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1)

“他真不幸,竟然失去了你的友谊,”伊丽莎白加重语气说道,“而且弄得很可能要吃一辈子苦头。”

达西没有回答,似乎想要换个话题。就在这当口,威廉·卢卡斯爵士走到他们跟前,打算穿过舞池走到屋子另一边。可是一见到达西先生,他便停住了脚,彬彬有礼地向他鞠了个躬,把他的舞姿和舞伴恭维了一番。

“真让我大饱眼福啊,亲爱的先生。舞跳得这么棒,真是少见。你显然属于一流水平。不过,让我再唠叨一句,你这位漂亮的舞伴也没有让你丢脸,我真希望能常有这种眼福,特别是将来操办什么大喜事的时候,亲爱的伊莱扎小姐。(说着朝她姐姐和宾利瞥了一眼。)那时候,道喜的人会蜂拥而至啊!我要求达西先生——不过我还是别打扰你啦,先生。你和这位小姐谈得心醉神迷,你是不会欢迎我来妨碍你们的,瞧小姐那双明亮的眼睛也在责备我呢。”

这后几句话达西先生几乎没有听见。但是,威廉爵士暗指他朋友的事,却似乎让他大为震惊,因此他便正颜厉色地朝正在一起跳舞的宾利和简望去。过了不久,他又镇定下来,转脸对舞伴说:

“威廉爵士打断了我们的话,我忘了我们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想我们刚才压根儿不在说话。这屋里随便哪两个人都不像我们这样少言寡语,因此威廉爵士也打断不了什么话。我们已经谈过两三个话题,但总是话不投机,我真想不出下面该谈什么。”

“你看谈谈书怎么样?”达西含笑说。

“书——哦!不成。我们大概从来不读同样的书,也没有同样的感受。”

“我很抱歉,你会这样想。假如真是那样,我们至少不会无话可说。我们可以比较一下不同的见解。”

“不成——我不能在舞厅里谈论书。我脑子里总想着别的事。”

“在这种场合,你心里总想着眼前的场面,是吗?”达西带着疑惑的神情问道。

“是的,总是这样,”伊丽莎白答道。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的思想早就跑得离题老远了,这可从她随后突然冒出的一席话看得出来:“达西先生,我记得有一次听你说过,你从不宽恕别人,你一旦跟人结了怨,就再也解除不掉。我想,你结怨的时候一定很谨慎吧。”

“是的,”达西以坚定的口吻说道。

“从来不受偏见的蒙蔽?”

“我想不会。”

“从不改变主意的人要特别注意,一开始就要拿对主意。”

“能否请问你提这些问题用意何在?”

“只是想说明你的性格,”伊丽莎白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气说。“我想把你的性格搞清楚。”

“那你搞清楚了没有呢?”

伊丽莎白摇摇头:“压根儿搞不清楚。我听见人们对你说法不一,搞得我无所适从。”

“这我完全相信,”达西正色答道,“人们对我的说法可能大相径庭。贝内特小姐,我希望你暂时不要勾画我的性格,因为我有理由担心,那样做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

“可我现在不勾画勾画你,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我决不会阻挠你的兴头,”达西冷漠地答道。伊丽莎白没有再做声。他们俩又跳了一曲舞,随即便默然分手了。两人都怏怏不乐,不过程度不同,因为达西心里对她颇有几分好感,因此很快原谅了她,并把一肚子气转到另一个人身上了。

他们俩刚分手不久,宾利小姐便朝伊丽莎白走来,带着又轻蔑又客气的神气对她说:

“哦,伊莱扎小姐,我听说你很喜欢乔治·威克姆!你姐姐刚才还跟我谈到他,问了我一大堆问题。我发觉那个年轻人尽管跟你说这道那,却偏偏忘了告诉你:他是老达西先生的管家老威克姆的儿子。让我以朋友的身份奉劝你,不要轻信他的话。说什么达西先生亏待了他,完全是无稽之谈。尽管乔治·威克姆以极其卑鄙的手段对待达西先生,达西先生却总是对他十分仁慈。我不了解详情细节,不过有几个情况我很清楚:这事一点也不能怪达西先生;达西先生一听见别人提起乔治·威克姆,心里就受不了;我哥哥这次请军官们来参加舞会,觉得不好不请他,现在见他自己躲开了,不禁高兴极了。他跑到我们这地方真是太厚颜无耻了,我不懂他怎么胆敢这么做。伊丽莎白小姐,我对不起你,揭穿了你心上人的过错。不过说真的,就凭着他那个出身,你也不能指望他会干出什么好事来。”

“照你这么说,他的过错和他的出身似乎成了一回事啦,”伊丽莎白气愤地说道。“我听你说来说去,你无非责怪他是老达西先生管家的儿子。我可以告诉你,这一点他早就跟我讲过了。”

“请原谅,”宾利小姐答道,冷笑了一下,转身就走。“我不该多嘴,不过我是一片好意。”

“无礼的丫头!”伊丽莎白自言自语地说。“你以为这种卑鄙的人身攻击能改变我的看法啊,那你完全看错了人。你这样做倒叫我看透了你的顽固无知和达西先生的阴险毒辣。”她接着便去找姐姐,因为姐姐答应过要向宾利问问这件事。简见到妹妹时满面春风,喜形于色,充分表明她这一晚过得多么得意。伊丽莎白看出了姐姐的心情。这一来,她知道姐姐幸福在望了,于是她对威克姆的忧虑,对他仇人的愤恨,以及其他种种烦恼,统统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想知道,”她像姐姐一样喜笑颜开地说,“你有没有打听到威克姆先生的情况。也许你玩得太快活了,根本想不到第三个人。不过即使这样,我也会原谅你的。”

“没有的事,”简答道,“我并没有忘记他。不过我可没有什么好消息告诉你。宾利先生并不了解他的全部底细,对于他主要在哪些地方得罪了达西先生,更是一无所知。不过他可以担保他的朋友品行端正,为人诚实坦率,并且深信达西先生对威克姆先生过于宽厚了。说来遗憾,照宾利先生和他妹妹的讲法,威克姆先生决不是个正派的青年。恐怕他太放肆了,活该达西看不起他。”

“莫非宾利先生不认识威克姆先生?”

“是不认识。他是那天上午才在梅里顿第一次见到他。”

“这么说,他这番话是从达西先生那儿听来的啦。我满意极了。不过,宾利先生对牧师职位是怎么说的?”

“他虽然听达西先生说过几次,但详情细节却记不大清了。不过他相信,那个牧师职位传给威克姆先生是有条件的。”

“我毫不怀疑宾利先生为人诚实,”伊丽莎白激越地说。“可是请你原谅,光凭几句话不能叫我信服。宾利先生为朋友做的辩护也许很有力,但他既然不了解事情的某些情节,其余情节又是听他那位朋友自己说的,那我不妨还是坚持我原来对那两人的看法。”

她随即换了一个话题,这个话题不仅两个人都喜欢谈论,而且也不会引起意见分歧。伊丽莎白欣喜地听简讲起了宾利先生对她的情意,虽说不敢存有什么奢望,却也抱着几分幸福的希冀,于是做妹妹的竭力拿话鼓励她,增强她的信心。后来见宾利先生来了,伊丽莎白便跑到卢卡斯小姐那里。卢卡斯小姐问她跟刚才那位舞伴跳得是否愉快,伊丽莎白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见柯林斯先生来到她们跟前,欣喜若狂地对她说,他真幸运,刚才有个极其重要的发现。

“真是意想不到,”他说,“我发现这屋里有我女恩主的一位近亲。我凑巧听见这位先生向主人家小姐提起了他表妹德布尔小姐及其母亲凯瑟琳夫人。这种事真是太巧妙了!谁能想到我竟会在这次舞会上遇见凯瑟琳·德布尔夫人的外甥呢!谢天谢地,我发现得正是时候,还来得及去问候他,我这就准备去,相信他会原谅我没有及早这么做。我根本不知道有这门亲戚,因此道歉也就情有可原了。”

“你真准备去向达西先生做自我介绍啊?”

“我当然要去的。我要请他原谅,我没有及早问候他。我相信他是凯瑟琳夫人的外甥。我有权利告诉他,她老人家六天前身体还很好。”

伊丽莎白竭力劝他打消这个念头,告诉他说,他不经人介绍就去跟达西先生搭腔,达西先生定会认为他唐突冒昧,而不会认为他在奉承他姨妈。伊丽莎白还说,他们双方丝毫没有必要多礼,即便有必要,也应该由地位较高的达西先生来找他。柯林斯先生听她这么说,显出一幅矢志不移的神情,非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不可,因而等伊丽莎白一说完,他便回答道:

“亲爱的伊丽莎白小姐,你在自己知识的范围内对一切问题都有卓越的见解,这使我不胜钦仰。不过,请允许我直言一句,俗人的礼仪与教士的礼仪大不相同。请允许我再说一句,我认为就尊严而论,教士的职位可以比得上王国的君主——只要你能同时做到谦恭得体。因此,这一次你应该允许我接受良心的支配,去做我认为义不容辞的事情。请原谅我没有领受你的指教,在其他任何问题上,我都会把你的指教当作座右铭,不过在眼前这件事情上,我觉得自己受过教育,平素又喜欢钻研,应该比你这样一位年轻小姐更适合决定怎么做恰当。”说罢,他深深鞠个躬,便离开了伊丽莎白,跑去巴结达西先生。伊丽莎白急切地望着达西先生如何对待他的冒失行为。显而易见,达西先生受到这般礼遇感到非常惊讶。只见柯林斯先生先是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然后再开口说话。伊丽莎白虽然一句也听不见他说些什么,却仿佛又听到了他所有的话,从他嘴唇的翕动看得出来,他无非说了些“道歉”、“亨斯福德”、“凯瑟琳·德布尔夫人”之类的话。眼看着表兄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出丑,她心里好不恼火。达西先生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奇目光望着他,等到柯林斯先生最后唠叨够了,他才带着冷漠而不失客气的神情,敷衍了他几句。但是,柯林斯先生并没有气馁,他还照旧开口,当他第二次唠唠叨叨的时候,达西先生的鄙夷之情似乎也随之剧增,等他一说完,对方只是微微躬了下身子,便扭头走开了。柯林斯先生这才回到伊丽莎白跟前。

“我告诉你吧,”他说,“我受到那样的接待,实在没有理由感到不满意。达西先生见我去拜见他,好像感到十分高兴。他极端客气地回答了我的问候,甚至还恭维我说,他十分佩服凯瑟琳夫人的眼力,相信她决不会错爱什么人。他这样想真够宽宏大度的。总的说来,我很喜欢他。”

伊丽莎白再也找不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了,便把注意力几乎全都转移到姐姐和宾利先生身上。她把一幕幕情景看在眼里,心里冒出一连串惬意的念头,变得几乎像简一样快活。她头脑里想象着姐姐住进了这幢房子,小两口恩爱弥笃,美满幸福。她觉得假若果真到了这一步,她甚至可以尽量去喜欢宾利的两个姐妹。她看得分明,母亲心里也转着同样的念头,于是便打定主意不要贸然接近她,免得又要听她唠叨个没完。后来大家坐下来吃夜宵的时候,她们两人却偏偏离着不远,她觉得倒霉透了。更使她气恼的是,母亲总是在跟那个人(卢卡斯太太)肆无忌惮地信口乱讲,而且讲的恰恰是她期望简马上就会嫁给宾利先生这件事。这是个激动人心的话题,贝内特太太仿佛不会疲倦似的,一个劲地数说着这起姻缘有些什么好处。宾利先生是那样招人喜欢的一个青年,那样有钱,住处离她家只有三英里路,这是令人满意的头几点。其次,宾利家的两姐妹非常喜欢简,她们一定会像她一样希望能结成这门亲事,这一点也很令人欣慰。另外,这件事给她后几个女儿也带来了希望,因为简攀得这门阔亲之后,就会给几个妹妹带来机缘,使她们遇上别的阔人。最后,到了她这个年纪,能把几个没出嫁的女儿托付给她们的姐姐,她自己也不用过多的陪着去应酬,这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我们有必要把这个情况视为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因为碰到这种时候,这是普遍的规矩。但是,贝内特太太生平任何时候,你要让她待在家里的话,她会比任何人都觉得不好受。贝内特太太最后一再祝愿卢卡斯太太不久也会同样走运,尽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洋洋得意地料定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伊丽莎白试图打断母亲那滔滔不绝的话语,劝说她倾诉喜幸心情时得放小声一些,因为使她气恼不堪的是,达西先生就坐在她们对面,她觉得出来,大部分话都让他听到了。无奈她是枉费心机,母亲反倒骂她胡说八道。

“请问:达西先生与我有什么关系,我非要怕他?我看我们犯不着对他特别讲究礼貌,好像他不爱听的话就讲不得。”

“看在上天的分上,妈妈,说话小声点。你得罪了达西先生有什么好处?你这样做,他的朋友也不会看得起你。”

不过,任凭她怎么说也不管用。母亲偏要大声发表议论。伊丽莎白又羞又恼,脸蛋红了又红。她禁不住向达西先生望来望去,每望一眼便越发证实了自己的疑虑,因为虽说达西先生没有总是盯着母亲,但她相信,他无时无刻不在留心听她说话。他脸上先是显出气愤和鄙夷的神情,慢慢又变得冷静持重,一本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