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5)

“她必须具备这一切,”达西接着说道,“除了这一切之外,她还应该有点真才实学,多读些书,增长聪明才智。”

“难怪你只认识六个才女呢。我倒怀疑你可能连一个也不认识吧。”

“你怎么对你们女人这么苛求,竟然怀疑她们不可能具备这些条件呢?”

“我可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我可从没见过哪个女人像你说的那么全面,既有才干,又有情趣;既勤奋好学,又风仪优雅。”

赫斯特夫人和宾利小姐一齐叫起来了,抗议伊丽莎白不该怀疑一切,并且郑重其事地说,她们就知道不少女人完全具备这些条件。话音未落,赫斯特先生便叫她们别吵了,厉声抱怨说,她们对打牌太不专心了。

就这样,众人都闭口不语了,没过多久,伊丽莎白便走出了客厅。

门关上之后,宾利小姐说道:“有些年轻女人为了博得男人的青眯,不惜贬低自己的同胞,伊莱扎·贝内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这种手段确实迷惑了不少男人。但是,我认为这是一种拙劣的手腕,卑鄙的伎俩。”

“毫无疑问,”达西听出这话主要是说给他听的,便回答道,“女人为了勾引男人有时不惜玩弄种种诡计,这些诡计全都是卑鄙的。凡是带有狡诈意味的举动,都是令人鄙夷的。”

宾利小姐不大满意他这个回答,因此也就没有再谈下去。

伊丽莎白又到他们这里来了一趟,只是想说一声:她姐姐病得更重了,她不能离开她。宾利催着立即去请琼斯先生,可是他的两个姐妹认为乡下郎中不中用,主张赶快派人到城里去请一位名医来。伊丽莎白不赞成这么做,但是又不愿意拒绝她们兄弟的建议,于是大家商定:如果贝内特小姐明天早晨还不见好,就立即派人去请琼斯先生。宾利心里非常不安,他的姐妹也声称十分担忧。不过,吃过夜宵之后,姐妹俩演奏了几支二重奏,终于消除了烦闷,而宾利却找不到有效的办法解除焦虑,只有关照女管家尽力照料病人和她妹妹。

第九章

当晚,伊丽莎白大部分时间是在姐姐房里度过的。第二天一大早,宾利先生就派女佣来问候。过了不久,他两个姐妹也打发两个文雅的侍女来探询。伊丽莎白感到欣慰的是,她总算可以告诉他们:病人已经略有好转。不过,尽管如此,她还是要求主人家差人替她往朗伯恩送封信,想让母亲来看看简,亲自判断一下她的病情。信立即送出去了,信上说的事也很快照办了。刚吃过早饭不久,贝内特太太便带着两个小女儿赶到了内瑟菲尔德。

假若贝内特太太发现简真有什么危险,那她倒要伤心死了。但是一见女儿病得并不怎么严重,她又有些得意了,反而希望女儿不要立即复原,因为一复原,她就得离开内瑟菲尔德。所以,当女儿提出要她带她回家时,她听也不要听。再说,差不多与她同时赶到的医生,也认为这不妥当。母亲陪着简坐了一会,宾利小姐便来请客人去吃饭,于是她就带着三个女儿一起走进早餐厅。宾利迎上前来,说是希望贝内特太太发觉,贝内特小姐并不像她想象中病得那么严重。

“我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先生,”贝内特太太回答道。“她病得太厉害了,根本不能接她走。琼斯先生说,千万不能把她接走。我们只得多叨扰你们几天啦。”

“接走!”宾利嚷道。“绝对不行。我相信,我妹妹决不肯让她走的。”

“你放心好啦,太太,”宾利小姐冷漠而不失礼貌地说道,“贝内特小姐待在我们这儿,我们会尽心照顾她的。”

贝内特太太连声道谢。

“要不是多亏了这些好朋友,”她又接着说道,“我真不知道简会变成什么样子。她病得太厉害了,遭了多大的罪,不过她最能忍耐啦,她一贯都是这样,我一辈子都没见过像她这么温柔的性格。我常跟另外几个女儿说,她们全都比不上她。宾利先生,你这间屋子真讨人喜欢,从那条石子路上望出去,景色也很迷人。我真不知道乡下有哪个地方比得上内瑟菲尔德,虽说你的租期很短,希望你别急着搬走。”

“我干什么事都急,”宾利答道。“假使我打定主意要离开内瑟菲尔德,我可能在五分钟内就搬走。不过,眼下我算是在这儿住定了。”

“我也正是这么猜想的,”伊丽莎白说。

“你开始了解我啦,是吗?”宾利转身对她大声说道。

“哦!是的——我完全了解你。”

“但愿你说这句话是在恭维我。不过,这么轻易让人看透,未免有些可怜。”

“那要看情况了。一个性格深沉复杂的人,很难说是否就比你这样的人更值得受人尊重。”

“莉齐,”她母亲嚷道,“别忘了你在做客。家里让你野惯了,在这儿可不许瞎胡闹。”

“我以前还不知道,”宾利马上接着说道,“你对人的性格很有研究。这一定是一门很有趣的学问吧。”

“是的。不过,还是复杂的性格最有意思。这种性格起码具有这个优点。”

“一般说来,”达西说道,“乡下可供进行这种研究的对象很少。在乡下,你的活动范围非常狭窄,非常单调。”

“但人还是有很多变化的,他们身上总是有些新东西值得你去注意。”

“一点不假,”贝内特太太嚷道,达西刚才以那种口气提到乡下,真让她生气。“告诉你吧,那方面的事情乡下跟城里一样多。”

大家都吃了一惊。达西望了望她,然后便悄悄走开了。贝内特太太自以为彻底战胜了达西,便乘胜追击。

“就我来说,我觉得伦敦除了商店和公共场所以外,没有什么比乡下很优越的地方。乡下舒服多了,不是吗,宾利先生?”

“我到乡下就不想离开乡下,”宾利回答说,“到了城里又不想离开城里。乡下和城里各有各的好处,我住在哪儿都一样快活。”

“啊——那是因为你性情好。可那位先生,”贝内特太太朝达西望了一眼,“似乎觉得乡下一文不值。”

“真是的,妈妈,你搞错了,”伊丽莎白为母亲害臊,便说。“你完全误解了达西先生的意思。他只不过说,乡下碰不到像城里那么些各色各样的人,这你可得承认是事实。”

“当然啦,亲爱的,谁也没否认过。不过,要是说这个地方还碰不到多少人,我想也没有几个比这更大的地方了。我就知道,常跟我们一起吃饭的就有二十四户人家。”

若不是碍着伊丽莎白的面子,宾利真忍不住要笑出来。他妹妹可不像他那么体念,硬带着神气活现的笑容望着达西。伊丽莎白想拿话转移一下母亲的心思,便问她说:自她离家以后,夏洛特·卢卡斯有没有到朗伯恩来过。

“来过。她是昨天跟她父亲一道来的。威廉爵士是个多么和蔼的人啊,宾利先生——难道不是吗?完全是个上流社会的人!那么文雅,又那么随和!遇见谁都要交谈几句。我看这才叫有教养呢。那些自命不凡、金口难开的人,他们完全是想错了念头。”

“夏洛特在我们家吃饭了吗?”

“没有,她硬要回家去。我猜想,家里要她回去做馅饼。就我来说,宾利先生,我总是雇些能干事的用人。我的女儿就不是像他们那样教养大的。不过,各人的事各人自己看着办,告诉你吧,卢卡斯家的姑娘全是些好姑娘。只可惜长得不漂亮!倒不是我认为夏洛特很难看,她毕竟是我们特别要好的朋友。”

“她看来是位很可爱的姑娘,”宾利说。

“哦!是的。不过你得承认,她长得很一般。卢卡斯太太本人也常这么说,羡慕我的简长得俊俏。我不喜欢吹自己的孩子,不过说实话,简这孩子——比她好看的姑娘可不多见。谁都这么说,我可不是偏心眼。还在她十五岁那年,在我城里那位兄弟加德纳家里,有位先生爱上了她,我弟媳妇硬说,我们临走前他会向简求婚。不过,他没有提出来。也许他觉得她太年轻。不过他为简写了几首诗,写得真动人。”

“他的爱情也就此完结了,”伊丽莎白不耐烦地说。“我想许多人就是采取这个方式,克制了自己的爱情。诗有驱除爱情的功能,这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现的!”

“我一向认为,诗是爱情的食粮,”达西说。

“那要是一种美好、坚贞、健康的爱情才行。凡是强健的东西,可以从万物获得滋补。如果只是一点微薄的情意,那么我相信,一首出色的十四行诗就能把它彻底葬送掉。”

达西只笑了笑。接着大家都默不作声了,这时伊丽莎白提心吊胆的,生怕母亲又要出丑。她想揽话,可又想不出说什么好。沉默了一阵之后,贝内特太太又一次感谢宾利先生对简的悉心照料,同时还为莉齐也来打扰他表示歉意。宾利先生回答得既客气又真挚,逼着妹妹也跟着客气起来,说了些合乎时宜的话。宾利小姐说话的神态不是很自若,但贝内特太太已经够满意的了,过了不一会,她便叫预备马车。一见这个信号,她小女儿便挺身而出。原来,自从她们母女来到此地,两个姑娘一直在窃窃私语,最后说定,由小女儿提醒宾利先生不要忘记,他刚来乡下时曾许诺,要在内瑟菲尔德开一次舞会。

莉迪亚是个发育良好的健壮姑娘,年方十五,细皮嫩肉,和颜悦色。她是母亲的掌上明珠,由于深受宠爱,很小就步入了社交界。她生性活泼,天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她姨父一次次拿好酒好菜款待那些军官,军官又见她轻佻风流,便向她大献殷勤,从此她也就越发有恃无恐了。因此,她无所顾忌地向宾利先生提出了开舞会的事,冒冒失失地提醒他别忘了自己的诺言,而且还说:他要是不履行诺言,那可是天下最丢人的事。宾利先生给突然将了一军,他的回答却叫贝内特太太觉得很悦耳:

“我向你保证,我非常愿意履行自己的诺言。等你姐姐康复以后,舞会的日期就请你来择定。你总不会想在姐姐生病的时候跳舞吧。”

莉迪亚表示满意。“哦!是的——等简复原以后再跳,那敢情好。到那时候,卡特上尉很可能又回到了梅里顿。等你的舞会开完以后,”她接着又说,“我非要让他们也开一次不可。我要跟福斯特上校说,他要是不开,那就太丢人啦。”

贝内特太太随即便带着两个女儿离开了。伊丽莎白立刻回到了姐姐身边,也顾不得主人家两姐妹和达西先生会对她和她家里人如何说三道四了。不过,尽管宾利小姐一个劲地拿美丽的眼睛打趣,达西先生说什么也不肯跟着她们去编派伊利莎白的不是。

第十章

这一天过得和前一天差不多。上午[19],赫斯特夫人和宾利小姐陪了病人几个钟头,病人尽管康复得很慢,却在不断康复。到了晚上,伊丽莎白跟大伙一块待在客厅里。不过,这一回却没有人打卢牌。达西先生在写信,宾利小姐坐在他旁边,一边看他写信,一边接二连三地打扰他,要他代问他妹妹好。赫斯特先生和宾利先生在打皮克牌[20],赫斯特夫人在一旁看他们打。

伊丽莎白拿起针线活,听着达西跟宾利小姐谈话,觉得十分有趣。只听宾利小姐恭维个没完没了,不是夸奖他字写得棒,就是赞美他一行行写得匀称,要不就是称颂他信写得长,不想对方却冷冰冰地带理不理。他们之间展开了一场奇妙的对话,这场对话与伊丽莎白对两人的看法完全吻合。

“达西小姐收到这样一封信该有多高兴啊!”

达西没有答理。

“你写得快极了。”

“你这话可说错了。我写得相当慢。”

“你一年得写多少信啊!还有事务上的信呢!我看这太让人厌烦啦!”

“这么说,事情幸亏落到了我身上,没落到你身上。”

“请告诉令妹,我很想见到她。”

“我已经遵命告诉她一次了。”

“恐怕你不大喜欢你那支笔吧。让我给你修修吧。我修得好极啦。”

“多谢——我一向都是自己修理。”

“你怎么能写得这么工整?”

达西没有吱声。

“请告诉令妹,我听说她的竖琴弹得有长进了,真觉得高兴。还请告诉她,她那块小桌布图案设计得真美,我喜欢极了,我觉得比起格兰特利小姐的,不知要强多少倍。”

“你是否可以允许我等到下次写信时,再转告你的喜悦之情?这一次我可写不了那么多啦。”

“哦!不要紧。我一月份就会见到她的。不过,你总是给她写这么动人的长信吗,达西先生?”

“我的信一般都很长,但是否每封信都很动人,这可由不得我来说了。”

“我总觉得,凡是能洋洋洒洒写长信的人,不可能写不好。”

“你可不能拿这样的话来恭维达西,凯瑟琳,”她哥哥嚷道,“因为他写起信来并不洋洋洒洒。他总要琢磨四音节的字。难道不是吗,达西?”

“我的写信风格与你大不相同。”

“哦,”宾利小姐叫起来了,“查尔斯写起信来马虎透顶。他要漏掉一半字,涂掉另一半。”

“我的念头转得太快,简直来不及写——因此,收信人有时候觉得我的信言之无物。”

“宾利先生,”伊丽莎白说,“你这样谦虚,人家本来想责备你也不忍心了。”

“假装谦虚是再虚伪不过了,”达西说。“那样做往往只是信口开河,有时只是转弯抹角的自夸。”

“那你把我那句谦虚的话划归哪一类呢?”

“转弯抹角的自夸。你实在是为自己写信方面的缺点感到自豪,你认为这些缺点是思想敏捷和写得马虎引起的,你觉得这些表现即使不算可贵,也至少非常有趣。凡是办事快当的人总是以快为荣,很少考虑事情办得是否完善。你今天早上跟贝内特太太说,假使你打定主意要离开内瑟菲尔德,你五分钟之内就能搬走,你这话无非是想夸耀自己,恭维自己——然而,急躁的结果只能使该做的事没有做,无论对人对已都没有真正的好处,这又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