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 诺桑觉寺 劝导(简·奥斯丁小说全集)
- (英)简·奥斯丁
- 4932字
- 2016-12-12 11:12:02
第一章
凡是在凯瑟琳·莫兰的幼年时代见过她的人,谁都想不到她天生会成为女主角。她的处境,父母的身份,她自己的品貌气质,统统对她不利。她父亲是个牧师,既不受人冷落,也没陷入贫穷,为人十分体面,不过他起了个“理查德”的俗名——长得从来不算英俊。他除了两份优厚的牧师俸禄之外,还有一笔相当可观的独立资产。而且,他一点也不喜欢把女儿关在家里。她母亲是个朴实能干的女人,她性情平和,而更为了不起的是,她身体健壮。她在凯瑟琳出世之前生过三个儿子。在生凯瑟琳时,人们都担心她活不成了,不料她还是活了下来——接连又生了六个孩子——并且眼看着他们在她身边长大成人,而她自己也一直很健康。一家人家要是养了十个孩子,个个有头有脑,四肢齐全,总被人们称作美好的家庭。不过,莫兰家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好称道的,因为这些孩子大都长得很平常,而凯瑟琳多年来一直像其他孩子一样难看。她细瘦个儿,形态笨拙,皮肤灰里透黄,不见血色;头发又黑又直,五官粗粝。她的相貌不过如此,她的心性似乎同样不适宜做女主角。她对男孩子玩的游戏样样都喜爱。她非但不喜欢布娃娃,就连那些比较适合女主角身份的幼儿爱好,诸如养个睡鼠,喂只金丝雀,浇浇玫瑰花,她都觉得远远没有打板球来得有趣。确实,她不喜欢花园,偶尔采几朵花,那多半是出于好淘气——至少别人是这么推测的,因为她专采那些不准采的花。这就是她的习性——她的资质也同样很特别。无论什么东西,不教就学不会,弄不懂,有时即使教过了,她也学不会,因为她往往心不在焉,时而还笨头笨脑的。她母亲花了三个月工夫,才教她背会了一首诗《乞丐请愿歌》[1],结果还是她的大妹妹比她背得好。凯瑟琳并非总是很笨,绝非如此。《兔子和朋友》这个寓言[2],她比英格兰哪个姑娘学得都快。她母亲希望她学音乐,凯瑟琳也认准自己会喜欢音乐,因为她很爱拨弄那架无人问津的旧琴,于是她从八岁起便开始学习音乐。她才学了一年,便吃不消了。莫兰太太对女儿们力不从心或是不感兴趣的事情从不勉强,因此她让凯瑟琳半途而废了。辞退音乐教师那天,是凯瑟琳一生最快活的日子。她并不特别喜爱绘画,不过,每逢能从母亲那儿要来一只信封,或是随便抓到一张什么稀奇古怪的纸头,她就信笔画起来,什么房子啦,树啦,母鸡和雏鸡啦,画来画去全是一个模样。她父亲教她写字和算术,母亲教她法文。但是她哪一门都学不好,一有机会便逃避上课。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怪人!十岁的年纪就表现得如此放纵不羁,可她既没坏心眼,也没坏脾气,很少固执己见,难得与人争吵,对弟弟妹妹十分宽和,很少欺侮他们。此外,她喜欢吵闹和撒野,不愿关在家里,不爱清洁,天下的事情她最爱做的,便是躺在屋后的绿茵坡上往下打滚。
凯瑟琳·莫兰十岁的时候就是这副样子。到了十五岁,她渐渐有了姿色,卷起了头发,对舞会也产生了渴望。她的肤色变得好看了,脸蛋也变得丰满红润起来,五官显得十分柔和,眼睛更有神气,身段更加惹人注目。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喜欢脏里脏气了,而是讲究起穿戴来,人越长得漂亮,就越干净利落。如今,她有时能听到父母夸她出落得像个人样了。“凯瑟琳这丫头越长越好看,今天几乎漂亮起来了。”她耳朵里不时听到这样的赞语,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一个女孩子生平十五年来一向相貌平平,乍一听说自己几乎漂亮起来了,那比一个生来就很美丽的少女听到这话要高兴得多。
莫兰太太是个十分贤惠的女人,很希望自己的孩子个个都有出息。可惜她的时间全让分娩和抚养幼小的孩子占去了,自然顾不上几个大女儿,只能让她们自己照管自己,因此,也就难怪凯瑟琳这么个毫无女主角气质的人,在十四岁上居然宁可玩板球、棒球、骑马和四下乱跑,却不喜欢看书,至少不喜欢看那些知识性的书。假如有这么一些书,里面不包含任何有益的知识,全是些故事情节,读起来用不着动脑筋,这样的书她倒也从不反对看。然而,从十五到十七岁,她在培养自己做女主角了。但凡做女主角的,有些书是势必要读的,记住内中的锦言,借以应付瞬息多变的人生,或者用来聊以自慰,而凯瑟琳也把这些书统统读过了。
她从蒲柏那里学会指责这样的人,他们
到处装出一副假悲伤的样子。[3]
从格雷那里学到
多少花儿盛开而无人看见,
它们的芳香白白浪费在荒原。[4]
从汤姆生那里,学到的是
启迪青年人的思想,
这是桩赏心乐事。[5]
还从莎士比亚那里学到大量知识,其中有
像空气一样轻的小事,
对于一个嫉妒的人,
也会变成天书一样有力的证据。[6]
还有
被我们践踏的一只可怜的甲虫,
它肉体上承受的疼痛,
和一个巨人临死时感到的并无异样。[7]
一个坠入情网的少女,看上去总
像是墓碑上刻着的“忍耐”的化身,
在对着悲哀微笑。[8]
她在这方面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在其他方面也获得了巨大的进展。她虽然不会写十四行诗,却下定决心要多念念。她虽然看上去无法当众演奏一支自编的钢琴序曲,让全场的人为之欣喜若狂,但她却能不知疲倦地倾听别人演奏。她最大的缺欠是在画笔上——她不懂得绘画——甚至不想给自己的情人画个侧面像,也好泄露一下心机。她在这方面实在可怜,还达不到一个真正女主角的高度。眼下,她还认识不到自己的缺欠,因为她没有情人可画。她已经长到十七岁,还不曾见到一个足以使她动情的可爱青年,也不曾使别人为她倾倒过,除了一些很有限度和瞬息即逝的羡慕之外,还不曾使人对她萌发过任何倾慕之心。这着实奇怪!但是,如果找准了原因,事情再怪也总能说个分明。原来,这附近一带没有一个勋爵,甚至连个准男爵都没有。她们相识的人家中,没有哪一家抚养过一个偶然在家门口捡到的弃婴,也没有一个出身不明的青年[9]。凯瑟琳的父亲没有被保护人,教区里的乡绅又无儿无女。
但是,当一位年轻小姐命中注定要做女主角的时候,即使方圆左近有四十户人家从中作梗,也拦她不住。事情的发展,定会给她送来一位男主角。
莫兰一家住在威尔特郡的富勒顿村,村镇一带的产业大部分归一位艾伦先生所有。艾伦先生听了医生的嘱咐,准备去巴思[10]疗养痛风病。他的太太是个和悦的女人,很喜爱莫兰小姐。她八成知道:如果一位年轻小姐在本村遇不到什么奇缘,那她应该到外地去寻求。于是便约凯瑟琳同去巴思。莫兰夫妇欣然同意,凯瑟琳也满心喜悦。
第二章
我们已经介绍了凯瑟琳·莫兰的姿容和资质,在行将开始的巴思六周之行中,她的姿容和资质就要经受种种艰难险阻的考验;为了让读者对她有个比较明确的认识,免得看到后来还搞不清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也许还要说明:凯瑟琳心肠热切,性情愉悦直爽,没有丝毫的自负与造作——她的言谈举止刚刚消除了少女的忸怩与腼腆;她很讨人喜欢,气色好的时候还挺妩媚——和一般的十七岁姑娘一样,她的头脑也是那么蒙昧无知。
动身的时刻临近了。莫兰太太是做母亲的,当然应该满腹焦虑才是。亲爱的凯瑟琳就要离家远行,这实在有些可怕,做母亲的唯恐她遭遇不幸,应该忧念丛生,哀伤不已,临别前一两天应该哭得泪人似的。在她房里话别时,她应该凭着自己的老于世故,向女儿提出许多极其紧要、极其实用的忠告。有的贵族和准男爵专爱把年轻小姐拉到偏僻的乡舍里,倘若莫兰太太此刻能告诫女儿提防这些人行凶作恶,她那满腹的忧虑必定会松快一点。谁说不是呢?可惜莫兰太太并不了解贵族和准男爵,对他们的恶作剧一无所知,因而丝毫也不疑心女儿会遭到他们的暗算。她的叮咛仅限于以下几点:“我求你,凯瑟琳,晚上从舞厅出来的时候,可要把脖子裹暖和了。我希望你用钱时能记个账,我特意把这个小账簿送给你。”
萨利,最好叫萨拉(因为普通绅士家的年轻小姐到了十六岁,有哪个不尽可能改改名字呢?),由于处境的缘故,此时一准是她姐姐的挚友和知己。可是,值得注意的是,她既没坚持让凯瑟琳每趟邮班给她写一封信,也没硬要她答应把每一位新朋友的人品来信描述描述,或者把巴思可能出现的每一起趣谈详细报道一番。莫兰一家人冷静而适度地处理了与这次重要旅行有关的一切事项。这种态度倒是十分符合日常生活中的一般情感,但是并不符合那种优雅的多愁善感,不符合一位女主角初次离家远行时,照理总应激起的那种缠绵柔情。她父亲不但没给她开一张随行支取的银行汇票,甚至也没把一张一百镑的钞票塞进她手里,他只给了她十个几尼[11],答应她不够时再给。
就在这般惨淡的光景中,凯瑟琳辞别家人,登上旅程。一路上一帆风顺,平安无事。既没碰上强盗,又没遇上风暴,也没有因为翻车而幸会男主角。只有一次,艾伦太太担心把木屐丢在旅店里,后来幸而发现这只是一场虚惊,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发生令人惊恐的事情。
他们来到了巴思。凯瑟琳心里不觉急煎煎,乐滋滋的。车子驶近景致优美、引人入胜的城郊,以及后来驶过通往旅馆的几条街道时,只见她两眼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她来这里是想玩个痛快,她已经感到很痛快了。
他们很快便在普尔蒂尼街的一幢舒适房子里住了下来。
现在应该来介绍一下艾伦太太,以便让读者能够判断:她的行为今后将会如何促成本书中的种种烦恼,可能如何使可怜的凯瑟琳陷入狼狈不堪的境地——究竟是出自她的轻率、粗俗或是嫉妒——还是因为她偷拆了凯瑟琳的信件,诋毁了她的声誉,甚至把她撵出门去。[12]
世上有许多这样的女人,你在同她们的交往中只会感到奇怪:天下居然会有男人喜爱她们,甚至还和她们结为夫妻;艾伦太太便是这样一位女人。她既不美貌,又无才无艺,还缺乏风度。像艾伦先生这样一个洞达世故、通晓情理的人之所以挑中她,全是因为她有上流社会的淑女气派,性情娴静温厚,还喜欢开开玩笑。她和年轻小姐一样,喜欢四处奔走,无所不看,就这点来说,她倒是极其适宜作年轻小姐的社交引介人。她爱好衣着,有个完全不足为害的癖好:总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先费了三四天工夫,打听到穿什么衣服最时兴,并且还买到一身顶时髦的衣服,然后才领着我们的女主角踏进社交界。凯瑟琳自己也买了些东西,等这些事情筹措停当,那个事关重大的夜晚来临了,她就要被引进上舞厅啦。最好的理发师给她修剪了头发,她再仔仔细细地穿好衣服,艾伦太太和她的使女看了都说,她打扮得很好看。受到这番鼓励,凯瑟琳便希望自己打人群中穿过时,起码可以不遭到非议。至于说赞赏,真有人赞赏当然可喜,但是她并不抱这个奢望。
艾伦太太磨磨蹭蹭地打扮了半天,致使两人很晚才步入舞厅。眼下正赶上旺季,舞厅里拥挤不堪,两位女士用力挤了进去。却说艾伦先生,他径直奔牌室去了,让两位女士在乱哄哄的人丛中去自寻乐趣。艾伦太太光顾得当心自己的新衣服,也不管她的被保护人是否受得了,打门前的人堆里穿过时,小心翼翼地走得飞快。幸亏凯瑟琳紧贴在她身边,使劲挽住她朋友的胳膊,才算没被那推推搡搡的人群冲散。但是,使她大为惊奇的是,打大厅里穿过决不是摆脱重围的办法,她们越走人群似乎变得越挤。她本来设想,只要一进门,就能很容易地找到座位,舒舒服服地坐下来看人跳舞。谁想事实完全不是这样。她们虽说经过不懈努力挤到了大厅尽头,但是境况却依然如故,全然看不到跳舞人的身影,只能望见一些女人头上高耸的羽毛。两人继续往前走,看见了一个比较好的地方。她们凭借力气和灵巧,经过进一步努力,终于来到最高一排长凳后面的过道上。这里的人比下面少些,因此莫兰小姐可以通观一下下面的人群,也可以通观一下刚才闯进来时所冒的种种危险。这真是个壮观的景象,莫兰小姐当晚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在舞会上。她很想跳舞,但是这里没有一个她认识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艾伦太太只能安慰她几句,时常温声细语地说:“好孩子,你要是能跳跳舞就好了。但愿你能找到个舞伴。”起先,她的年轻朋友还很感激她的好意,谁知她这话说得太多了,而且全然不见效果,凯瑟琳终于听腻了,也就不再谢她了。
她们好不容易挤到这里,领受一下高处的宁静,可是好景不长。转眼间,大家都动身去喝茶,她俩只得跟着一道挤出去。凯瑟琳开始觉得有点失望了——她讨厌让人挤来挤去的,而这些人的面孔大多也没有什么让人感兴趣的地方,再说她同这些人素不相识,因而无法同哪位难友交谈一两句,来减轻困境的烦恼。最后终于来到了茶室,她越发感到找不着伙伴、见不着熟人、没有男人相助的苦恼。艾伦先生连影儿也见不到。两位女士向四下看了看,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无可奈何地只好在一张桌子的一端坐下来。桌前早已坐好一大帮人,两人在那儿无事可做,除了彼此说说话,也找不到别人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