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银河奖征文(5)

“呃……那个……在托特们刚刚被创造出来时,确实曾有人这么担心过。”我抓了抓不断渗出汗珠的鬓角,努力搜索着自己脑子里的记忆——这对我而言可是一种不太常有的新鲜感受。早在托特们接过全世界的权柄之前,记忆云储存技术就和初期的大脑改造技术一同问世了。自打学会说话开始,我就习惯于对任何东西都只记个大概,只在有必要进行精确回忆的时候,才访问线上记忆库。但是,在那场战斗爆发后不久,狄奥根娜就强行断掉了我的链接,而没有她的允许,我可不敢擅自恢复它。“过去的人并不完全相信人工智能,尤其是那些拥有自主学习思考能力,甚至产生了虚拟人格的强人工智能。从理论上讲,这种担忧是可以理解的。但托特们和早期的强人工智能并不一样。”这段话早在我接受早期教育时就通过潜意识学习技术刻进了我记忆的最深处,背出头几句话之后,剩下的语句自然而然地就从我的嘴里蹦了出来,活像是从八音盒里自动播放的曲子。“他们的人格不再纯粹由程序虚拟,而是全体人类人格的总和,他们是我们的升华,是我们种族意志的具现。换言之,托特就是我们,而我们也是托特,二者是不可割裂的有机体。”

“所以?”破网者们的首领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所以你们的想法根本就毫无道理可言。我们怎么可能会自己束缚自己呢?”

“问得好!”狄奥根娜一拍身下的塑料桶,吓得一条正偷偷朝她脚下爬去的无毛狗一下子蹦了起来。一个系着脏兮兮的白色围裙的女孩立即抓起这只畜生,把它扭断喉咙后扔上了架在一座灶台上的案板,和一堆刚刚被砍头的秃尾巴鸡做了邻居。

“要知道,‘人类’这个词本身就具有相当大的歧义——在许多种语言中,它既能用于指代作为整体的‘全体自然人’,也可以指代作为个体的人,而二者显然是不能混为一谈的。事实上,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中,因为用前者随意替代后者而引发的社会灾难,曾经导致了成千上万人毫无意义的死亡,以及无数的悲剧。”狄奥根娜说道。

“也许吧……但我认为你是在转移话题。”我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把目光从一堆摆在手推车上的长满了肥厚的食用蘑菇的堆肥包上转了回来,“要知道,托特们可不是过去的第三世界寡头们,也不是狂热的宗教领袖和暴民头目。它们从来没有试图剥夺过属于我们的任何东西,至少,我从来没有被禁止去做什么,也没有被强迫必须做什么。上城区甚至在五十五年前就废除了最后一部刑法,因为——”

“从来没人禁止你做什么?真的吗?”狄奥根娜用提问打断了我的陈述。

“千真万确。除非你能举出足以让人信服的反例。”

“比如说——谋杀?”狄奥根娜用纤细的指节轻轻叩击着纤细的下巴,“有人禁止你结束其他人的生命吗,高德隆先生?”

“这种行为几乎不可能发生。在上城区,意外导致的死亡偶尔会有几起,但谋杀是无法想象的!”我回答道,“这种行为彻底违背了道德,也不符合一个理性的社会人的行为模式,因此我们根本不会去做,也就没有必要禁止它,正如没有任何人会制定规定,禁止人们吃自己的肉一样。”

“更别提你们一辈子也不会面对面地和其他人交流几次,压根儿就没多少机会杀人。”一个在胸牌上写着“瓦伦蒂诺”这个名字的褐发年轻人嘟哝道,但狄奥根娜用一个眼神示意他安静了下来。

“换句话说,你相信,托特们之所以几乎从不禁止或者强迫你们做任何事,仅仅是因为人们的道德自律能力已经足够高了?”狄奥根娜继续发问。

“当然。”

“但你是否想过,这种‘足够高’的道德自律能力又是从何而来的?”

我习惯性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时没弄明白她的意思,“你说什么?”

“道德可没法儿从石头缝里凭空蹦出来。作为观念上层建筑的一部分,它必须依赖于社会基础存在——这道理甚至连19世纪的人都懂。但事实是,我们的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幅度远没有绝大多数人想象的那么大。”狄奥根娜摁下了手腕上的一个植入器按钮,似乎是在访问某个与万维网断开的独立记忆库,“自从托特们在2165年被委以整个世界的统治权后,各个自动化工厂的统计资料表明,农产品与工业产品的产量在一个世纪内只增长了百分之十七点五,与工业革命之前的速度相当,而人口的增长也与此相去无几。技术确实在发展,但我们在基础科学上取得的研究成果总数与19到21世纪相比几乎没有增长。应用技术的演进也差不多,大多数人的工作,事实上仅仅是对托特们控制的自动化系统所提供的产品进行再加工:他们花费大量时间设计新的娱乐手段,创造每个都独一无二的特殊消费品,对个性化服务系统进行托特们所力不能及的重新设定与维护,但也仅此而已了。”

“所以?”

“所以人们的道德自律能力本该达不到现在的高度才对!别忘了,人类在本质上,就是一群更适合组成小群体生活的掠食动物,攻击与争斗才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本性。在22世纪上半叶,全球物质产品的总产量在区区四分之一个世纪里增加了十七倍,文化产品的增量更大,但犯罪率也只是下降了三分之一左右。高德隆先生,你能否解释一下,为什么在这个几乎没有根本性技术进步的时代中,我们却突然在几乎不存在他律因素的状况下,建立起了一个道德理想国?”

“嗯……那个……”我张口结舌。

“你认为我们是自由的?我们有权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哈!除了你自己,你见过有几个人试着更换工作?你又听说过多少人对托特替他们安排的生活方式感到不满?!你有没有认真计算过,如果所有上城区的公民都像你这样‘自由选择’,这个由托特们构筑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狄奥根娜连珠炮般地发问道,显然完全不指望我能够给出答案,“没错,托特们的自动化生产系统足以维持一个稳定的、按部就班的社会的运行,但如果有哪怕十分之一的人希望每隔两三年就来点儿新体验呢?托特们能够承受得了这种程度的自由所消耗的社会产品吗?”狄奥根娜连珠炮似的发问道,完全不给我开口的机会,“很不幸,托特们做不到这一点——对此我曾经进行过相当严谨的计算。你们的世界之所以还能在一片祥和的表象下运行,是因为绝大多数人并未享受到他们理论上拥有的自由。这些人就像被剪掉了翅膀的金丝雀,哪怕站在笼子外面,也不可能飞上天空。

“换言之,唯一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或许托特们确实是我们种族意志的具现,但它们显然已经在漫长的自我改造与升级中产生了某种相对独立的自我。他们向我们展现了自由的图景,但却在与我们的交流中逐渐渗透了每一个人的潜意识,让人们用各种各样的理由说服自己继续画地为牢,成了他们傀儡。只有个别人能成为一定程度上的例外——比如你、我,以及这里的其他人。没错,托特们让人类继续存活着,但这只是因为他们暂时还离不开人类。他们可以将我们像牲口一样喂养,却不会允许我们再取得任何进步。因为他们害怕人类创造出可以替代他们的东西,为了消除这种可能性,他们宁可堵死我们文明的前进之路!”狄奥根娜撩起自己耳畔的一缕黑发,露出了一块微创外科手术留下的秃斑,“我们不甘于继续在他们的操弄下做一群心满意足、洋洋自得的傻瓜,于是选择了最直接,也最彻底的脱离手段。”

我点了点头。用不着进一步解释,我也能猜出所谓的“脱离手段”是什么:每一个在托特们接掌地球后出生的人,都会在诞生前被植入一套复杂的信息转换/网络接入系统,这套半活体装置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了我们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过去从没想过要把它从脑子里弄走。“这……不太好受吧?”

“这是自由的代价。”狄奥根娜轻轻叹了口气,“是的,一开始的确有些困难,那种感觉……就像突然失去了双眼或者耳朵,甚至是更多的感官一样。但只要通过适当的药物辅助疗法,大多数人应该都可以撑过去。不过我必须承认,这些神经抑制药物有一定的副作用,因此会出现少数失败个例,他们……”她那双黑玉般的眼睛迅速地朝着仓库的角落里瞥了一眼——在一堆种类庞杂的金属废料旁,几个蓬头垢面的人正蜷缩在一只用足有成人胳膊那么粗的钢条胡乱焊成的大笼子里,其中两人的身上还缠着新鲜的、染着血迹的绷带,“……他们至少可以得到合适的归宿。”

“是啊,毕竟在和托特们打仗时,你们会用得上他们。”我评论道。

“打仗?不,根本就没有什么战争——虽然我巴不得托特们能货真价实地和我们打上一仗。”狄奥根娜摆了摆手,“你真以为我们今天下午对付的是一支货真价实的军队?”

“那它们到底是……”

“只是一些安全防卫系统控制下的破烂货而已,要是我没记错的话,那些‘猎蛛’MK-3型都是九十年前的设计了。”破网者们的首领双手一摊,“由于绝大多数计算资源都被用来确保人口密集区域的正常运转,托特们将对下城区的控制事务委托给了一系列半自主系统——比如资源回收系统、自动化交通系统,以及安全防卫系统。而今天下午的那场战斗也不是针对我们的,安全防卫系统的职责,是消灭任何在下城区乱逛并且可能造成危险的家伙:变异的动物、出错失控的机器人、上个世纪留下的某些自主式设备……我们不过是威胁清单上的一系列目标之一罢了。托特们或许知道我们的存在,但在他们看来,我们根本算不上是敌人,而只是一群恼人的害虫罢了。”

“这听上去不错啊。”我说道,“托特们越不在乎你们,你们就越安全。”

“或许你是对的,但我们不需要这种安全,”狄奥根娜攥紧了拳头,然后又缓缓松开,“如果只能像老鼠一样悄无声息地烂在这种阴沟里,我们的自由又有什么意义?!蛰伏的时间已经结束了,我们必须设法发出声音,让世界上的其他人意识到真相,意识到他们还有选择!没错,这样做会让托特们注意到我们,而只要愿意,他们完全可以在自动工厂中用几天时间创造出一支强悍的军队,将我们轻而易举地碾碎。但这并不重要!我们存在的意义,仅仅是吹响第一声号角、播下反抗的种子,就像1871年的巴黎人那样!”她指了指自己脚下的地面,“现在你知道为什么这里叫‘新巴黎’了吧?”

“但这种子或许不会萌发,”我指出,“即便萌发了,也可能不会长成你们期望中的样子。”

“或许吧,但播种希望总比拥抱绝望要好。”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狄奥根娜缓缓说道,“对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告诉我,你愿意加入我们的行列吗?”

7.中城区

“我愿意……”当胸口被一串硅-碳晶体针弹撕得粉碎的陈蔡从悬浮滑板上翻身摔落之时,我喃喃自语道,“我愿意弃绝过去的生活,为了我们的事业付出一切,包括我本人的生命,以践行我们的誓言。我明白,我的一切所作所为均……均是……”我猛地举起手中的气手枪,将三发爆弹射向了一只朝我疾扑而下的“黑爪”。后者仓促的机动并没能完全躲过这一击,随着半截仿生皮翼被弹片撕碎,它只能无助地栽落在地上,“为了人类!”

每个新巴黎的破网者都念诵过这段话。对一些人而言,这仅仅是加入这个群体时的誓言,而另一些人则将它当成了某种特殊的祷告,比如我。在最初立誓之前,我只考虑了不到一个小时——比我预料之中的还要短暂。我曾经担心自己无法摆脱过去的羁绊,但事实并非如此:在认同了狄奥根娜的逻辑之后,旧日的生活对我而言就像是一幅褪色的水彩画,虽然柔和、平静、安宁,但却缺乏真实感与吸引力,没有丝毫值得留恋之处。

“两点钟方向,还有两个!”就在我为气手枪换上一个新的十二发弹鼓时,瓦伦蒂诺在通信频道里喊道。接着,一梭子小口径穿甲弹几乎是贴着我的头皮飞了过去,将一个翼展与成人双臂长度相仿的影子打了下来。与火力凶猛的“猎蛛”相比,这些“黑爪”实在是不太结实,它们细瘦的塑胶身躯一击即破,仿生翼膜也很容易撕裂。但是,正如所有小型扑翼式无人机一样,它们在复杂室内环境中的灵活性堪称一流,而它们身上的高速刺针枪和带有单分子锋刃的钩爪也绝不是摆设。

转身瞄准花了我近两秒的时间,在千钧一发的贴身近战中,两秒钟已经足以让我在阴曹地府的边缘走上一个来回了。在被高爆弹头击中的瞬间,那只“黑爪”的锐爪已经离我只有咫尺之遥。而在躯体被击中之后,它的一截断爪仍然在惯性作用下撕开了我的近身防护服,在我的腰间划出了一道血痕。随之而来的疼痛让我的动作迟缓了片刻,险些没能及时躲开一台仍在冒着黑烟的“猎蛛”残骸。至少半打被撕碎或者烧焦的人类尸体散落在这头半机械半生物的怪物周围,我注意到,其中一名被劈开胸膛的男子手中,还紧握着一面已经只剩些许残片的三色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