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两个人(2)

郭图一听,登时火冒三丈:“出征之前,袁公有明确训令,以我为前部监军,节制诸军。你难道想违抗……”他话还没说完,颜良双腿一夹,坐骑默契地向前冲了几步,吓得郭图不得不闪身避开。这一闪,之前说话的气势被打断,再也续不下去了。

“审时度势,临机决断,此皆大将之法。尔等颍川腐儒,何必管那么多!”

颜良逼退了郭图,哈哈大笑,一抖缰绳喝令开拔。郭图见拦不住他,转过头去,求援似的喊道:“淳于将军,您莫非要放任这个家伙胡闹?”

这一次先期渡河的袁军主将,是淳于琼和颜良。郭图作为监军随军,名义上地位比颜良高,但后者是冀州派的实权人物,兵权在握,郭图根本压制不住,只得求助于淳于琼。

一直一言不发的淳于琼听到呼喊,拨转马头冲到了颜良身前。颜良面色一怔,抱拳道:“老将军莫非也要阻挠?”

淳于琼咧开嘴笑了:“原本是要劝阻,可听颜将军说得有趣,老夫动了心思,也想出去游猎一番。”这个回答让郭图和颜良都很愕然。淳于琼见颜良有些迟疑,眉毛一抬,又道,“怎么,老夫不够格吗?”

面对这个请求,颜良眉头一皱。郭图一介文吏,斥退也就算了,这位淳于琼是军中老人,当年还与袁公平起平坐,轻忽不得。可真的答应让淳于琼同行?别逗了,那可是一个胆敢轻军入许劫走董承的老疯子,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谁都无法预测!

颜良在马上默然片刻,开口道:“既然如此,淳于将军不妨与我同行,以一日为限。万一白马这里起了变故,也好有个应对。”

一日为限,能打到多少猎物?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颜良这是在找台阶下。淳于琼也不为已甚,笑眯眯地满口答应下来。颜良乜斜了郭图一眼,朗声笑道:“白马小城,即便是郭监军,应该也能看住一日,老将军不必担心。”

郭图被他如此讽刺,气得面色涨红,却无可奈何。颜良这次带了一共八千步骑,真耍起性子来,郭图还真吃不消。

淳于琼道:“既然如此,还请将军在营外稍等片刻,老夫去取弓箭来。”颜良在马上略一抱拳,然后一抖缰绳,发下口令。他身后的骑兵一起呵斥坐骑,大队人马耀武扬威地开拔,令出即行,毫不拖沓,果然是冀州精锐。

郭图恨恨地把鼻前的尘土挥开,对淳于琼抱怨道:“明明有将军与我做先锋便足够,主公却偏偏还要派这个冀州莽夫前来,真不知怎么想的。”

淳于琼昂起头,眯起眼睛吸了口气,答非所问:“孟夏之时,最宜郊游,颜将军当真是好兴致哪。”郭图一愣,不知他意有何指。淳于琼把手伸向颜良渐行渐远的背影,勾了勾指头:“颜将军游猎之意,只怕不在禽兽啊。”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郭图的肩膀:“郭监军你年纪轻轻,可不要跟老夫一样老糊涂啊。”说罢扬长而去,剩下惊疑不定的郭图。郭图也不是傻子,略思忖便明白淳于琼的意思。

颜良这次公然外出,猎兽是假,争权是真。冀州派一向是袁家的泰山之镇,结果田丰被囚、沮授被叱,现在先锋的监军居然也落到了颍川人的手里,颜良若是不争上一争,只怕权势会继续旁落。

“莫非颜良是要试探我等……”

郭图想到这里,悚然一惊,匆匆回到营帐之中,提笔写下一封密信,封上印泥,然后叫了个心腹小校,低声吩咐道:“去黎阳,送蜚先生。”他侧头想了想,又写了一封。

在白马西南方向几十里外,一支曹家的军队正在徐徐前进。两侧的散骑始终与主队保持着一百步的距离,中央的步卒排成松散的行军队形,矛手与戟手在外,弓手在内,每三个人还抬着一面大盾。可知兵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队列外松内紧,一旦有什么情况出现,他们会立刻变成一把锋锐的尖刀或坚实的盾牌。

在队伍的最前列并排着三名将军,他们身上披着厚实的两裆铠和虎獠盔,神态各异。最右边是个矮壮汉子,眉毛极粗,眼睛却很小,肥厚的嘴唇显出几分忠厚;最左边的将军一脸的桀骜不驯,面部狭长,鼻尖鹰钩,是相书上说的青锋之相——这种相貌的人,大多偏狭狠戾;而在最中间的男子,方正的脸膛微微发红,美髯飘在胸前,颇为沉稳英伟,可他的神情却是怏怏不乐,似乎有什么烦心之事萦绕于心。

这时一名斥候从远处飞快地驰来,数名游骑迎了上去,确认了对方的身份,这才让开道路。这斥候冲到队列前方,对着三位将军大喊道:“报!前方六十里处,有袁军侦骑。”

这个消息让三名将军表情都微微一滞。在那里出现侦骑,说明他们已经进入袁军主力的视野了,随时可能遭遇战斗。

三人久经沙场,习惯性地同时举手,想让队伍停止前进,可他们发现两位同僚也做了同样的动作,连忙又收回来,面露尴尬,一时间让整个队伍有些混乱。好在这混乱并未持续太久,士兵很快整好了队,矛戟微斜,弓弩上弦,以便随时可以应对可能的偷袭。一看便知是百战之师,细节毫不疏忽。

中间那将军对左右两人道:“袁军此来,目的不明,咱们主力拨一支军迎上去探探虚实。”这是持重之论,其他二人都纷纷赞同。

这时候,第四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诸位将军,不如来博个彩头如何?”

三个人同时回过头去。说话的是他们身后一个有点狐狸脸的年轻人,他只简单地披着一件长袍和软甲,细长的手指拈着两枚骰子。这人叫杨修,是太尉杨彪的儿子,刚从许都北上官渡。军中传言,杨家被郭嘉敲打了一下,已彻底屈服,不光家里的高手被征调,连杨彪的独子都要被迫随军。

此时听到杨修这么说,三位将军面面相觑。杨修又笑道:“听闻这次围困白马的,是颜良、淳于琼和郭图三人。这带兵西进的,会是他们中的谁。诸位不想猜一猜?”

左边那位将军不悦道:“杨先生此来随军,是参赞军事,可不是来胡闹耍钱的。”杨修悠悠道:“在下开的这个局,博错了,无非是输些钱财。曹公开的那局,几位若是下错了注,可是要赔上身家性命的。”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三个人俱是一凛。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向前走了几十步,驱马登上一片小丘陵,与队列远远隔开。左边那将军开口道:“杨先生,你适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杨修拱手道:“德祖不才,自出征以来,一直有个疑问。曹司空麾下猛将如云,这次救援白马,为何单单挑选你们三位来打头阵?”

“我三人为何不能打头阵?”右边的将军淡淡道。

“诸位是身在局中,而不自知啊。”杨修摇摇头,他一指左边那将军,“张辽张文远,你本是吕温侯麾下的头号大将,在徐州归顺了曹司空,官拜中郎将。”他又一指中间那将军,“关羽关云长,你是玄德公的义弟,月余之前方在徐州斩杀了曹公的守城将军车胄。曹司空攻破徐州以后,玄德公乘夜遁逃,你才归顺曹公,至今尚只数月,却已是偏将军。”

关羽听到“归顺”二字,面有怒意。他正欲开口争辩,却被张辽扯了扯衣角,勉强压下火气。杨修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微微一笑,也不说破,把视线转向第三位将军。

“至于你……”杨修指着第三位将军,“徐晃徐公明,你根本就是汉室之人。”

徐晃听到这个评价,却是面色未变。当初他是杨奉麾下大将,从长安到雒阳一直保护着汉室安危,是天子亲封的都亭侯。后来曹操与杨奉闹翻,汉室迁到许都,他便留在了曹军之中,作为汉室在军中唯一一枚摆放在明面上的棋子,是彰显皇帝与司空之间互相信赖的标志。

不过为了避嫌,徐晃与汉室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往来。即使是董承起事的时候,也不曾把他计算在内。时人都认为,徐晃汉室的烙印逐渐淡化,已彻底成了曹家大将。

现在杨修突然把他的这一层身份揭破,徐晃却没有勃然变色,反而稳稳答道:“杨先生说得不错,我一直是汉臣,从未变过。”他这话答得巧妙,如今天子尚在,连曹操、袁绍都自称汉臣。

杨修三根指头竖起来,三位将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下子意识到其中的玄妙。

这三个人都是降将,而且是来自吕布、刘备以及汉室这三个曹公大敌的阵营,虽说曹公有“用人不疑”的名声在外,可先锋这么重要的位置,曹公一个原从心腹之将都不用,却派了地位如此微妙的三个人,其中意味颇可琢磨。

这三人合在一起,互相监视还好,眼下分兵去对付那一股袁军,究竟派谁去,见了袁军又做了什么,就不能不让人琢磨了。

想通了其中关节,张辽道:“你的意思,莫非是不要分兵?”杨修道:“若是见敌不顾,就更不好了。”张辽把手按剑,冷哼一声:“分兵要猜忌,不分兵亦要猜忌。我看你分明是来离间的!”杨修从容道:“我一片公心,全为诸位。若是诸位不信,那我从此噤声,全凭几位调遣。”关羽拍拍张辽的肩膀,示意他镇静,又转向杨修道:“那德祖你说说看,该如何是好?”

关羽在曹营地位超然,不像张辽、徐晃那样患得患失,由他来问,最好不过。杨修把骰子掂了掂,道:“若是从小处着眼,怎么做都是错。只有放宽视野,才知进退之道啊。”

张辽不耐烦道:“别卖关子了!”

杨修长笑一声,伸手指向黄河东边:“那边袁绍派了颜、郭、淳于三将前来白马,围而不攻。这三人分属不同派系,却同为先锋,实乃兵家大忌。这边曹公调了你们三位降将打头阵,主力却缀在延津,这其中的味道,说白了就是两个字——试探。”

听到这两个字,三将眼神起了不同的反应。

杨修继续道:“曹公在试探袁绍,同时也在试探你等;而袁绍又何尝不是在试探曹公,也在试探颜、郭、淳于三人。白马城本是鸡肋,守之无益,曹、袁仍各自派兵周旋,可不知藏了多少心机。若是窥不破这点,随意妄动,说不定就是杀身之祸。”

徐晃握紧手里的长柄大斧:“依杨先生所言,要如何才能合了曹公的心思?”

杨修下巴一抬,露出狐狸般的微笑:“这法子说来也简单,取下颜、郭或者淳于的首级,一切疑问自然烟消云散。”

听到这话,三将中的一个人面色如常,心中却是“咯噔”一声。听杨修这一番剖析,曹公竟是早已起了疑心,把最有嫌疑的三人一并撒出来,拿袁绍军来试探虚实。他若是按照原计划,借这次出征之机,与颜良密会,就会有暴露的危险——这个杨修无端说破此事,显然也是想试探出自己的身份。

该死的,全都在试探。他心想,同时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自然。

日至正午,白马城的北门附近忽然发出喧闹声。附近负责监视的袁军游哨迅速上报,上面给了指示:静观。这一支袁军的任务是围城。很快喧闹声更大了,东城的城头居然着起火来,火势还不小。游哨再次上报,上头还是那句话:“静观。”

袁绍围困白马,是为了吸引曹军主力前来,所以城内的这种小混乱,根本不值得关注。现在就算刘延自缚开城,他们都要把他赶回去。

很快游哨发现,有两个人影从城头偷偷摸摸地想要缒下来,已经有粗大的绳子垂到城墙下面。此时上面火势蔓延,浓烟滚滚,估计守城兵丁都顾不上了。游哨想到上峰叮嘱,也懒得上报,远远站在城头弓箭射程之外观望。

这两个人影一高一矮,在城头忙活了一阵,开始抓住绳子慢慢往下坠去。缒城是军中必练的科目,讲究的是双手交错握绳,双脚踢墙,一荡一荡地缒下来。而这两个人一看便是生手,居然双腿盘在绳子上,双手紧握往下溜。游哨暗笑,这么个滑绳的法子,不是手被绳子磨得血肉模糊,就是直接摔到地上没有半点缓冲。

两个人下到一半的高度,城头上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立刻就有士兵挥起大刀,要砍断绳索。两个黑影大概是过于惊慌,双手猛地松开,一下子跌落到城脚。好在白马城本来也不算高,这一下不致摔死人。

城头卫兵看到他们掉下去了,不再砍绳子。北城门隆隆开启了半扇,一队步卒手持长戟环刀杀出来,直扑向那两个人。那两人也不含糊,强忍着剧痛,跌跌撞撞朝着袁营方向跑。那队步卒个个身着重甲,跑得不快,反倒被那两人越甩越远。眼看他们要冲出弓箭范围,突然之间从城头顺着那根绳子,又下来两个人。这两个人手脚麻利,动作迅捷至极,三两下就缒到城下。一落到地上,他们立刻掣出手中铁剑,恶狠狠地朝追兵扑去。

那些追兵只顾看前头的,没料到身后突现杀着,一下子被刺倒了三四个,惨叫声四起,队形一下子就乱了。那两个黑影的剑击相当狠辣,每一剑下去,都没有活口,很快就杀出一个缺口,冲到前面两个黑影面前,一人一个,却是用剑横在了他们脖子上,一步步押着往这边走来。

这几番变化让游哨看得瞠目结舌,一时间都忘了回报,呆呆地看着他们走出城头弓箭射程,朝自己靠近。一直到他看清这四个人的相貌,才如梦初醒,拿出手中的短弓,喝令他们原地站住。

那两个持剑者,俱是黝黑精瘦的汉子,一脸褶皱看不出年纪,手里的铁剑一看便知是私铸的,粗糙不堪;而那两个被利刃抵住咽喉的,是一个青年和一个大孩子,身上穿的是锦袍,气度不凡。

脱城投奔的人,每次围城都会碰到,但这次的情况实在有些古怪。游哨掏出一个柳哨,奋力一吹,附近的巡逻队听到声音,很快就会赶过来。那孩子表情惊恐,瑟瑟发抖,似乎是被吓坏了。游哨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想起自己第一次上战场,也是差不多同样模样。

可在下一个瞬间,那孩子突然用头猛地回撞了汉子一下,趁着剑刃一颤,身体一缩,回手拿起匕首要刺他的小腹。那汉子猝不及防,只得回剑低撩,锵的一声把孩子的匕首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