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隐西山闭门课骥子骥(jì)子——《北史·裴延俊传》载,延俊叔父宣明的两个素有逸才的儿子景鸾、景鸿分别被延俊称呼为“骥子”、“文龙”。后因用作佳弟子代称。 捷南宫垂老占龙头

《儿女英雄传》的大意都在“缘起首回”交代明白,不再重叙。这部书究竟传的是些什么事?一班什么人?出在那朝那代?列公压静,听说书的慢慢道来。

这部书近不说残唐五代,远不讲汉魏六朝,就是我朝大清康熙末年雍正初年的一桩公案。我们清朝的制度,不比前代:龙飞东海,建都燕京;万水朝宗,一统天下。就这座京城地面,聚会着天下无数的人才。真个是冠盖飞扬,车马辐辏!与国同休的,先数近支远派的宗室觉罗觉罗——清制。奉努尔哈赤的父亲显祖塔克世为大宗,其子孙称为宗室;对其叔伯兄弟的旁支子孙称为觉罗。,再就是随龙进关的满州蒙古汉军八旗八旗——清满族的一种社会组织形式。初为努尔哈赤创建的黄、白、红、蓝四旗,后增建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四旗,称“八旗满洲”。,内务府三旗,连上那十七省的文武大小汉官,何止千门万户!说不尽的“九天阊阖阊阖(chānghé)——传说中的天门。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这都不在话下。

如今单讲那正黄旗汉军有一家人家。这家姓安,是个汉军世族旧家。这位安老爷本是弟兄两个,大哥早年去世,止剩他一人,双名学海,表字水心,人都称他安二老爷。论他的祖上,也曾跟着太汗老佛爷太汗老佛爷——清太宗皇太极。征过高丽,平过察哈尔察哈尔——蒙语“边”。于辽东边外,系明代蒙古汗的直辖部。,仗着汗马功劳上头,挣了一个世职,进关以后,累代相传,京官外任都做过。到了这安二老爷身上,世职袭次完结,便靠着读书上进。所喜他天性高明,又肯留心学业,因此上见识广有,学问超群,二十岁上就进学中举。怎奈他“文齐福不至”,会试了几次,任凭是篇篇锦绣,字字珠玑,会不上一名进士,到了四十岁开外,还依然是个老孝廉。孺人孺人——明清时七品官母或妻的封号。旧时也通用为妇人的称号。佟氏也是汉军世家的一位闺秀,性情贤慧,相貌端庄,针黹女工不用讲,就那操持家务,支应门庭,真算得起安老爷的一位贤内助。只是他家人丁不旺,安老爷夫妻二位子息子息——子,子女。息,生。又迟,孺人以前生过几胎都不曾存下,直到三十以后才得了一位公子。

这公子生得天庭饱满,地格方圆,伶俐聪明,粉妆玉琢,安老爷、佟孺人十分疼爱。因他生得白净,乳名儿就叫作玉格,单名一个骥字,表字千里,别号龙媒,也不过望他将来如“天马云龙,高飞远到”的意思。小的时候,关煞花苗都过,交了五岁,安老爷就叫他认字号儿字号儿——儿童识字卡片。,写顺朱儿顺朱儿——红仿。即红习字帖。;十三岁上就把《四书》《五经》念完,开笔作文章作诗都粗粗的通顺。安老爷自是喜欢。过了两年,正逢科考,就给他送了名字。接着院考院考——清代由各省学政主持的考试。,竟中了个本旗批首。安老爷、安太太的喜欢自不必说,连日忙着叫他去拜老师,会同案,谒官拜客。诸事已毕,就埋头作起举业的工夫来。

那时候公子的身量也渐渐的长成,出落得目秀眉清,温文儒雅;只因养活得尊贵,还是乳母丫鬟围随着服侍;慢说外头的戏馆饭庄东西两庙东西两庙——指旧时北京的护国寺(西庙)和隆福寺(东庙)。分别在每月七、八日和九、十日有庙市。见樊彬《燕都杂咏》。不肯教他混跑,就连自己的大门也从不曾无故的出去站站望望;偶然到亲戚一家儿走走,也是里头嬷嬷妈、外头嬷嬷爹的跟着,因此上把个小爷养活得十分腼腆:听见人说句外话外话——区别于官话的街头市井话。,他都不懂;再见人举动野调些,言谈粗鲁些,他便有气,说是下流没出息;就连见个外来的生眼些的妇女,也就会臊的小脸儿通红,竟比个女孩儿来得还尊重。

那安老爷家的日子虽比不得在先老辈手里的宽裕,也还有祖遗的几处房庄,几户家人。虽然安老爷不善经理家计,仗着这位太太的操持,也还可以勉强安稳度日。他家的旧宅子本在后门东不压桥后门东不压桥——后门,北京市中轴线北端的地安门曾俗称后门;东不压桥,胡同名称,在现地安门东大街。地方,原是祖上蒙恩赏的赐第,内外也有百十间房子;自从安老爷的老太爷手里因晚年好静,更兼家里人口稀少,住不了许多房间,又不肯轻弃祖业,倒把房子让给远房几家族人来住,留了两户家人随同看守,为的是房子既不空落,那些穷苦本家人等也得省些房租,他自家却搬到坟园上去居住。他家这坟园又与别家不同,就在靠近西山一带。这地方叫作双凤村。相传说,从前有人见两只彩凤落在这地方山头上,百鸟围随,因此上得了这个村名。

这地原是安家的老圈地圈地——清朝迁都北京后,在“近京五百里内州县”大规模圈地,安插迁京旗人。,到了安老爷的老太爷手里就在这地里踹了一块吉地,作了坟园,盖了阴阳两宅;又在东南上盖了一座小小庄子,虽然算不得大园庭,那亭台楼阁,树木山石,却也点缀结构得幽雅不俗。附近又有几座名山大刹。围着庄子都是自己的田园,佃户承种交租。

那安老爷的老太爷临终遗言曾嘱咐安老爷说:“我平生在此养静,一片心神都在这个地方;将来我百年以后,不但坟园立在这里,连祠堂也要立在这里。一则,我们的宗祠里本来没有地方了;二则,这园子北面,土山以后,界墙以前,正有一块空地,你就在这地方正中给我盖起三间小小祠堂,立主供奉。你们既可以就近照应,便是将来的子孙,有命作官固好;不然,守着这点地方,也还可以耕种读书,不至冻饿。”后来安老爷便谨遵父命一一的照办。此是前话不提。

传到安老爷手里,这位老爷天性本就恬淡,更兼功名蹭蹬蹭蹬(cèngdèng)——失势难进。,未免有些意懒心灰,就守定了这座庄园,课子读书,自己也理理旧业;又有几家亲友子弟,因他的学问高深,都送文章请他批评改正,一天却也没些空闲;偶然闲来,不过饮酒看花,消遣岁月,等闲不肯进城。安太太又是个勤俭当家的人,每日带了仆妇侍婢料理针线,调停米盐。公子更是早晚用功,指望一举成名,不干外事。外头只有几个老成家人支应门户。又有公子的一个嬷嬷爹,这人姓华,名忠,年纪五十岁光景,一生耿直,赤胆忠心,不但在公子身上十分尽心,就连安老爷的一应大小家事,但是交给他的,他无不尽心竭力,一草一木都不肯糟踏,真算得“奶公子里的一个圣人”;因此,老爷、太太格外加恩待他,不肯当一个寻常奶公子看待。这安老爷家通共算起来,内外上下也有三二十口人,虽然算不得簪缨簪缨(zān yīng)——古时达官贵人的冠饰,用来把冠固着在头上。门第,钟鼎钟鼎(dǐng)——即“钟鸣鼎食”。击钟列鼎而食,形容排场豪奢极侈。人家,却倒过得亲亲热热,安安静静,与人无患,与世无争,也算得个人生乐境了。

这年正逢会试大比之年。新年下安老爷、安太太把家中年事一过,便带了公子进城拜过宗祠,到至亲本家几处拜望了拜望,仍旧回家。

匆匆的过了灯节,那太太便将安老爷下场的考篮考篮——旧时读书人科举考试入考场的专用提篮。,号帘号帘——考场的门帘。,装吃食的口袋,盒子,衣帽等物打点出来。安老爷一见便问说:“太太,你此时忙着打点这些东西作什么?”太太说:“这离三月里也快了;拿出来看看,该洗的缝的添的置的,早些收拾停当了,省得临时忙乱。”那安老爷拈着几根小胡子儿含笑说:“太太,你难道还指望我去会试不成?你算,我自二十岁上中举,如今将近五十岁,考也考了三十年了,头发都考白了,‘功名有福,文字无缘’,也可以不必再作此痴想!况你我如今有了玉格这个孩子,看去还可以望他成人,倒不如留我这点精神心血用在他身上,把他成就起来,倒是正理。太太,你道如何?”

太太还没及答话。公子正在那里检点那些考具的东西,听见老爷的话,便过来规规矩矩慢条斯理的说道:“这话还得请父亲斟酌。要论父亲的品行学业,慢道中一个进士,就便进那座翰林院翰林院——官署名。唐代初置。清沿明制。掌编修国史、记载皇帝言行的起居注,进讲经史,及有关秘书著作。,坐那间内阁内阁——清代最高级之官署。清沿明制,设三殿(保和、文华、英武)、三阁(文渊、体仁、东阁)大学士。大堂,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功名迟早自有一定,天生应吃的苦也要吃的。就算父亲无意功名,也要把这进士中了,才算得作完了读书的一件大事。”安老爷听了,笑了一笑,说道:“孩子话!”那太太便在旁说道:“老爷,玉格这话很是;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些话我心里也有,就是不能像他说的这么文诌诌的。老爷竟是依他的话,打起高兴来。管他呢!中了,好极了;就算是不中,再白辛苦这一趟也不要紧,也是尝过的滋味儿罢咧。”

列公,这科甲功名的一途与异路功名却是大不相同;这是件合天下人较学问见经济的勾当,从古至今,也不知牢笼了多少英雄,埋没了多少才学,所以这些人宁可考到老,不得这个“中”字,此心不死。

安老爷用了半生的心血,难道果真就肯半途而废不成?原是见了这些考具一时的牢骚话。及至听见公子小小年纪说了这一番大道理,心中暗暗欢喜;又恐怕小人儿高兴,只得笑着说是小孩子话;及至太太又加上一番相劝,不觉得就鼓起高兴来,说道:“既如此,就依你们娘儿们的话,左右是家里白坐着,再走这一趟就是了。”

说着,看看到了三月初间,太太把老爷的衣帽铺盖吃食等件打点清楚;公子也忙着拣笔墨,洗砚台,包草稿纸。诸事停当,这安老爷便坐车进城,也不租小寓,就在自己家里住下。这房子虽说有几家本家住着,正所儿没占,原备安老爷、太太、公子有事进城住的,平日自有留下的家人看守。这家人们知道老爷回家,前几天就收拾铺设扫地焚香的预备停妥。

到了三月初六日,太太打发公子带了随使家丁跟随老爷进城;进场出场,又按着日子打发家人接送,预备酒饭,打点吃食;公子也来请安问候,都不必细说。

三场已毕,这老爷出了场也不回家,从场门口坐上车,便一直的回庄园来。太太、公子接着问好请安,预备酒饭,问了一番场里光景。一时饭罢,公子收检笔砚,便在卷袋里找那三场的文章草稿;寻了半日只寻不着,便来问安老爷说:“文章稿子放在那里了?等我把头场的诗文抄出来,好预备着亲友们要看。”安老爷说:“我三场都没存稿子。这些事情也实在作腻了。便有人要看,也不过加上几句密圈,写上几句通套批语,赞扬一番,说这次必要高中了;究竟到了出榜,还是个依然故我,也无味的很:所以我今年没存稿子。不但不必抄给人看,连你也不必看。这一出场,我就算中了。”说毕,拈须而笑。公子听了无法,只得罢了。

日月迅速,转眼就是四月。到了放榜的头一天晚上,这太太弄了几样果子酒菜预备老爷候榜,好听那高中的喜信。安老爷坐下就笑着说道:“这大概是等榜的意思了。听我告诉你们:外头只知道是明日出榜,其实场里今日早半天就拆弥封弥封——旧时科举制度中先由弥封官将卷面折叠封藏考生姓名,防止舞弊的措施。填起榜来了。规矩是拆一名,唱一名,填一名。就有那班会想钱的人从门缝儿里传出信来,外头报喜的按着分头去报。如今到了这时候不见动静,大约早报完了,不必再等。你们就弄了这些吃的,我乐得吃个河落海干河落海干——痛痛快快。睡觉。”说着,吃了几杯闷酒,又说了会闲话,真个就倒头酣呼大睡。

那太太同公子并内外家人不肯就睡,还在那里左盼右盼。看看等到亮钟亮钟——指更夫在天亮前打的最后一次更。以后无信,大家也觉得是无望了,又乏又困,兴致索然,只得打点要睡。上房将在关了房门,忽听得大门打得三响,一片人声,报说头二三报报安老爷中了第三名进士。

列公,你道安老爷既中得这样高,为什么直到此时才报?原来填榜的规矩,从第六名填起;前五名叫作“五魁”;直等把榜填完,就是半夜的光景了,然后倒填五魁。到了填五魁的时候,那场里办场的委员以至书吏,衙役,厨子,火夫,都许买几斤蜡烛,用钉子钉的大木盘插着,托在手里,轮流围绕,照耀如同白昼,叫作“闹五魁”。那点过的蜡烛拿出来送人还算一件取吉利的人情礼物。因此上填到安老爷的名字已是四更天的光景。那报喜的谁不想这个五魁的头报,一得了信,便随着起早下圆明园的车马,从西直门连夜飞奔而来,所以到这里还没亮。

闲话休提。这太太因等不见喜信,正在卸妆要睡,听得外面喧嚷,忙叫人开了房门,出去打听。那门上的家人早把报条接了进来,给老爷、太太、公子叩喜。这一番吵,吵得安老爷也醒了,连忙披衣起来,公子呈上报条看了,满心欢喜;一时想起来,自己半生辛苦,黄卷青灯,直到须发苍然,才了得这桩心愿,不觉喜极生悲,倒落了几点泪。太太也觉心中颇有所感,忍泪含笑劝解说:“老爷,这正该喜欢,怎么倒伤起心来呢?”

定了一会,大家才喜逐颜开,满脸堆下笑来。公子便去打点收拾手本手本——亦称“手板”,明清时下属见上司所用帖本。拜帖职名职名——名片。以及拜见老师的贽见门贽(zhì)见门——上门礼贽。第一次求见人所送的礼物。包封套。家人们在外边开发喜钱。紧接着就有内城各家亲友看了榜先遣人来道喜,把位安太太忙得头脸也不曾好生梳洗得。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乏也忘了,困也没了,忙忙的带着丫鬟仆妇一面打点帽子衣服;又去平兑银两,找红毡,拿拜匣。所喜都是自己平日勤谨的好处,一件一件的预先弄妥,还不费事。安老爷看看太太忙得连袋烟也没工夫吃,便说道:“太太不必忙,今日没事,有一天的工夫呢,我后半天进城不迟,歇歇再收拾罢。”说着,自己梳洗已毕,忙穿好衣服,先设了香案在天地前上香磕头,又到佛堂祠堂行过了礼,然后内外家人都来叩喜。这些情节,都不必细讲。

安老爷一面料理了些自己随手用的东西,便催着早些吃饭。吃饭中间,公子便说:“虽然多辛苦了几次,如今却高高的中了个第三,可谓‘上天不负苦心,文章自有定论’。将来殿试,那一甲一甲——明清科举进士殿试定制,分一、二、三甲。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一甲三名,第一名通称状元,第二、第三名分别称为榜眼、探花。一名也不敢必,也中个第三就好了!”安老爷说道:“这又是孩子话了!那一甲三名的状元,榜眼,探花,咱们旗人是没份儿的。也不是旗人必不配点那状元,榜眼,探花。本朝的定例,觉得旗人可以吃钱粮,可以考翻译,可以挑侍卫,宦途比汉人宽些,所以把这一甲三名留给天下的读书人大家巴结巴结——争取。去。这是本朝珍重名器名器——人才。器,车服;名,爵号。培植人材的意思。况且‘探花’两个字,你可知道他怎么讲?那状元自然要选一个才貌品学四项兼备的,不用讲了;就是探花也须得个美少年去配他,为的是‘琼林宴’琼林宴——皇帝赐与新进士的宴会。琼林,宋代名苑,在汴京(今开封)城西。的这一天叫他去折取杏花,大家簪在头上,作一段琼林佳话。这是唐代的故事。你看我虽然不至于老迈不堪,也是望五望五——年龄近五十岁。的人了。世上那有这样白头蹀躞蹀躞(diéxiè)——头发饰物。以其颤动形容小步貌。的探花!岂不被杏花笑人?果然那样,那不叫作探花,倒叫作笑话儿了!”公子道:“便不得探花,翰林也是稳的。”老爷说:“那又不然。在常情论:那名心重的,自然想点个翰林院的庶常;利心重的,自然想作个榜下知县;有才气的,自然想用分部主事;到了中书,就不大有人想了;归班更不必讲。我的见识却与人不同。我第一怕的是知县:不拿出天良来作,我心里过不去;拿出天良来作,世路上行不去。那一条路儿可断断走不得!至于那入金马,登玉堂金马玉堂——金马,汉代宫门名;门旁有铜马,曰“金马门”。玉堂,汉代殿名,阶陛皆玉,称为玉堂。,是少年朋友的事业,我过了景了。就便用个部属,作呢还作得来,但是这个年纪还靴桶儿里掖着一把子稿满道四处去找堂官堂官——清代对中央各部长官(大学士并尚书、侍郎)和各部以外的独立机构长官的称谓。,也就露着无趣。我倒想用个冰冷的中书,三年分内外用,——难道我还就外用不成?那时一纸呈儿,挂冠林下,倒是一桩乐事。不然,索性归了班,十年后才选得着。且不问这十年后如何,就在这十年里,我便课子读书,成就出一个儿子来,也算不虚度此生了。”

公子自是不敢答言。安太太听了说道:“老爷也忒忒(tuī)——太;过甚。虑得远。我只说万事都是尽人事,听天命,自有个一定。”老爷说:“太太这话却倒不错。”

说话间,一时吃罢了饭,便有几家拜从看文章的门生学生赶来道喜。人来人往,应酬了一番,那天就不早了,安老爷才得进城。到了住宅,早有部里长班送信告知老爷中在第几房,并房师房师——举人、贡士对荐举本人试卷的同考官的尊称。的官衔,姓名,科分,住处。从次日起,便去拜房师,拜座师座师——举人、进士对本科主考官或总裁官的尊称。,认前辈,会同年,会同门,公请老师,赴老师请,刻齿录齿录——收录。,刻朱卷朱卷——一指科举制度中试卷名目之一。明清乡试、会试场内应试人的原卷(即“墨卷”)项由誊录人用朱笔誊录,方送考官批阅,称为朱卷,以防考官循私舞弊。。那房师座师见了都说:“一见你这本卷子便知为老手宿儒,晚成大器。如今果然。可见文有定评。”说着,十分叹赏。

这安老爷一连忙了数日,不曾得闲,直等谢恩领宴诸事完毕,才得略略安静。五十岁的老头儿也得伏案埋头作起楷来作起楷来——指下文的“策文”。策文要用楷书书写。

转眼复试朝考已过,紧接着殿试。那老爷的策文策文——即策论。策,策问。论,议论文。虽比不得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却颇颇的有些经济议论,与那抄策料填对句的不同。那些同年见了,都道:“定入高选。”怎奈老爷是个走方步的人,凡那些送字样子送诗篇儿这些门路都不晓得去作;自己又年届五旬,那殿试卷子作的虽然议论恢宏,写的却不能精神饱满,因此上点了一个三甲。

及至引见,到了老爷这排,奏完履历,圣人望下一看,见他正是服官从政的年纪,脸上一团正气,胸中自然是一片至诚,这要作一个地方官,断无不爱惜民命的理,就在排单里“安学海”三个字头上点了一个朱点,用了榜下知县。

少时引见一散,传下这旨意来。安老爷一听,心里说道:“完了!正是我怕走的一条路,恰恰的走到这条路上来!”登时倒抽了一口气,凉了半截,心里的那番懊恼,不但后悔此番不该会试,一直悔到当年不该读书,在人群儿里险些儿不曾哭了出来。便有一班少年新进凑来携手作贺。有的说:“班生此去,何异登仙!”又有的说:“当年是‘拥书权拜小诸侯’,而今真个‘百里侯’矣!”又有一班外行朋友说是:“这榜下即用是‘老虎班’,一到就补好缺的。”又有的说:“‘在京的和尚,出外的官’,这就得了。”一面就答讪着荐幕友,荐长随长随——明代指地位卑下、做随从的宦官。后泛指随从官吏听侯使唤的仆役。。落后还是几位老师认真关切,走来问道:“外用了不必介意。文章政事都是报国。况这宦途如海,那有一定的?且回去歇歇再谈罢。”

这老爷也只得一一的应酬一番。又有那些拜从看文章的门生跟着送引见;见老爷走了这途,转觉得依依不舍。安老爷从上头下来,应酬了大家几句,回到下处吃了点东西,向应到的几处勉强转了一转,便回庄园上来。

那时早有报子报知。家人们听见老爷得了外任,个个喜出望外。只有太太和公子见老爷进门来愁眉不展,面带忧容,便知是因为外用的原故,一时且不好安慰,倒提着精神谈了些没要紧的闲话。老爷也强为欢笑,说:“闹了这许多天了,实在也乏了,且让我歇一歇儿,慢慢的再计议罢。”

谁想有了年纪的人,外面受了这一向的辛苦劳碌,心里又加上这一番的烦恼忧思,次日便觉得有些鼻塞声重,胸闷头晕,恹恹的就成了一个外感内伤的病;安太太急急的请医调治,好容易出了汗,寒热往来,又转了疟疾;疟疾才止,又得了秋后痢疾;无法,只得在吏部递了呈子,告假养病。每日价医不离门,药不离口,把个安太太急得烧子时香子时香——大年三十夜子时(二十三时至翌日夜一时)烧香的称谓。,吃白斋白斋——即素食,亦不放酱、盐。极表修持之虔诚。,求签许愿,闹得寝食不安;连公子的学业功课也因侍奉汤药渐渐的荒废下来。

直到秋尽冬初,安老爷才得病退身安,起居如旧。依安老爷的心里,早就打了个再不出山的主意了;怎奈那些关切一边的师友亲戚骨肉都以天恩祖德报国勤民的大义劝勉,老爷又是位循规蹈矩听天任命不肯苟且的人,只得呈报销假投供销假投供——假期休满前往任上报到。。可巧正遇着南河高家堰一带黄河决口。俗语说:“倒了高家堰,淮扬不见面”倒了高家堰,淮扬不见面——形容水势很大。淮扬,今河南东部、颖河北岸。。这一个水灾也不知伤了多少民田民命!地方大吏飞章入奏请帑帑(tǎng)——国库;国库所藏金帛。,并请拣发知县十二员到工差遣委用。这一下子又把这老爷打在候补候选的里头挑上了。

列公,安老爷这样一个有经济有学问的人,难道连一个知县作不来?何至于就愁病交加到这步田地?有个原故。只因这老爷的天性恬淡,见识高明,广读诗书,阅尽世态;见世上那些州县官儿不知感化民风,不知爱惜民命,讲得是走动声气声气——朋友意气相合为“声气相投”,传达消息为互通声气。引申为“来往应酬”意。,好弄银钱,巴结上司,好谋升转,什么叫钱谷钱谷——主办钱粮、税收、会计的幕友。一般称为钱谷师爷、钱粮师爷。刑名刑名——办理刑事判牍的幕僚。,一概委之幕友官亲家丁书吏,不去过问,且图一个旗锣伞扇的豪华,酒肉牌摊的乐事;就使有等稍知自爱的,又苦于众人皆醉,不容一人独醒,得了百姓的心,又不能合上司的式,动辄不是给他加上个“难膺民社”难膺(yīng)民社——难以承当人民和社稷的重任。即不配做地方官之意。,就是给他加上个“不甚相宜”,轻轻的就端掉了,依然有始无终,求荣反辱:因此上自己一中进士就把这知县看作了一个畏途。如今索性挑了个河工!这河工更是个有名的虚报工段,侵冒钱粮,逢迎奔走,吃喝搅扰的地方,比地方官尤其难作。自己一想:可见宦海无定,食路有方。天命早已安排在那里了,倒不如听命由天的闯着作去,或者就这条路上立起一番事业,上不负国恩,下不负所学,也不见得。

老爷存了这个念头,倒打起精神,次第的过堂引见,拜客拜行。一切琐屑事情都已完毕,才回到庄园,略歇息了歇息。便有那些家人回说:“钦限紧急,请示商量,怎的起行?”那些家人,也有说该坐长船的,也有说该走旱路的,也有说行李另走的,也有说家眷同行的。安老爷说:“你们大家且不必议论纷纷,我早有了一个牢不可破的主见在此。”这正是:

得意人逢失意事,一番欢喜一番愁。

要知那安老爷此番起行赴官怎的个主见,下回书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