那个声音用难以置信的口气问。

“知道,我知道,”赫尔克里·波洛说,“您是我的朋友,阿里阿德涅。”

“而且我现在状态非常不好。”阿里阿德涅说。

“是,是的,我能听出来。你是刚跑过吗?上气不接下气的,不是吗?”

“准确来说我没跑,是情绪激动。我能马上去找你吗?”

波洛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回答。他的朋友,奥利弗夫人,听起来处于高度兴奋状态。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毫无疑问会花很长时间倾诉她的不满、她的悲痛、她的沮丧,以及一切让她不安的事情。一旦她来到波洛这方净土,除非采取一些不礼貌的措施,否则很难把她劝回家。能让奥利弗夫人兴奋的事情不计其数,总是让人无法预料,所以跟她说话必须小心措辞。

“有事儿让你心烦?”

“是的,当然我很烦,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不知道。哎,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去告诉你,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你是唯一可能知道该怎么做的人。没人能告诉我该怎么做。我能去吗?”

“当然能,当然啦。欢迎你来。”

对方重重地放下听筒,波洛唤来乔治,想了一会儿,然后点了柠檬大麦茶和苦柠檬汁,又为自己要了一杯白兰地。

“奥利弗夫人大概十分钟之后到这儿。”他说。

乔治退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为波洛端来一杯白兰地。波洛接过酒,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乔治又端来了奥利弗夫人唯一可能喜欢的不含酒精的饮料。波洛细细地品了一口白兰地,为度过接下来的煎熬增加点儿勇气。

“太遗憾了,”他自言自语道,“她太浮躁了。不过,她的心思很有独创性。也许她要告诉我的事会让我喜欢。也可能——”他思索了一分钟,“今晚要不就是大收获,要不就是无聊透顶。哎,好吧,生活必须冒险。”

有铃声响起来。在这个时候按公寓的门铃,而且并不是按了一下按钮就松开,而是使劲儿按着不松,纯粹是在制造噪声。

“毫无疑问,她太兴奋了。”波洛说。

他听见乔治走向门口,打开门。还没听到通报声,客厅的门就被打开了。阿里阿德涅·奥利弗从门口冲进来,乔治紧随其后,手里抓着的好像是渔民的防雨帽和油布雨衣什么的。

“你穿的到底是什么呀?”赫尔克里·波洛问,“让乔治帮你脱下来。太湿了。”

“当然湿了,”奥利弗夫人回答说,“全都打湿了。我之前从没多考虑过水。想起来太可怕了。”

波洛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喝些柠檬大麦茶吧,”他说,“或者我能请你喝一小杯白兰地吗?”

“我讨厌水。”奥利弗夫人说。

波洛有些吃惊。

“我讨厌水,我以前从没想过,没想过水能做什么之类的。”

“我亲爱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说,乔治正为她脱下满是褶皱还滴着水的雨衣。

“过来坐吧。乔治终于把你从那里面解救出来了。你穿的到底是什么?”

“我在康沃尔买的,”奥利弗夫人说,“油布雨衣,一件真正的渔民穿的油布雨衣。”

“对渔民很管用,真的,”波洛说,“但是,我觉得并不适合你,穿起来太重了。过来,坐在这儿告诉我。”

“我不知道怎么说。”奥利弗夫人边说边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有时候,你知道,我感觉那不是真的。但是它确实发生了。真的发生了。”

“告诉我。”波洛说。

“我是为那件事来的。可是我到了这儿又很难开口了,因为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

“从一开始?”波洛建议道,“还是当时的行动太平常了?”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确定。可能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你知道的。”

“镇定点儿,把你知道的这件事的线索集中一下,然后告诉我。是什么让你这么不安呢?”

“你也会不安的。”奥利弗夫人说,“至少,我觉得会。”她满脸疑惑,“真不知道什么能让你不安。你遇到什么事都能那么平静。”

“平静往往是最好的方式。”波洛说。

“好吧,”奥利弗夫人说,“是从一个晚会开始的。”

“嗯,好,”波洛说,听到是一个平常合理的晚会他如释重负,“一个晚会。你去参加了一个晚会,然后发生了一些事。”

“万圣节前夜晚会,你知道是什么样吗?”奥利弗夫人问。

“我知道万圣节前夜,”波洛回答说,“在十月三十一号。”他眨了眨眼睛接着说,“会有女巫骑着扫帚飞来。”

“是有扫帚来着,”奥利弗夫人说,“还给他们发了奖品。”

“奖品?”

“嗯,给那些扫帚装饰得最漂亮的人。”

波洛疑惑地看着她。最初提到晚会他还松了口气,现在他又觉得有点儿困惑。他知道奥利弗夫人一口酒也没喝,所以他不能得出在任何其他情况下他已经得出的某个设想。

“一个孩子们的晚会。”奥利弗夫人说,“或者说,一个中学升学考试晚会。”

“升学考试?”

“是的,他们以前这么称呼它,你知道,在学校里面。我是说他们用来评价你有多聪明,如果你能通过升学考试,你就能上文法学校或者类似的学校了。如果你不够聪明,你就得上什么现代中学。这个名字太蠢了,没有什么意义。”

“我没明白,我承认,真没明白你在说什么。”波洛说。他们好像已经偏离晚会进入了教育领域。

奥利弗夫人深吸一口气,重新说起来。

“事情真正的起因,”她说,“和苹果有关。”

“啊,是的,”波洛说,“很可能。苹果总和你连在一起,不是吗?”

他沉浸在一个画面中:山上停着一辆小汽车,一个高大的女人正从车里下来。一个装苹果的袋子突然漏了,苹果洒落了一地,一个接一个骨碌碌地滚下山去。

“对。”他鼓励道,“苹果。”

“咬苹果,”奥利弗夫人说,“那是万圣节前夜晚会上必玩的游戏之一。”

“对,我好像以前听说过,没错。”

“你知道,人们玩各种游戏。有咬苹果,从一杯面粉上切硬币,还有照镜子看——”

“看你的真爱的样子?”波洛很在行地提示。

“啊!”奥利弗夫人叫道,“你终于开始明白了。”

“很多都是老传统,实际上。”波洛说,“你在晚会上都玩过啦。”

“是的,都很成功。最后玩的是抓火龙。你知道,一个大盘子里放着燃烧的葡萄干。我猜——”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我猜事情就是在那时发生的。”

“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

“谋杀。抓火龙结束之后所有人都回家了。”奥利弗夫人说,“那时,你知道吗,我们找不到她了。”

“找不到谁?”

“一个女孩儿。一个叫乔伊斯的女孩儿。所有人都喊着她的名字找她,问她是不是跟别人一起回家了。她的妈妈很生气,说乔伊斯肯定是累了,或者不舒服就自己先走了,一句话也不说就走掉太粗心了——说了好些发生这种事时妈妈们都会唠叨的那种话。但是不管怎样,我们都找不到乔伊斯。”

“那她是自己先回家了吗?”

“不是,”奥利弗夫人说,“她没有回家……”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最后我们发现了她,在藏书室。就在那儿,有人在那儿动手了,你知道吗?咬苹果是在那儿玩的。水桶还在那儿。一个大的、镀锌的水桶。他们不愿意用塑料桶玩。如果用的是塑料桶,或许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塑料桶没那么重,可能就被打翻了——”

“发生了什么事?”波洛问。他的语调尖锐起来。

“我们就在那儿找到了她,”奥利弗夫人说,“有人,你知道吗,有人把她的头摁在了漂着苹果的桶里。把她的头摁进去直到她死。当然,她淹死了。淹死的。就在一个快装满水的镀锌桶里。她跪在那儿,头朝下去咬苹果。我讨厌苹果,”奥利弗夫人说,“我再也不想看到苹果了。”

波洛看着她。他伸出手倒了一小杯白兰地。

“把这个喝了,”他说,“你会好受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