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怜弱女 摘鬼脸谈笑馘淫娃
上回书表的是那个不知姓名穿红的女子在能仁寺扫荡了庙里的凶僧,救了安公子的性命,正待向安公子讲他前番在悦来店走的情由,此番到这庙里的原故,只听得一片哭声,口叫“皇天救命”。他便诧异道:“奇呀!这庙里的和尚被我杀得尽净,庙外又前是高山,后是旷野,远无村落,近无人家,况又是深更半夜,这哭声从何而来?”安公子说:“哭了这半日了;方才还像是拌嘴似的来着,我只道是街坊家呢。”女子说:“岂有此理。此处那有个街坊?事有蹊跷。”
说着,又听得哭起来。那女子便走到当院里顺着那声音听去,好似在厨房院里一般。他忙忙的掖好了刀来到那月光门里,只听得哭声越近,竟是在堆柴炭的那一间房里;走到那破窗户跟前一看,只见堆着些柴炭,并无人迹;看了看那门,却是锁着。他便用手扭断了锁进去,只见挨北墙靠西也有个小门关着,靠东柴垛后面合着装煤的一个大荆条筐,上面扣着一口破钟也有水缸般大小。他心里想道:“这口钟放得好蹊跷!”因把那破钟揭起,放在一边;再掀开筐一看,果见一个人黑注的作一堆儿蹲在那里喘气。
注:(xū)——暗。
列公,你道这人为何在此?原来这庙里和尚作恶多端,平日不公不法的事也不止安公子这一件。就筐子里这个人,也是这日午间来打尖的;那和尚把他关锁在屋里,扣在大筐底下,并说不许作声,但要高声,一定要他性命,就交给那个秃子和那瘦的和尚换替照应。这人在筐里闷了半日,忽听得外面一阵喧闹,次后却听不见些声息,连那两个和尚也不来查看他;他一时急闷,饥饿难当,不由的一声哭喊;被这位好事的姑娘听见,就寻声救苦的搜寻出来。
那人还只道是和尚来了,吓得不敢作声。女子道:“你这人不要害怕,我是来救你的。快些随我出来,到这月色灯光之下,问你个端的。”说着,自己先走进了厨房。那人听得是个女子声音,才慢慢的站起来,战兢兢的随后跟了来。
那女子正在那里拨那盏油灯,听他跟了来,回头一看,只见他年纪约莫五十余岁,是个乡下打扮。才待和他说话,不想那人奔向前来,叫了声:“我的孩儿!我只道今生不能和你相见,原来你还好端端的在此!只是你妈妈怎么不见?”
女子一听,心里诧异说:“这是那里说起?”因说道:“想是闷糊涂了,认错了人。”那人揉了揉眼睛一看,才晓得是自己认差了,慌得他连忙跪下,道:“姑娘,是我小老儿眼瞎了。姑娘,你是何人,前来救我?”女子说:“你且莫问我,且把你的姓名原故说来。”那人说:“这话说来话长。姑娘,既承你救了我这条草命,怎的领我去见见我那女儿老伴儿才好!”
女子心问道:“你的妻女在那里?”那人说:“那大师傅推推搡搡的把我推出来就锁我在这里。谁知道他弄到那里去了。”女子道:“!既这等,我方才把这庙里走了个遍,怎的不曾见个人来?”
那人听了又哭起来道:“天哪!这一定是没了命了!”女子道:“你且莫哭。你耐心在这里歇歇儿等候,不可乱走,等我务必给你寻来才罢。”那人听了又磕下头去;即至起来,那女子早一路刀光出去了。
却说安公子正因女子寻那哭声,不见回来,心中在那里盼望;忽然听得女子进来,隔着排插说道:“姑娘,你听,这隔壁又拌起来了。”
女子侧耳凝神的听了一会,那声音竟是从里间屋里来。他便进到里边留神向桌子底下以至床下看了一番,连连的摇头纳闷。
列公,你道他为何在桌子床下寻找起来?原来外间穷山僻壤,有等惯劫客商的黑店和不守清规的庙宇,多有在那卧床后边供桌底下设着地窨子,或是安着地道;往往遇着孤身客人,半夜出来劫他的资财,不就害人性命,甚至关藏妇女在内。外省的地平,又多是用木板铺的,上面严丝合缝盖上,轻易看不出来。
这些勾当,大约一桩也瞒不过这女子。就便这能仁寺庙里的和尚平日怎的不公不法,他也略知;只是与自己无干,不值得管这闲事。及至方才和那个瘦子秃子两个和尚交手,听了那一段不三不四的,早料定这庙中除了劫财害命定还有些伤天害理的勾当作出来,因急切要救安公子,且不能兼顾到此。如今听了那个老头儿的一番话,早又动了他一个侠烈心肠,定要寻出那母女二人的所在,看是个什么情由。满屋里寻了一会,不见了踪迹,急的怒气填胸,说道:“今日就上天入地,一定要寻着他才罢!”说着,满屋里端相一会。看着北面那一槽隔断安的有些古怪,进了那小门一看,只见并无一物,止一条黑夹道子,从那间柴炭房北墙后面直通到两间厨房的西北墙角那个门去;从那门缝里,便看了厨房灯光,也不像有什么原故。踅身回来再找,只见那屋里放着的两个平顶柜,北边一顶搭着锁,南边一顶柜门虚掩;顺手开了那柜门,见里面搁着一顶旧僧帽和些茶碗茶盘随手动用的东西,一层尘土,像是不大开的光景。看完,又到北边那顶柜子跟前把锁头开开一看,心中大喜,说:“在这里了!”原来这顶柜子里面,中腰不安抽屉,下面也没踏板;那后面的背板一扇到底抹的油光水滑,像是常有人出入的样子。
那柜门一开,早听得隔着背板一个人说道:“我劝你的不是好话?张嘴就讲骂,动手就讲打!等大师傅回来,你瞧我给你告诉不给你告诉!告诉了,这里了你的小命儿,我见不得你!”又一个道:“那怕你这禽兽告诉!我此时视死如归,那个还要这性命!”又听得一个苍老声音说道:“事情到了这里,我们还是好生求他,别价破口。”
这女子听了,那里还按纳得住,一面把那把刀掖在背后,一面伸手就把那柜子背板一拍,拍的连声的响。只这一拍,听得里面哗啷哗啷的一阵铃铛响,就有个人接声儿说:“来了。”又听他一面走着,一面嘟囔道:“我告诉你,大师傅可是回来了。我看你可再骂罢!”外面听了,连连的又拍了两下。又听得里面说:“来了。你老人家别忙啊。这个夹道子还带是漆黑,也得一步儿一步儿的慢慢儿的上啊。”
说着,那声音便到了跟前。接着听得扯的那关门的锁链子响,又一阵铃声,那扇背板便从里边喽吱开了。那女子对面一看,门里闪出一个中年妇人。只见他打半截子黑炭头也似价的鬓角子,擦了一层石灰墙也似价的粉脸,点一张猪血盆也似价的嘴唇;一双肉胞眼,两道扫帚眉;鼻孔撩天,包牙外露;戴一头黄块块的簪子,穿一件元青扣绉的衣裳,卷着大宽的桃红袖子;妖气妖声,怪模怪样的问了那女子一声,说:“我只当是我们大师傅呢!你是谁呀?”说着,就要关那门。
那女子探身子轻轻的用指头把门点住。那妇人说:“你只不叫关门,你到底说明白了。你是谁呀?”那女子道:“你怎的连我也不认得了?我就是我么!”那妇人道:“可一个怎么你是你呢?”女子道:“你不叫我是我,难道叫我也是你不成?”妇人道:“我不懂得你这绕口令儿啊!你只说你作什么来了?谁叫你来的?你怎么就知道有这门儿?”
那女子原是个聪明绝顶的,他就借着那妇人方才的话音儿,说道:“我是你们大师傅请我来的。你不容我进去,我就走。”妇人道:“我们大师傅请你来的?请你来作什么?”女子道:“请我来帮着你劝他呀。”
那妇人听了,这才咧着那大薄片子嘴答道:“你瞧,‘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咧!那么着,请屋里坐。”他这才把门开开。女子道:“你先走。”只见他一面先走,口里说道:“你瞧,大师傅可又找了个人儿劝你来了。人家可比我漂亮,我看你还不答应!”
女子让他走后,一脚跨进门去。只见里面原来是个夹墙地窨子。那门里一条夹道,约莫有二尺来宽,从北头砌就楼梯一般,一层层的台阶下去。靠西一带砖墙,靠东一层隔断板子,中间方窗,南头有个小门,从门里直透出灯光来。
女子看了,先把那扇背板门摘下来立在旁边才一步步的下台阶来;走到台阶尽处,进了那个小门,一眼就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在里面,他那形容和自己生的一模一样,倒像照着了镜子一般,不觉心里暗惊道:“奇怪!都道是‘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怎生有这等相像的?”定了一定,把那地窨子里周遭一看:下面一样的方砖墁地;上面横着一尺来见方的通连大木;大木上搪着一块一块的石板;料想这石板上便是那间堆柴炭的屋子。四围一看,西面板壁门窗,南北东三面却是砖墙,西北角留个进风出气的气眼。屋里正北安一张大床,床东头直上摆着三四个箱子,床西脚底下挂着个帘儿;靠西壁又是一张独睡床,靠东墙南首一架衣裳槅子,北首一桌两杌,靠南墙一张春凳。那女子便坐在那条凳上。旁边坐着个老婆儿,想是他的母亲。那老婆儿也是个村庄打扮。那女孩儿穿一件旧月白宫绸夹袄,系一条青串绸夹裙,头上略略的有些钗环,下面被裙儿盖着,看不出那脚的大小。但见他虽则随常装束,却是红颜绿鬓,俏丽动人;虽是乡间女儿,露着慧性灵心,温柔不俗。只是哭得粉光惨淡,鬓影蓬松,低头坐在那里垂泪,看着好生令人不忍。
这穿红的女子看罢,走到他跟前平平的道了一个万福,说道:“这位姑娘,一个女孩儿人家,既把身子落在这等地方,自然要商量个长法儿。事款则圆,你且住啼哭,休得叫骂。”
这句话还不曾说完,只见那穿月白的女子站起身来恶狠狠的向他面上啐了一口道:“呀呸!放屁!这是什么所在!甚的勾当!还有何商量?你怎么叫我不要啼哭叫骂?我看你也是人家一个女孩儿,你难道就能甘心忍受不成?你快快给我闭了那张口!再要多言可莫怨我女孩儿家粗鲁!”那老婆儿忙拦道:“儿啊,不要这样。这位姑娘说的是好话。”那女子又厉声道:“什么好话!他不过与强盗通同一气!我倒可惜他这等一个好模样儿作这等的无耻不堪的行径!可不辱没了‘女孩儿’三个字!”
列公,这《儿女英雄传》已演到第七回了。这位穿红的姑娘的谈锋,本领,性格儿,众位也都领教过了,大约他自出娘胎不曾屈过心,服过气;如今被这穿月白的女子这等辱骂,有个不翻脸的么?谁知儿女英雄作事,毕竟不同。他见这穿月白的女子这等的贞烈,心里越加敬爱,说:“这才不枉长的和我一个模样儿呢!”随即向后退了一步,把脸上的唾沫星子擦了擦,笑着叹了声,道:“姑娘,你受这等的委屈,自然该急怒交加,我不怪你。只是我要请教,难道只这等啼哭叫骂会子就没事了不成?你再想想。”穿月白的女子道:“还想些什么?我不过是个死!”穿红的女子听了,笑道:“蝼蚁尚且贪生,怎么轻轻儿的就说个‘死’字?”穿月白的女子道:“我不像你这等怕死贪生,甘心卑污苟贱,给那恶僧支使,亏你还有脸说来劝我!”
那个讨厌的女人见他一句一骂,看不过了,拿着根潮烟袋,指着那穿月白的女子,说道:“格格儿!你可别拿着和我的你一铳子性儿和人家闹!你瞧瞧,人家脊梁上可掖着把大刀呢!”那穿月白的女子道:“那怕他一把刀!就是剑树刀山,我不怕!”
穿红的女子正要打叠起无限的低情屈意安慰那穿月白的女子,又被这讨厌的妇人一岔;他便回头喝道:“这又与你何干?要你来多嘴!”那妇人道:“一个鼻子底下长着嘴,谁还管着谁不准说话吗?”穿红的女子道:“就是我管着你不准说话!”说着,就回手摸身后那把刀。那妇人见这样子便有些发毛,一扭头道:“不说就不说!你打谅我爱说话呢!我留着话还打点阎王爷呢!”
那女子才转身来向着那老婆儿道:“老人家,我看你这令爱姑娘一团的烈性,万种的伤心,此时就有什么样的话大约也和他说不进去。老人家,你问他一声:我们且离了这个地方,外面见见天光,可好不好?”
老婆儿听了,问他女儿道:“听见了?儿啊,这位姑娘敢是好意。”那穿月白的女子道:“什么地方我不敢去!就走!看他又把我怎的!”说着,站起来就走。那个妇人见了,扯住他道:“你站住!人家大师傅叫我在这儿劝你,可没说准你出这个门儿。你那儿走哇?守着钱粮儿过啵,你又走罗!”
那穿红的女子听了,拔下那把刀来用刀背把他的胳膊一拦,向那母女二人道:“你娘儿两个只顾走。”那母女见了也有些害怕,只得就走。那穿红的女子用刀指着那妇人道:“你也出去!”那妇人道:“又要我作什么呀?”口里只顾说,他却连忙拿了他的烟袋,潮烟,火纸,跟了出来。
那穿红的女子也随即拿了灯紧跟着出了那地窨子门。他恐怕那妇人到西间去看见安公子,又得费一番唇舌,便站在当门让他母女二人在那张木床上坐下,说道:“姑娘少坐,等我请个人来给你见见。”说着,便拉了那妇人脚不沾地的进了北边那隔断门,正不知他那里去了。
那穿月白的女子纳闷道:“这个人来的好生作怪!方才我乍听了那混帐女人的话,只道他果然是和尚找来劝我的。及至我那等拒绝他,他不着一些恼,还是和容悦色,宛转着说,看他竟是一片柔肠,一团侠气。——怎的此时又把那混帐东西拉了去?难道是又去请那个和尚去了不成?果然如此,好叫人不得明白。……”那老婆儿也是呆呆的发闷。
正盼望间,只见那女子同了那妇人拿着个火亮儿从夹道子里领了一个人来,望着他母女说道:“你娘儿们且见见这个人再讲。”
那穿月白的女子抬头一看,那里是和尚,原来是他父亲。他父女夫妻一见,“呀”的一声,就携手大哭起来。那老头儿道:“儿啊!千亏万亏,亏了这位姑娘救了我的性命!不然,此时早已闷死了!”
那穿月白的女子此时才知那穿红的女子全是一片屈己救人之心,正要下拜。只听他说道:“你们且不必繁文,大家坐好了,把你们的一往情由说明,我自有个道理。”
他父女夫妻就在木床上坐下。穿红的女子便在靠窗户杌子上坐下。那妇人也要挨着他坐。他喝声道:“你另找地方坐去!”那妇人道:“这可是新样儿的‘游僧撵住持’!我们的屋子,我倒没了座儿了!”说着,蹲下在那柜子底下掏出一个小板凳儿来塞在屁股底下坐了,一声儿不言语,噗哧噗哧只吃他的潮烟。
乱过了这一阵,那老头儿才望着穿红的女子说道:“姑娘,我小老儿姓张,名叫张乐世;乡亲叫顺了嘴,都叫我‘张老实’。我是河南彰德府人,在东关外落乡居住。哥儿两个。兄弟张乐天是学里的秀才,去年没了,剩了我一个人同了我这老伴儿带着女儿过日子。我这女孩叫作张金凤,今年十八岁了,从小儿他叔叔叫他念书认字,什么书儿都念过,什么字儿都认得,学得能写会算,又是一把的好活计。我这老婆子是京东人,他有个哥哥在京东帮人作买卖。要讲我家还算有碗粥喝,只因我们河南一连三年旱涝不收,慌乱的了不得,这些乡亲不是这家借一斗粱,就是那家要几升豆子,我那里供给得起?说声没有,他们就强夺硬抢,我和老婆儿说,这个地方儿可住不住了。我们商量着把几间房几亩地典给村里的大户,又把家家伙伙的折变了,一共得了百十两银子,套上家里的大车,带上娘儿两个,想着到京东去投奔亲戚找个小买卖作。不想今日走岔了路,走到这条背道上来。走了半日,肚子里饿了,没处打尖,见这庙门上挂着个饭幌子,就在这里歇下。这庙里的师傅们把我们让到这禅堂来,吃了他一顿素饭,临走我拿了两挂儿东钱——合六百六十六个京钱——给他。他家当家的大和尚摆手说:‘一顿饭也值得收你的钱,我化你的善缘罢。’我说:‘我一个乡老儿,你可化我个什么呢?’他说:‘不化你东,不化你西,只化你盘头大闺女。’我说:‘这地方儿,我那里给你买木鱼子去呢?’他就指着女儿,说道:‘你这不是现成的一个盘头大闺女么?’女儿听了,站起来就走。我们两口儿也抢白了他几句。待要出门,那大师傅就叉着门不叫我们走。这大嫂也不知从那里来,把他娘儿两个拉住。那大师傅就把我推推搡搡推到那间柴炭房里去扣在大筐底下。往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说着,向他老婆儿道:“后来是怎的,你告诉这位姑娘。”
那老婆儿哭眼抹泪的说道:“阿弥陀佛!说也不当家花拉的!这位大嫂一拉就把我们拉在那地窨子里。落后那大师傅也来了,要把我们留下。说了半日,女儿只是拾头撞脑要寻死。也是这位大嫂说着让那大师傅出去,等他慢慢的劝我女儿。姑娘,你想想,这件事可怎么点得头呢?正闹得难解难分,姑娘你就进来了。
那穿红的女子道:“且住。你们是什么时候进去的?那和尚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你这令爱姑娘可曾受他的作践?”那妇人道:“月亮爷照着膈眼子呢!人家大师傅甜言蜜语儿哄着他,还没说上三句话,他就把人家抓了个稀烂,还作践他呢!说得他那么软饽饽儿似的!”那穿红的女子也不理他。只见那老婆儿连连摇手,说:“受他什么作践倒没有价。”那穿红的女子点了点头儿,说:“这话我都明白了。既然如此,少时我见了那大师傅,央及央及他,叫他放你一家儿逃生,如何?”
那张金凤只是低头垂泪。那老两口儿听了,连连的作揖下拜,说道:“果然如此,我们来生来世就变个驴变个马报姑娘的好处!再不,我们就给你吃一辈子的长斋,都使得!”
那穿红的女子说:“这话言重。”才回头要向那妇人搭话,只听他自己在那里咕囔道:“放啊!我们还留着祭灶呢!”
那穿红的女子见他这等的语言无味,面目可憎,那怒气已是按纳不住,无奈得问问他的来历,只得冷笑了一声,向他道:“就让你说。你把你是怎样一桩事情也说来我听听。”
那妇人道:“我还说话吗?我只打量你们把我当哑巴卖了呢!”说着,又伸着脖子抽了两口潮烟,磕了烟袋,灭了火纸。他才站起来满地张牙舞爪的说道:“这不当着他们俩老的儿么?你也不是外人,我讨个大,说咱们姐儿们今儿碰在一块儿算有缘。”那穿红的女子说:“你站住!别和我论姐儿们!我是我!他是他!你是你!”那妇人道:“亲香点儿倒不好!我今儿怎么碰见你们姐儿们都是这么撅巴棍子似的呢!”
那穿红的女子催他说道:“你说罢!别累赘!”他才接着说道:“我贱姓王。——呸!我们死鬼当家儿的姓王!我们哥儿八个,我们当家儿的是第老的。人家都知道挣钱养家,独他好吃懒做,喝酒耍钱,永远不知道顾顾我;我全仗着人家大师傅一个月贴补个三吊五吊的。赶他死了,我说,这还守个什么劲儿呢?我可就跟了这庙里的大师傅来了。要提起人家大师傅来,忒好咧,真别辜负了人家的心!你们瞧,我这脑袋上都是镀金的;这件衣裳是买了整匹的花儿洋绉现裁的;我这裤子汗塌儿都是绸子的:总说了罢,算万道丝儿把我裹着呢!吃的更不用讲了。天天的肥鸡大鸭子。你想,咱们配么?”那女子说道:“别咱们!你!”妇人道:“我就是我!我到了这庙里没半年,人家大师傅花的那钱打我这么个银人儿都打出来了!——就是一样儿,活重些儿。”
那女子问道:“你这样好吃好穿,还有什么重活叫你作呀?”妇人道:“你不知道。我们这庙里爷儿六七个呢。大师傅是个当家的;二师傅是个带发儿修行,好本事浑实着的哪;还有个小大师傅,小二师傅:小大师傅打的一都的好拳;小二师傅是个扫脑儿,也不弱;还有个三儿。你等回来大师傅来了,你都见的着的。他们爷儿五哇,洗洗汕汕,缝缝连连,都得我。我一个人儿张罗的过来吗?可巧今天儿个早起,他们娘儿们来了,我们大师傅就要把他们留下。我乐得什么似的!谁知大师傅那么耐着烦儿俯给他,他还不愿意。人家拿出来的大红绸子,他也不要;还有五两的中锭,整个儿的大元宝,他也不要。末后大师傅翻箱倒笼找出小姆指头儿壮的一支真金镯子来,想着要给他带在手上呢,他伸手嚓的一下子把人家的脖子抓了个长血直流的!你瞧,他歹毒不歹毒?”
那女子问道:“这之后便怎么样呢?”那妇人道:“怎么样,人家大师傅拔出刀来就要杀他呀?你打量怎么着?我好容易救月儿似的才拦住了!我说:‘人生面不熟的,别忙,你老等我劝劝他。’谁知越劝倒把他劝翻了,张口娼妇,闭口蹄子!”说着,又对那穿月白的女子道:“你瞧,娼妇头上戴这个?身上也穿这个?你怎么说呢!”
那穿红的女子问他道:“这等说,你还不曾劝动他;少停你们大师傅回来,你怎么对他呢?”那妇人笑嘻嘻道的道:“你听啊!如今不是我们大师傅找了你来了么?我瞧你这嘴又来得,你劝他他没个不答应的。你算,我们庙里他们爷儿五哇,除了二师傅他是在外头跑海走黑道儿的,三儿小呢,可巧剩他爷们三个,咱们姐儿三个;咱们闹个刘海儿的‘金钱垫香炉’,各抱一条腿儿,你瞧,这高不高?”
那穿红的女子本就一腔子的忿气,听这妇人说的这等无耻不堪,那里还忍耐得住;只见他一言不发,回手拔出那把刀来,刀背向地,刀刃朝天,从那妇人的下巴底下往上一掠,唰一声,早变了个血脸的人,不曾听他一声儿,咕咚往后便倒。这一倒,但见个东西翻在半空里,从半空打了一个滚儿,,掉在地下。大家一看,原来把那妇人的前脸子削下来了,落在平地,还是五官乱动。
那穿红的女子不禁持刀大笑,说:“这个东西怪不得他如此不堪无耻!原来他带着个鬼脸儿呢!”那老两口儿见了,吓得体似筛糠的道:“姑娘,你咱的把他杀了?可不吓煞了人!”倒是那张金凤一见,十分痛快,说道:“杀得好!这等禽兽一般的人,留他在世上何用!”那老两口儿道:“儿啊!你那里知道!他是那大师傅的心上人!他回来见杀了他的人,你我都是没命的了!这越发不好了!”那穿红的女子笑道:“我看你们说来说去不过是怕那个大师傅;你们跟我见见那大师傅去。”
那张金凤听见要见和尚去,他便有些不愿意。穿红的女子笑道:“方才我听你刀山咧,剑树咧,死呀活呀的,倒像傻冲打的似的,怎么此刻完了本事了?不妨,跟我来。”说着,拉了他的手就走。那老两口儿也只得跟了出来。及至出了房门一看,只见那月光之下,满院横倒竖卧七长八短的一地死和尚。把个老婆儿吓得跌了一跤,幸喜窗户挡住不曾跌倒;老头儿吓得闭口无言。
那张金凤怔了一回,说道:“呀!如今世上那有这等的一个出众英雄来作这等的惊人事业?”那穿红的女子听了他这话,酒窝儿一动,蛾眉儿一挑,用两个指头指着鼻子笑着说道:“不敢欺,就是我!”当下姑娘脸上的那番得意,漫说出将入相,八座三台,大约立刻叫他登基坐殿,成佛升天,他也不换!
闲话休提。却说他把话说完,便把那父女夫妻三人让进房来,自己重新进屋里一刀把那妇人的鬼脸儿扎起来往院子一丢,又把那尸首提起来也向那墙角一扔,说声“跟了你大师傅去罢!”把那张金凤看了,定了会神,这才大悟转来,说:“哦!我晓得了!你那里是什么劝我,竟是来救我一家儿的性命的一位恩深义重的姐姐!姐姐请上,受我全家一拜!”连那老两口儿也跪在尘埃拜个不住。忙得那穿红的女子说:“阿呀呀!你二位老人家快快请起,不可折了我的寿数!”他老两口儿起来。那女子又去拉张金凤。那张金凤跪着不肯起来,说道:“请问姐姐姓甚名谁?家乡何处?住在那里?怎的就晓得我在此地遭这场大难,前来搭救?望姐姐说个明白!我张金凤生必衔环,死当结草!”
那穿红的女子说道:“这话才叫作‘说也话长’。”说着,便把张乐世——张老头儿让在堂屋西边春凳上,张老婆儿母女二人让在东边春凳上。他自己却在北面靠桌上首杌子上坐下,把那把刀放在桌儿里边靠墙。大家这才侧耳凝神,听他说他的来历。只见他满脸堆欢,不慌不忙,未从开口,先将身子往西一探,向那西间的南炕叫了一声“安公子”。这正是:
人生第一开心事,辛苦功成闲话时。
要知那姑娘说出些什么言词,下回书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