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小侠女重义更原情 怯书生避难翻遭祸

这回书紧接上回,讲得是安公子一人落在茌平旅店遇见一个不知姓名的女子,花容月貌,荆钗布裙,本领惊人,行踪难辨,一时错把他认作了一个来历不明之人,加上一番防范;偏偏那女子又是有意而来,彼此阴错阳差,你越防他,他越近你,防着防着,索兴防到自己屋里来了!及至到了屋里,安公子是让那女子出来,自己好进去;那女子是让安公子进去,他可不出来。安公子是女孩儿一般的人,那里经得起这等的磨法?不想这一磨正应了俗语说,“铁打房梁磨绣针’,竟磨出个见识来了。

你道他有了个什么见识?说来好笑,却也可怜!只见他一进屋子,便忍着羞向那女子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算是道个致谢。那女子也深深的还了个万福万福——唐宋时妇女相见行礼口称“万福”,后亦称妇女所行敬礼。

二人见礼已罢,安公子便向那鞘马子里拿出两吊钱来放在那女子跟前,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女子忙问,说:“这是什么意思?”公子说:“我方才有言在先,拿进这石头来有两串谢仪谢仪——为感谢他人而送的钱物。。”

那女子笑了一笑,说:“岂有此理!笑话儿了!”因把那跑堂儿的叫来,说:“这是这位客人赏你们的,三个人拿去分了罢。”

那两个更夫正在那里平垫方才起出来的土,听见两吊钱,也跑了过来。那跑堂儿的先说:“这我们怎么倒‘稳吃三注三注——骨牌(推牌九)所设“出门、天门、底门”全部赌注。’呢?”那女子说:“别累赘!拿了去。我还干正经的呢?”三个人谢了一谢,两个更夫就和他在窗外的分起来。

那跑堂儿的只叫得苦:他原想着这是点外财儿,这头儿要了两吊,那头儿说了四百,一吊六百文是稳稳的下腰了,不料给当面抖搂亮了,也只得“三一三十一”和那两个每人“六百六十六”的平分;分完了,也算多剩了两个大钱,掖在耳朵眼儿里,和两个更夫拿着镢头绳杠去了不提。

公子见那女子这光景,自己也知道这两吊钱又弄疑相了,才待讪讪讪讪(shàn)——难为情的样子。儿的躲开。那女子让道:“尊客请坐,我有话请教。请问尊客上姓?仙乡那里?你此来自然是从上路来,到下路去;是往那方去,从何处来?看你既不是官员赴任,又不是买卖经商,更不是觅衣求食,究竟有什么要紧的勾当?怎生的伴当伴当——代代相传的世仆。也不带一个出来就这等孤身上路呢?请教。”

公子听了头一句就想起嬷嬷爹嘱咐的“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话来了;想了想:“我这‘安’字说三分可怎么样的分法儿呢?难道我说我姓‘宝头儿’,还是说我姓‘女’不成?况且祖宗传流的姓,如何假得?”便直捷了当的说:“我姓安。”说了这句,自己可不会问人家的姓,紧接着就把那家住北京改了个方向儿,前往南河掉了个过儿,说:“我是保定府人。我从家乡来,到河南去,打算谋个馆地作幕馆地作幕——教书工作。馆地,学馆;幕,幕僚。。我本有个伙伴在后面走着,大约早晚也就到。”

那女子笑了笑,说:“原来如此。只是我还要请教,这块石头又要他何用?”

公子听了这句,口中不言,心里暗想说:“这可没的说你了!怎么好说我怕你是个给强盗看道儿的,要顶上这门不准你进来呢?”只得说是:“我见这店里串店的闲杂人过多,不耐这烦扰,要把这门顶上,便是夜里也严谨些。”自己说完了,觉着这话说了个周全,遮了个严密,这大概算得“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了。

只见那女子未曾说话,先冷笑了一声,说:“你这人怎生的这等枉读诗书,不明世事?你我萍水相逢,况且男女有别,你与我无干,我管你不着;如今我无端的多这番闲事,问这些闲话,自然有个原故。我既这等苦苦相问,你自然就该侃侃而谈;怎么问了半日,你一味的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你把我作何等人看待?”

列公,若论安公子长了这么大,大约除了受父母的教训还没受过这等大马金刀大马(mā)金刀——阵势气派。儿的排揎排揎(xuān)——训斥。揎,本指卷起或捋起袖子。呢;无奈人家的词严义正,自己胆怯心虚,只得陪着笑脸儿,说:“说那里话!我安某从不会说慌,更不敢轻慢人。这个还请原谅。”那女子道:“这轻慢不轻慢倒也不在我心上。我是天生这等一个多事的人:我不愿作的,你哀求会子,这是枉然;我一定要作的,你轻慢些儿,也不要紧。——这且休提。你若说你不是谎话,等我一桩桩的点破了给你听。你道你是保定府人;听你说话,分明是京都口吻,而且满面的诗礼家风,一身的簪缨势派,怎的说得倒是保定府人?你道你是往河南去;如果往河南去,从上路就该岔道,如今走的正是山东大路,奔江南江北的一条路程,若说你往南河淮安一带还说得去,怎的说到是往河南去?你又道你是到河南作幕:你自己自然觉得你斯文一派,像个幕宾的样子,只是你不曾自己想想,世间可有个行囊里装着两三千银子去找馆地当师爷的么?”

公子听到这里,已经打了个寒噤,坐立不安。那女子又复一笑,说:“只有你说的还有个伙伴在后的这句话倒是句实话;只是可惜你那个老伙伴的病又未必得早晚就好,来得恁快。你想,难道你这些话都是肺腑里掏出来的真话不成?”

一席话,把个安公子吓得闭口无言,暗想道:“怎么我的行藏,他知道得这等详细?据这样看起来,这人好生作怪!不知是什么给强盗作眼线的!莫不竟是个大盗,从京里就跟了下来?果然如此,不但嬷嬷爹在跟前不中用,就褚一官来也未必中用!这便如何是好呢?……”

不言公子自己肚里猜度。又听那女子说:“再讲到你这块石头的情节,不但可笑可怜,尤其令人可恼。你道是为怕店里闲杂人搅扰;你今日既下了这座店,站了这间房,这块地方今日就是你的产业了。这些串店的固是讨厌,从来说:‘无君子不养小人’。这等人,喜欢的时节,付之行云流水也使得;烦恼的时节,狗一般的可以吆喝出去。你要这块石头何用?再要讲道夜间严谨门户;不怕你腰缠万贯,落了店都是店家的干系,用不着客人自己费心。况且在大路上大店里,大约也没有这样的笨贼来做这等的笨事。纵说有铜墙铁壁,挡的是不来之贼;如果来了,岂是这块小小的石头挡得住的?如今现身说法,就拿我讲,两个指头就轻轻儿的给你提来了。我白日就提得了来,夜间又有什么提不开去的?你又要这块石头何用?你分明是误认了我的来意,妄动了一个疑团,不知把我认作一个何等人,故此我才略略的使些神通作个榜样,先打破你这疑团再说我的来意。怎么你益发的左遮右掩,瞻前顾后起来?尊客,你不但负了我的一片热肠,只怕你还要前程自误!”

列公,大凡一个人,无论他怎样的理直气壮,足智多谋,只怕道着心病。如今安公子正在个疑鬼疑神的时候,遇见了这等一个神出鬼没的脚色,一番话说得言言逆耳,字字诛心,叫那安公子怎样的开口?只急得他满头是汗,万虑如麻,紫涨了面皮,倒抽口凉气,“乜”的一声撇了酥撇了酥——哭。儿了。

那女子见了,不觉呵呵大笑起来,说:“这更奇了!‘钟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有话到底说呀。怎么哭起来了呢?再说,你也是大高的个汉子咧,方才若是小,——就是小,有眼泪也不该向我们女孩儿流哇!”

这句话一愧,这位小爷索兴呜呜咽咽的痛哭起来。那女子道:“既这样,让你哭。哭完了我到底要问,你到底得说。”

公子一想:“我原为保护这几两银子,怕误了老人家的大事,所以才苦苦的防范支吾。如今他把我的行藏说的来如亲眼见的一般,就连这银子的数目他都晓得,我还瞒些什么来?况且看他这本领心胸,慢说取我这几两银子,就要我的性命,大约也不费什么事。——或者他问我果真有个道理也未可知?……”左思右想,事到其间,也不得不说了。他便把他父亲怎的半生攻苦,才得了个榜下知县;才得了知县,怎的被那上司因不托人情,不送寿礼,忌才贪贿,便寻了个错缝子错缝子——借口。参了,革职拿问,下在监里,带罪赔修;自己怎的丢下功名,变了田产,去救父亲这场大难;怎的上了路,几个家人回去的回去,没来的没来,卧病的卧病,只剩了自己一人;那华奶公此时怎的不知生死;打发骡夫去找褚一官夫妇,怎的又不知来也不来:一五一十从头至尾本本源源滔滔滚滚的对那女子哭诉了一遍。

那女子不听犹可,听了这话,只见他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腮边烘两朵红云,面上现一团煞气;口角儿一动,鼻翅儿一扇;那副热泪就在眼眶儿里滴溜溜的乱转,只是不好意思哭出来。他便搭讪着理了理两鬓,用袖子把眼泪沾干,向安公子道:“你原来是位公子。公子,你这些话我却知道了,也都明白了。你如今是穷途末路,举目无依,——便是你请的那褚家夫妇,我也晓得些消息,大约他绝不得来,你不必妄等。我既出来多了这件事,便在我身上还你个人财无恙,父子团圆。我眼前还有些未了的小事,须得亲至走趟,回来你我短话长说着。此时才不过午错时分,我早则三更,迟则五更必到;倘然不到,便等到明日也不为迟。你须要步步留神,第一拿定主意。你那两个骡夫回来,无论他说褚家怎样的个回话,你总等见了我的面再讲动身。要紧!要紧!”说着,叫了店家拉过那驴儿骑上,说了声“公子保重,请了”,一阵电卷星飞,霎时不见踪影。半日,公子还站在那里呆望,怅怅如有所失。

却说那女子搬那石头的时节,众人便都有些诧异;及至和公子攀谈了这番话,窗外便有许多人走来走去的窃听。一时传到店主人耳中。那店主人本是个老经纪;他见那女子行迹有些古怪,公子又年轻不知庶务庶务——各种事务。此指“世故”。,生恐弄出些什么事来店中受累,便走到公子房中要问个端的。那公子正想着方才那女子的话在那里纳闷,见店主人走进来,只得起身让坐。

那店主人说了两句闲话,便问公子道:“客官,方才走的那个娘儿们是一路来的么?”公子答说:“不是。”店主人又问:“这样,一定是向来认识在这里遇着了?”公子道:“我连他的姓字名谁,家乡住处,都不知道,从那里认得起。”店主人说:“既如此,我可有句老实话说给你。客官,你要知我们开了这座店,将本图利,也不是容易。一天开了店门,凡是落我这店的,无论腰里有个一千八百,以至一吊两吊,都是店家的干系。保得无事,彼此都愿意;万一有个失闪,我店家推不上干净儿推不上干净儿——喻被牵扯。来。事情小还不过费些精神唇舌;到了事情大了,跟着经官动府,听审随衙也说不了。这咱们可讲得是各由天命。要是你自己各儿招些邪魔外祟来弄的受了累,那我可全不知道。据我看,方才这个娘儿们太不对眼,还沾着有点子邪道。慢说客官你,就连我们开店的,只管什么人都经见过,直断不透这个人来。我们也得小心;客官,你自己也得小心。”

公子着急说:“难道我不怕吗?他找了我来的,又不是我找了他来的。你叫我怎么个小心法儿呢?”那店主人道:“我倒有个主意。客官,你可别想左了。讲我们这些开店的,仗的是天下仕宦行台行台——东汉以后,中央政务由三公改归台阁(尚书),习惯上遂以中央政府为“台”。清为行省。此处泛指当官的人和执政机关。,那怕你进店来喝壶茶,吃张饼,都是我的财神爷,再没说拿着财神爷往外推的。依我说,难道客官你真个的还等他三更半夜的回来不成?知道弄出个什么事来。莫如趁天气还早,躲了他。等他晚上果然来的时候,我们店里就好和他打饥荒打饥荒——此指应付。了。你老白想想,我这话是为我是为你?”公子说:“你叫我一个人儿躲到那里去呢?”

那店主人往外一指,说:“那不是他们脚上的伙计们回来了?”公子往外一看,只见自己的两个骡夫回来了。公子连忙问说:“怎么样?见着他没有?”白脸儿狼说:“好容易才找着了那个褚爷,给你老捎了个好儿来。他说家里的事情摘不开摘不开——丢不开。,不得来,请你老亲自去,今儿就在他家住,他在家老等。”

公子听了犹疑。那店主人便说:“这事情巧了。客官,你就借此避开了,岂不是好?”那两个骡夫都问:“怎么回事?”店家便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

骡夫一听,正中下怀,便一力的撺掇撺掇(cuānduo)——怂恿;鼓动。公子快走。公子固是十分不愿,——一则是自己本有些害怕;二则当不得骡夫店家两下里七言八语;三则想着相离也不过二十多里地,且到那里见着褚一官也有个依傍;四则也是他命中注定合该有这场大难。——心中一时忙乱,便把华奶公嘱咐的走不得小路和那女子说的务必等他回来见了面再走的这些话全忘在九霄云外,便忙忙的收拾行李,背上牲口,带了两个骡夫,竟自去了。

列公,说书的说了半日,这女子到底是何等样人?他到此究竟为着些什么事?他因何苦苦的追问安公子的详细原委?又怎的知道安公子一路行藏?他既和安公子素昧平生,为什么挺身出来要揽这桩闲事?及至交代了一番话,又匆匆的那里去了?——若不一一交代明白,听书的听着岂不气闷?

如今且慢提他的姓名籍贯。原来这人天生的英雄气壮,儿女情深;是个脂粉队里的豪杰,侠烈场中的领袖。他自己心中又有一腔的弥天恨事透骨酸心,因此上,虽然是个女孩儿,激成了个抑强扶弱的性情,好作些杀人挥金的事业。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一言相契相契(qì)——相知。便肯沥胆订交。见个败类,纵然势焰薰天,他看着也同泥猪瓦狗;遇见正人,任是贫寒求乞,他爱的也同威凤祥麟。分明是变化不测的神龙,好比那慈悲度人的菩萨!

那两个骡夫在岔道口土山前先看见的那个骑驴儿的,便是这个人。他从山下经过,耳轮中正听得白脸儿狼说“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的这句话,心中一动,说:“这不是一桩倚势图财的勾当么?”他便把驴儿一带,绕到山后,下了驴儿,从山后上去,隐在乱石丛树里窃听多时,把白脸儿狼、傻狗二人商量的伤天害理的这段阴谋听了个详细,登时义愤填胸,便依着那两个骡夫说的路数儿,顺了大道一路寻来,要访着安公子看看他怎生一个人,怎样一个来历;及至到那悦来老店访着了,见安公子那一番的举动,早知他是不通世路艰难人情利害的一个公子哥儿,看着不由得心中又是可笑又是可怜,想着这番情由又不觉得着恼:因此借那块石头作了一个见面答话的由头。

谁想安公子面嫩心虚,又吞吞吐吐的不肯道出实话。他便点破了疑团,一席话激出公子的实话来,才晓得安公子是个孝子。又恰恰碰上了他那一腔酸心恨事,动了个同病相怜的心意,想救他这场大难。方才又明听得两个骡夫商量不给褚一官送那封信去,便是安公子不受骡夫的赚赚——诳骗;欺哄。,不肯动身,又叫他一人怎样的登程?因此自己便轻轻儿的把这桩不相干没头脑的事儿一肩担了起来。想着先走这趟,把这事弄个彻底周全,也不值得问这两个骡夫,自己自然有个叫他好好的送安公子稳到淮安的本领;故此临行谆谆的嘱咐公子,无论骡夫怎样个说法,务必等他回来见面再行。

至于那老店主的一番好意,可巧成就了骡夫的一番阴谋,那女子如何算计得到?这又叫作“无巧不成书”。

如今说书的把这话交代清楚,不再絮烦,言归正传。却说那两个骡夫引着安公子出了店门,顺着大路转了那条小路,一直的奔了岔道口听那座大土山来。

书里交代过的:从这山往南岔道便是上二十八棵红柳树的路;往北岔道便是上黑风岗的路。他两个不往南走,引了安公子往北而行。

行了一程,安公子见那路渐渐的崎岖不平,乱石荒草,没些村落人烟,心中有些怕将起来,便说:“怎的走到这等荒僻地方了?”白脸儿狼答说:“这是小道儿,那比得官塘大道呢。你老看,远远的不是有座大山岗子吗?过了那山岗子不远儿就瞧见那二十八棵红柳树咧。”

公子只得催着牲口趱趱(zǎn)——赶;加快。向前去。行了一程,来到黑风岗的山脚下,只见白脸儿狼向傻狗使了个眼色,说:“你可紧跟着些儿走,还得照应着行李和那个空骡子。我先上岗子去看,有对头来的牲口,好招呼他一声儿;不然,这等窄道儿,挤到一块子可就不好开咧!”公子心下说:“不想这两个骡夫能如此尽心,到了倒得赏他一赏!”

那白脸儿狼说着,把骡子加上一鞭子,那骡子便凿着脑袋使着劲奔上坡去,晃的脖子底下那个铃铛唏啷哗啷的响。不想上了不过一箭多远,那骡子忽然窝里发炮窝里发炮——在内部争斗;搞内讧。的一闪,把那白脸儿狼从骡子上掀将下来。

你道这是什么原故?这个书虽是小说评话,却没那些说鬼说神没对证的话。原来那白脸儿狼正走之间,路旁有棵多年的干老树;那老树,上半截剩了一个杈儿活着,下半截都空了,里头住了一窝老枭。这老枭,大江以南叫作“猫头鸱鸱(chī)——鹞(yào)鹰。”,大江以北叫作“夜猫子”,深山里面,随处都有。这山里等闲无人行走,那夜猫子白日里又不出窝,忽然听得人声,只道有人掏他的崽儿来了,便横冲了出来,一翅膀正扇在那骡子的眼睛上;那骡子护疼,把脑袋一拨甩,就把骑着的人掀了下来,连那脖子底下拴的铃铛也甩掉了落在地下;那骡子见那铃铛满地乱滚,又一眼岔,他便一踅头一踅(zhē)头——一扭头。,顺着黑风岗的山根儿跑了下去。那驮骡又是恋群的,一个一跑,那三个也跟了下来。

白脸儿狼摔的那草帽子也丢了,幸而不曾摔重。他见四头骡子都跑下去,一咕身爬起来,顾不得帽子,撒开腿就赶。这赶脚的营生,本来两条腿跟着四条腿跑还赶不上,如今要一个人跟着四头骡子跑,那里赶得上呢;一路紧赶紧走,慢赶慢行,一直的赶至一座大庙跟前。那庙门前有个饮马槽,那骡子奔了水去,这才一个站住都站住了。傻狗先下了牲口,拢住那个骡子,骂道:“不填还人不填还人——不听使唤;不招人喜欢。的东西!等着今儿晚上宰了你吃肉!”

安公子在牲口上定了定神,下来,口里叹道:“怎么又岔出这件事来!”抬头一看,只见那庙好一座大庙,只是破败的不成个模样。山门上是“能仁古刹”四个大字,还依稀仿佛看得出来。正中山门外面,用乱砖砌着;左右两个角门,尽西头有个车门,也都关着。那东边角门墙上却挂着一个木牌,上写“本庙安寓过往行客”。隔墙一望,里面塔影冲霄,松声满耳,香烟冷落,殿宇荒凉。庙外有合抱不交的几株大树。挨门一棵树下放着一张桌子,一条板凳。桌上晾着几碗茶,一个钱筐箩。树上挂着一口钟。一个老和尚在那里坐着卖茶化缘。

公子便问那老和尚道:“这里到二十八棵红柳树还有多远?”那老和尚说:“你们上二十八棵红柳树,怎的走起这条路来?你们想是从大路来的呀?你们上二十八棵红柳树,自然该从岔道口往南去才是呢。”公子一听:“这不又绕了远儿了吗?”

说着,只见那白脸儿狼满头大汗的赶来了。公子问他道:“你看,如今又耽搁了这半天工夫,得什么时候才到呢?”白脸儿狼气喘吁吁的说:“不值什么!咱们再绕上岗子去,一下岗子就快到了。”

公子向西一望,见那太阳已经衔山,看看的要落下去,便指着说道:“你看,这还赶的过这岗子去吗?”

两个骡夫未及答言,那老和尚便说:“你们这时候还要过岗,可是不要命喝粥了不要命喝粥了——不想活了。原意“留条命喝粥”。!我告诉你们,这山上俩月头里出了一个山猫儿,几天儿的工夫伤了两三个人了。这往前去也没饭店人家。依我说,你们今晚且在庙里住下,明日早起再过岗子去罢。”说着,拿起钟锤子来当当当的便把那钟敲了三下。只见左边的那座角门哗拉一响,早走出两个和尚来,——一个是个高身量,生得浑身精瘦,约有三十来岁;一个是个秃子,将就材料,当了和尚,也有二十多岁。——一齐向公子说:“施主寻宿儿寻宿儿(xiur)——方言。找住处。呀?庙里现成的茶饭,干净房子,住一夜,随心布施,不挣你的银钱。”

公子才点了点头,还没说出话来。那白脸儿狼忙着抢过来说:“你别搅局搅局——搅扰;扰乱。,我们还赶道儿呢。”那两个和尚发话道:“人家本主儿都答应了,你不答应!就是我们僧家赚个几百钱香钱,也化的是十方施主的,没化你的!”不由分说,就先把驮行李的骡子拉进门去。傻狗忙拦他说:“你也不打听打听谁卖的胡琴儿,你就拉起来咧!”

白脸儿狼一见,生怕嘈嘈起来倒误了事,想了想,天也真不早了,就赶到岗上,天黑了,也不好行事;又加着自己也跑乏了,索兴今晚在庙里住下,等明早走,依就如法炮制,也不怕他飞上天去;便拦傻狗说:“不,咱们就住下罢。”他倒先轰着骡子赶进门来。

公子进门一看,原来里面是三间正殿,东西六间配殿,东南角上一个随墙门,里边一个拐角墙挡住,看不见院落。西南上一个栅栏,门里面马棚槽道俱全。那佛殿门窗脱落,满地鸽翎蝠粪,败叶枯枝。只有三间西殿还糊着窗纸,可以住人。

那和尚便引了公子奔西配殿来。公子站在台阶上看着卸行李。两个和尚也帮着搭那驮子;搭下来往地下一放,觉得斤两沉重,那瘦的和尚向着那秃子丢了个眼色道:“你告诉当家的一声儿,出来招呼客呀。”

那秃子会意,应了一声。去不多时,只见从那边随墙门儿里走出一个胖大和尚来。那和尚生得浓眉大眼,赤红脸,糟鼻子,一嘴巴子硬触触的胡子查儿,脖子上带着两三道血口子,看那样子像是抓伤的一般。他假作斯文一脉,走到跟前,打着问讯,说道:“施主辛苦了。这里不洁净,一位罢咧,请到禅堂里歇罢。那里诸事方便,也严紧些。”

公子一面答礼,回头看了看,那配殿里原来是三间通连,南北顺山顺山——顺着山墙。两条大炕,却也实在难住,便同了那和尚往东院而来。一进门,见是极宽展的一个平正院落,正北三间出廊正房,东首院墙另有个月光门儿,望着里面像是个厨房样子。进了正房,东间有槽隔断堂屋,西间一通连,西间靠窗南炕,通天排插通天排插——北方屋内通到房顶的一种木隔断。。堂屋正中一张方桌,两个杌子,左右靠壁子两张春凳。东里间靠西壁子一张木床,挨床靠窗两个杌子。靠东墙正中一张条桌。左右南北摆着一对小平顶柜。北面却又隔断一层,一个小门,似乎是个堆零星的地方,屋里也放着脸盆架等物。

那当家的和尚让公子堂屋正面东首坐下,自己在下相陪。这阵闹,那天就是上灯的时候儿了。那天正是八月初旬天气,一轮皓月渐渐东升,照得院子里如同白昼。接着那两个和尚把行李等件送了进来堆在西间炕上。当家的和尚吩咐说:“那脚上的两个伙计,你们招呼罢。”两个和尚笑嬉嬉的答应着去了。只听那胖和尚高声叫了一声:“三儿,点灯来!”便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和尚点了两支蜡烛来;又去给公子倒茶打脸水。门外化缘的那个老和尚也来帮着穿梭也价服侍公子。公子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一时茶罢,紧接着端上菜来,四碟两碗,无非豆腐面筋青菜之流。那油盘里又有两个盅子,一把酒壶。那老和尚随后又拿了一壶酒来,壶梁儿上拴着一根红头绳儿,说:“当家的,这壶是你老的。”也放在桌儿上。那和尚陪着笑向安公子道:“施主,僧人这里是个苦地方,没什么好吃的,就是一盅素酒,倒是咱们庙里自己淋淋——滤。的。”

和尚说着,站起来,拿公子那把壶满满的斟了一盅送过去。公子也连忙站起来说:“大师傅,不敢当。”和尚随后把自己的酒也斟上,端着盅儿让公子说:“施主,请。”

公子端起盅子来虚举了一举,就放下了。让了两遍,公子总不肯沾唇。那和尚说:“酒凉了,换一换罢。”说着,站起来把那盅酒倒在壶里,又斟了一盅,说道:“喝一盅。僧人五荤都戒,就只喝一口素酒。这个东西冬天挡寒,夏天煞水煞(shà)水——除湿气。,像走长道儿还可以解乏。喝了这一盅,我再不让了。”

那和尚一面送酒,公子一面用手谦让,说:“别斟了;我是天性不饮,抵死不敢从命。”一时匆忙,手里不曾接住,一失手,连盅子带酒掉在地下,把盅子砸了个粉碎,泼了一地酒。不料这酒泼在地下,忽然间唿的一声,冒上一股火来。

那和尚登时翻转面皮说道:“呔!我将酒敬人,并无恶意!怎你酒也泼了!把我的盅子也摔了?你这个人好不懂交情!”说着,伸过手来把公子的手腕拿住,往后一拧。公子“嗳哟”了一声,不由的就转过脸去,口里说道:“大师傅!我是失手,不要动怒!”

那和尚更不答话,把他推推搡搡推到廊下,只把这只胳膊往厅柱上一搭,又把那只胳膊也拉过来交代在一只手里攥住,腾出自己那只手来在僧衣里抽出一根麻绳来,十字八道,把公子的手捆上。只吓得那公子魂不附体,战兢兢的哀求,说:“大师傅不要动怒!你看菩萨份儿上,怜我无知,放下我来,我喝酒就是了!”

那和尚尽他哀告,总不理他,怒轰轰的走进房去把外面大衣甩了,又拿了一根大绳出来,往公子的胸前一搭,向后抄手绕了三四道,打了一个死扣儿,然后拧成双股,往腿下一道道的盘起来,系紧了绳头。他便叫:“三儿!拿家伙来!”只见那三儿连连的答应,说:“来了!来了!”手里端着一个红铜旋子旋子——盆。,盛着半旋子凉水,旋子边上搁着一把一尺来长泼风也价似的牛耳尖刀。

公子一见,吓的一身鸡皮疙疸,顶门上轰的一声,只有两眼流泪气喘声嘶的份儿,也不知要怎样哀求才好,没口子只叫:“大师傅!可怜你杀我一个便是杀我三个!”

那和尚睁了两只圆彪彪的眼睛指着公子道:“呔!小小子儿,别说闲话!你听着!我也不是你的什么大师傅!老爷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名的赤面虎黑风大王的便是!因为看破红尘,削了头发。因见这座能仁古刹正对着黑风岗的中峰,有些风水,故此在这里出家,作这桩慈悲勾当。像你这个样儿的,我也不知宰过多少了。今日是你的天月二德。老爷家里有一点摘不开的家务,故此不曾出去。你要哑默悄静的过去,我也不耐烦去请你来了。如今是你肥猪拱门,我看你肥猪拱门的这片孝心怪可怜见儿的,给你留下囫囵尸首,给你口药酒儿喝,叫你糊里糊涂的死了就完了事了;怎么露着你的鼻子儿尖,眼睛儿亮,瞧出来了,抵死不喝。我如今也不用你喝了!你先抵回死我瞧瞧!我要看看你这心有几个窟窿儿!你瞧!那厨房院子里有一眼没底儿的干井,那就是你的地方儿!这也不值的吓的这个嘴脸,二十年又是这么高的汉子。明年今日是你抓周儿的日子,咱爷儿俩有缘,我还吃你一碗羊肉打卤过水面呢。再见罢!”说着,两只手一层层的把住公子的衣衿,喳一声,只一扯扯开,把大衿向后又掖了一掖,露出那个白嫩嫩的胸脯儿来。他便向铜旋子里拿起那把尖刀,右手四指拢定了刀靶,大拇指按住了刀子的掩心掩心——刀子血刃处。,先把右胳膊往后一掣,竖起左手大指来,按了按公子的心窝儿。可怜公子此时早已魄散魂飞,双眼紧闭!

那凶僧瞄准了地方儿,从胳膊肘儿上往前一冒,劲对着公子的心窝儿刺来,只听噗,嗳呀,咕咚,当啷啷,三个人里头先倒一个。这正是:

雀捕螳螂人捕雀,暗送无常死不知。

要知那安公子的性命如何,下回书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