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枝
- (英)詹姆斯·乔治·弗雷泽
- 9319字
- 2021-02-20 10:55:40
第四章 巫术与宗教的关系
上述事例足以阐明交感巫术这两大分支——顺势巫术和交感巫术的一般原则。虽然当时也有人相信神的存在,并且希望在祈求并祭祀后得到神的庇护。但就总体而言,这类事例毕竟为数不多。它们只能作为巫术沾染了某些宗教色彩的证明而已。只要交感巫术是以正统而纯粹的形式出现的,就表明它认定——自然界中没有人或神的干预——事情总会一件接一件地发生。从这方面来看,它已经具备了与现代科学相当的概念基础。交感巫术体系的思想基础是坚信自然现象具有前后一致的有序性,尽管这种信仰形式含蓄,但是它却是真实存在的。
巫师坚信,相同的原因必然会导致相同的结果。他们还相信,只要没有另一位更强大的巫师施法影响或打破他的法术,只要他顺利地举行仪式,运用恰当的法术,他就一定可以达到预期目的。他从不奢望更高的权力,也不需要那些心术不正人的赞许;即使对普通人来说,神是令人敬畏的,他也不会妄自菲薄。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却又不是无节制地蛮横。只有严格遵守巫术的规则,避免违背他所坚信的“自然规律”,才可以显示他的法力。哪怕稍微忤逆这些规则,都会轻则导致巫术失败,重则令巫师丧命。他所宣称的,具有驾驭自然的能力,只不过是被严格限制在一定范围内的,完全符合古代认知习惯的最基本法力。
因此从认识世界的概念上来说,巫术与科学十分相近。因为它们都认定,事物的变化发展是有规律可循的,并且可以通过对这些规律的探索来预测未来。自然的进程排除了一切偶然和意外的因素。无论是巫术,还是科学,都为那些想要深入了解事物的起因,认识宇宙奥秘的人提供了无限的发展空间。因此,巫术与科学带给人们同样强烈的吸引力,把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化作双翼,去引诱那些疲倦的探索者和追求者,带他穿越密布的乌云和失望的现实,翱翔于碧海蓝天,俯瞰天国美景。总之,这一切强有力地刺激着人们对知识的追求。也许那美好的未来还很遥远,却无法掩盖其散发出的夺目光华!
巫术最致命的缺陷,在于它错误地认识了控制规律的程序性质,而不在于它假设是客观规律决定事件程序的。通过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它们是对思维两大基本规律的错误运用,即错误地对空间或时间进行“相似联想”以及“接触联想”。错误的“相似联想”是产生“顺势巫术”的根源,错误的“接触联想”则是产生“接触巫术”的根源。联想本身具有无可比拟的优越性,它也无愧为人类最基本的思维活动。联想得合理,科学就有望取得成果。稍有偏差,收获的只是科学的伪兄弟——巫术。所以,那些强调“巫术必然是荒谬和无益的”,这类的陈词滥调其实完全不用理会。因为,当巫术卓有成效并变为现实时,它就成为了科学。早在历史初期,人们就对自然进程的普遍规律进行了不懈的探索,期望以此造福人类。在长期的探索中,人们逐渐积累了大量的准则,其中不乏精华,当然也有糟粕。那些精华,逐渐演变为现在我们称之为技术的应用科学,而那些糟粕,也就是错误的规则,则演变成了巫术。
至此,巫术与科学的近亲关系便确定无疑。那么巫术与宗教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我们早已阐释了宗教的本质以及由此形成了自己的看法,而这种看法必将影响我们对二者关系的认识,这也使我更加疑惑。每一位作者总是先提出他自己独特的宗教概念,然后才开始探讨宗教与巫术的关系。世界上最具争议的课题大概就是宗教的性质了。因此,我们无法给它拟定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定义。所以,在这里我能做的,只是首先阐明自己所言的宗教含义,然后确保整本书中这个词的含义是一致的。
我所谓的宗教,是被认为能够影响和控制自然与人生进程的,超自然力量的信仰或抚慰。这就将宗教分为理论与实践两大方面:一是对超自然力量的信仰,二是讨神欢心、安抚愤怒。显然,信仰是先导,若不相信神的存在,就不会想要取悦于神了。当然,如果这种信仰并没有带来相应的行动,那它便只能被定义为神学,而不是宗教。《圣经新约全书·雅各书》第二章第十七节中,耶稣的十二大门徒之一的圣·雅各说,没有行为的信仰是死的。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的行为态度并非出自对神的信仰,那他便不是宗教信徒;反之,如果只有行动,却不存在任何宗教信仰,也无法构成宗教。即使行为完全一致的两个人,也有可能一个是宗教信徒,而另一个不是。区别很简单:同样的行为,如果出于对神的信仰,那么,此人就是一个教徒;如果出于对人的爱护或畏惧,那他就不是教徒,而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至于品行如何则要依据行为与公众利益是否一致来判断。因此,神学中所谓的道和行,即信仰与实践,同样也是宗教存在的基础,二者紧密相联,缺一不可。
当然,宗教实践并不是说一定要举行某种仪式,也不是一定要通过献祭、祈祷或其他形式来表现对神的尊崇,这些只是取悦神的一个方法。与带血的祭品、礼赞的圣歌和旺盛的香火相比,仁慈和贞洁更为神所推崇,因此信徒们最好做到廉洁、善良、宽待芸芸众生。赞歌和礼物,对人们模仿神的完美和高尚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出于对上帝神圣的信仰,希伯来先知们孜孜不倦地教诲人们宗教伦理。《圣经旧约全书·弥迦书》第六章第八节记载,公元前8世纪,希伯来先知弥迦曾感慨,耶和华指点人们如何向善,却并未索取任何东西。只要人们公正、善良和谦卑,神必将与人们同在。而在后来基督教在世界范围内的传播过程中,这种对上帝的忠诚和遵从的责任感,是信仰的一个重要来源。据《圣经新约全书·雅各传》第一章第二十七节记载,圣·雅各曾告诉人们,在神父面前,最纯粹的虔诚是保有一颗赤子之心,照顾患难中的孤儿寡妇。
既然宗教包含的首先是对神灵的信仰,其次才是取悦他们,那么这种宗教认定的自然进程的主要特点就是可塑性与可变性。人们努力去说服或诱惑这些控制自然的神,让他们有利于人类社会发展。但在原则方面,这种理论与巫术和科学是完全相悖的,因为,后二者认定自然的运转是固定的,无法通过说服、哀求或恐吓来改变,而宗教却在某种程度上是可塑和可变的。
这两种对立的宇宙观,取决于各自对一个关键性问题的认识:统治世界的力量,究竟有没有独立的意识?宗教的答案是肯定的。人们绝对不会去讨好那些无生命的东西,也不会去讨好那些在特殊情况下,受到绝对限制的人。总而言之,宗教同巫术以及科学在这一方面是完全对立的;它认定世界的控制者是那些有意识、可以被说服的“人”。
巫术和科学则认为,自然的进程必定是取决于不变的法则规律,并不为个别人物一时的热情或任性所影响。当然,巫术与科学在这方面也是有区别的,相比巫术的含蓄,科学则坦白地将这一点讲明了。尽管巫术也经常和宗教拟人化的神灵打交道,但在巫术仪式中,巫师对待神的方式与对待无生命的物体无异——它是强迫甚至胁迫神,而不是如宗教那样讨好神。因此,巫术认为,无论是人还是神,只要具有人性,都要从属于一种控制一切的超自然力量。通过适当的仪式和咒语,这种力量可以被所有的人操纵利用。
例如,古埃及巫师们宣称,他们可以迫使最高的天神服从他们,也曾经威胁过天神,如若抗拒便立即毁灭他们。即使是那些尚未达到那种程度的巫师也会宣称:如果奥西理斯不服从命令,他就会到处扔它的骨头并泄露它的传说。时至今日在印度,类似的情况仍然经常出现:代表宇宙“创造”、“保全”和“毁灭”三个方面的印度教三相神,婆罗贺摩、毗湿奴和湿婆还会受到男巫们的支配。印度人认为婆罗门才是他们唯一的天神,因为宇宙服从天神的支配,天神服从符咒的支配,符咒服从婆罗门的支配。
这样看来在原则方面,巫术与宗教是相互抵触的。这足以解释巫师被祭司残忍压迫的原因:祭司在神面前卑躬屈膝,因此极其厌恶巫师骄傲的态度,和对权力的妄自菲薄。巫师自大地宣称,自己拥有和神灵同样的权力。在崇尚神权的祭司看来,巫师的态度与行为是大不敬的,甚至恶意地说他们是邪恶的,意图篡夺上帝的特权。我们相信,巫师们偶尔表现出的卑劣动机,会进一步激起祭司的敌意。因为,祭司自称是上帝和人类的中间人,那么他们的对手——巫师必然经常损害到他们的物质和非物质的利益。此外,巫师始终竭力规劝人们放弃对神的依赖,另辟蹊径去寻找幸福。
然而,在宗教发展的较早阶段,祭司和巫师的职能是合在一起的。准确地说,是他们各自的职能尚未分化。似乎是到了晚期,二者的对立才表现得如此清楚。早期阶段,人们为了某种利益,往往一边祈祷、献祭,一边举行某种仪式、念动咒语,把神的怜悯与人的能力结合在一起。念祷词的同时也在念咒语,这实际是在同时举行宗教和巫术两种仪式,但人们当时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和理论之间有什么矛盾,在他们看来只要能达到目的即可。在上文中,我们已经在美拉尼西亚人及其他民族中见过这种把宗教和巫术融合在一起的事例,所以不足为奇了。
即使是文化程度较高的民族,也一直残留着宗教和巫术的混合,它们既曾在古印度和古埃及流传,也曾在现代欧洲的农民思想中遗留着。一位著名的梵文学者提供的资料表明,早期历史的各种献祭仪式普遍带有最原始的巫术精神。法国东方学家马伯乐教授强调说,在现代人的心目中,几乎都对巫术存在着或多或少的蔑视,这是不对的。巫术在东方,尤其是在埃及是极为重要的,古代巫术奠定了宗教的基础。要想获得神的恩赐,虔诚的信徒只能依靠自己的双手,真的去抓住神。当然,神也启示过信徒——只有通过一定数量的仪式、祭品、祷词和赞歌,他才会满足信徒的心愿。现代欧洲的愚昧阶层,仍然经常混淆宗教和巫术,以及类似的观念。法兰西的大多数农民相信,祭司拥有掌控自然的神秘法力,这种力量是人力无法抗拒的;在紧急情况下,可以通过吟诵特别的咒语——只有祭司知道且只能为祭司所用的,在一段时间内,阻止或逆转物质世界的运动,让风雹雷雨都听从他的指挥,甚至连火也要听他调遣,他的一句话便可熄灭大火;为此,他也要马上请求神的赦免。
法国的农民至今仍相信,祭司们可以举行一种被称为“圣灵弥撒”的仪式。其神奇之处在于,不会有任何神拒绝他的要求,不管要求怎么冒昧、轻率。穷困潦倒者对这种仪式的虔诚恭敬程度令人汗颜,但也不难理解,因为他们只能寄希望于这种简单的手段来占据天国。祭司通常拒绝进行这种仪式,然而僧侣们,尤其是圣方济清教派的僧侣们却十分愿意这么做,并因此享有盛名。天主教国家中的村民认为,神甫们可以让神满足他的心愿,这与古埃及人认定巫师具有的特殊本领极为相似。
法国东南部的普罗旺斯,许多村民相信神甫具有使暴风雨消弭于无形的本领。当然,并不是所有神甫都能得到这种信任。调换本堂神甫时,教区中的居民都迫切希望了解新任神甫的“道行”。于是,大风暴便成了对他的考验,当征兆出现之时,他们就会邀请神甫来驱赶那些可怕的乌云。如果得以如愿以偿,那么这位新来的神甫就轻易地赢得了教徒们的尊敬与信赖。有些教区神父的威望甚至比教区长都高,因此,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很紧张,主教除了将教区长调任别的圣职外毫无办法。
另外在法国西南部,加斯科涅的农民认为,有时坏人为报复他的仇人会引诱牧师去念一种名为“圣色伽利”的经文。极少有神甫知道这种经文,而知道的人当中又有四分之三不愿意去念;因此只有那些不道德的神甫,才去举行这种可怕的仪式,据说在最后的审判日他们将为之付出沉重的代价。这种罪行,除了罗马教皇,任何教区的神甫、主教,甚至奥什的大主教都无权赦免。“圣色伽利”只能在一座荒废或被毁坏的教堂里举行。黑暗中,只有乱飞的蝙蝠,猫头鹰发出哀苦的叫声,流浪者在其中夜宿,癞蛤蟆在被亵渎的圣坛之下匍匐。当十一点的钟声敲响时,邪恶的神甫便带着情妇——他的执事,趁着夜色来到这里,他嘟囔着倒背经文,诵经恰好在午夜哀鸣的钟声停下时终止。他做的许多事情,被任何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看到,都会吓得一辈子不敢说话。他用左脚在地上画十字,然后念经文去诅咒。被“圣色伽利”经文诅咒的人会逐渐衰弱,至死也没有人能够说出他究竟患了什么病,甚至连医生也束手无策,更没有人知道他是中了诅咒而亡。
虽然这种巫术与宗教的融合,存在于各个世纪,存在于各个地方,但我们仍相信,为满足超越一般动物需求的愿望,曾经有一段时期人们只相信巫术。因而,这种融合并非从一开始便存在。对比巫术与宗教的异同,我们就更容易猜测出:巫术要早于宗教登上历史的舞台。巫术仅仅是对人类最简单、最基本的相似联想或接触联想的错误运用;而宗教却假设自然的背后还存在着一个强大的神。很显然,前者要比后者的认识简陋得多,后者认定自然进程取决于有意识的力量,这种理论比那种认为事物的发生只是由于互相接触,或彼此相似的观点深奥得多。因此,理解它的人往往具有更高的智力和更深入的思考。就连野兽都会把那些相似,或同时发现过的东西联系起来,否则它们难以存活。但没有人认为野兽也有信仰。我想没人会反对,我把这些归功于人类的理性是对野兽的不公吧!
如果把巫术看做直接从推理中得出的结论,那么人们的思想也就陷入了误区,宗教可以说是,以脱离愚昧而联想出的概念为基础形成的。所以在人类发展史上,巫术的产生极有可能早于宗教,也就是人们在通过祈祷、献祭等温和手段安抚神灵之前,也曾试图凭借符咒法术迫使自然界按照人们的愿望发展。
对澳大利亚土著民的观察结果,已经证实了我们从巫术与宗教的基本概念演绎出的结论。我们所掌握的资料表明:在最原始的野蛮人中,巫术广为人知;而更为高级的宗教,却知之甚少。也就是说,几乎所有澳大利亚人都是巫师,却找不出一个神甫;没有一个人企图通过祈祷和祭品来讨好神,因为所有人都自认能通过“交感巫术”来改变自然的进程或身边的人。
既然我们已经发现,在目前已知的最落后的社会状态里,宗教是不存在的,而巫术却已然存在,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大胆推测,任何文明民族在其历史的某个阶段,都曾经利用巫术为人民谋福祉呢?换句话说,就像在物质方面,世界各地都曾经历过石器时代一样,是否在智力方面也都经历过巫术时代呢?作出肯定回答的理由极为充足。从格陵兰到火地岛,从苏格兰到新加坡,通过对人类现存的各个种族的观察,我们发现它们都具有种类繁多的宗教。不仅数量众多,甚至都已经深入各个国家或联邦,渗透到各个城市、村庄甚至家庭。而宗教又具有分裂、排外的特点,因此在宗教纷争的影响下,人类社会受到削弱和破坏,从外观上看,整个人类社会都充满裂缝和分歧。
然而,受宗教体系的矛盾分歧影响最大的,是社会中善于思考的知识阶层。一旦跳出这种矛盾分歧的范围,我们就不难发现,所有愚昧无知、软弱迷信的人的信仰,在实质上是相同的。然而不幸的是,这些人占据了人类社会的绝大部分。19世纪的重大成就之一,就是把研究深入到了世界各地智力低下的阶层,从而使人们清醒认识到了,各地的一致性。这个智力低下的阶层如今就存在于欧洲,存在于澳大利亚荒无人烟的中心地带,以及已有教育和文明,但尚未使它完全消失的所有地区。这种对于巫术的信仰,是一种比天主教更“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人所共知”的真正全民性、全球性的信仰。
每一个没有偏见的观察者,一旦在研究工作中遇到这个问题,都会很自然地把它当做对文明的一种长期威胁!我们的前进如履薄冰,下面隐藏的力量随时可以打破这一切。地下偶尔发出的巨响,突然迸发到空中的火焰,都会时刻提醒我们脚下发生着变化。报纸上发表的某些消息偶尔会震惊全世界:在苏格兰发现了一个被扎满了针的人偶,因为人偶的主人希望杀死某位可憎的地主或大臣;爱尔兰有一个女人被人们当做女妖送上火刑架,慢慢烤死;一个俄罗斯姑娘被窃贼暗杀并碎尸,只是因为想制出传说中的人脂蜡烛。这种蜡烛,除了便于照明,还可保证其行窃时不被人看见!但这些究竟是推动进步的力量,还是对以往成就的破坏?究竟是少数人的势力还是大多数人的习惯?究竟是可以使我们上升到更高水平的强大力量,还是使我们沉落到底层的陷阱?与其说这些问题从古至今都在等着学者来解释,不如说圣人、道德家和目光敏锐的政治家是最好的回答者。这些与我们要探讨的其实没有什么关系,我们要探讨的是,宗教是多样且多变的,而巫术则是单一、普遍和永恒的,体现了人类最早最原始的思想状态,一种全世界都曾经历或正在经历的状态。这样的特点说明人类是经由巫术,如何说明走向宗教与科学的。
在巫术时代结束后,宗教时代才开始。如果我猜测的没错,世界各地都是这样。是什么原因使人类,更确切地说是什么使一部分人放弃巫术——信仰和实践的根源,而投身于宗教呢?我们所掌握的事实数量庞大,内容复杂且多样。这一切都使我们不得不承认,如果想要探讨这种深奥的问题,无论如何,我们都很难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依据我们目前所掌握的资料,至多提出一种假说——假说没有根据,但无限近似合理——随着时间推演,巫术的谬误逐渐显现出来,于是更聪明的人开始去寻求更正确的自然理论,以及更行之有效的资源利用法。到一定时机,聪明的人们自然会发现,他们过去所依靠的巫术,其仪式和咒语并不能帮助他们完成心愿——尽管当时大多数头脑简单的人仍然对巫术深信不疑。巫术无效的重大发现,必然会给那些聪明且坚定的人带来一场缓慢而彻底的思想革命。促使人类开始对自己的无知和无力进行深刻的反思。人们第一次认识到,迄今为止,那些被误认为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的自然,其实不受他们的左右。
人们逐渐意识到,原以为是动因的某些事物,其实并不是。他据此付出的一切,也就注定徒劳;他的心血和智慧被虚耗浪费,他曾努力地提拉过的,只是一条没有系住任何东西的绳索;他一直认为自己在朝目标前进,然而自己只不过是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不停地转圈而已;他努力营造的效果仍会出现,不过他已经知道,那并不是他营造出来的:雨水滴落,和风轻拂,太阳东升西落,月亮高悬夜空,光影之中,乌云和阳光之下,四季的更迭仍然悄无声息。人们仍然繁衍生息,劳作生活,经历痛苦和欢乐,之后回到父辈居住的坟墓中。尽管一切进程并未有什么不同,然而,他眼中的迷雾已经散去,因此,一切都与从前不同了。他必须停止愉快的幻想,承认控制着自然发展的并不是他,即使他撤离这些控制,它们也不会停止运行。在敌人和朋友的死亡过程中,他终于发现自己仇敌的法术并非不可阻挡;现在他终于意识到,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都不得不屈从于那种更为强大的力量,面对这种无力控制的命途,大家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可怜地服从。
当砍断原始哲学家停泊在古老岸边的思维之船的系绳,放任它颠簸在充满怀疑的汹涌海面上时,在他的信心被粗暴地摧毁时,他一定悲哀、困惑和激动过,直到思维之船进入一种新的信仰和实践体系为止,就像在充满风暴的航行之后进入一个安静的避风港一样。这种体系看似解答了那些使他陷入烦恼的怀疑,并且极其危险地变更了他舍不得放弃的对自然的统治权。于是他坚信,既然这个世界不是在他和同伴们的帮助下正常运行的,那就必然有更强大的人物指挥着世界的运行,进而衍生出世界的千变万化。尽管他曾经一度认为这些事是凭借巫术实现的!但现在他相信:正是那些人物,使暴风肆虐、闪电耀眼、雷声轰鸣;是他们奠定了坚固的大地,限制了波涛汹涌的大海,点亮了天上光辉闪耀的星辰;是他们赐予飞禽与野兽食物,是他们令大地结出累累硕果,是他们让森林覆盖高山,是他们让泉水喷涌出山石,是他们让宁静的水边长满青翠的牧草;是他们把赐予人类的生命,通过饥荒、瘟疫和战争收回。他已通过大自然辉煌壮观的万千景象,看到了这些强大的人的能力。于是人们垂下了高昂的头,开始谦卑地承认,自己需要依赖他们的权力;于是开始恳求并祈求他们在最后的痛苦和悲哀来临之前,把他的灵魂从躯体中解脱出来,将其带到一个可以享受安宁与幸福的更为欢乐的世界,在那里他将与一切好人的灵魂同在。
不难想象,正是基于这样或类似的思想,才导致了从巫术到宗教的伟大转变。但即使是这些智者,也无法接受这种突然的转变——这是一个十分缓慢的历史历程。因为,关于“人无力去影响自然进程”的认识,只能一点点被树立起来,而不可能立刻夺走人们所有幻想的统治权。一定要逐渐把他从骄傲的巅峰击退,使他叹息着一点点放弃他一度认为受自己控制的地盘。逼得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根本无法随心所欲地支配事物。一开始放弃对风的统治权,后来发展到雨、阳光、雷、电等。就像领土从王国缩小成监狱那样,他逐渐失去对大自然的控制,也开始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并坚信自己一直处于那些虽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着的事物包围中。因此,随着知识的增长,宗教从一开始对超人力量的些许认可,发展为承认人绝对地依赖神灵。人类自在的风度,刹那间转变为对神的臣服,而他的最高道德准则自然地转变为我对神意志的屈从,甚至认为平安健康都存在于神的意志之中。
但是,这种虔诚的、深层次的宗教观念,只对那些掌握较高知识水平的人起作用,因为,只有他们具有足以理解宇宙浩瀚和人类弱小的智慧。伟大的思想不可能被渺小的心灵掌控,以他们那种迟缓的理解力和短浅的眼光,根本无法认可,除了自己,竟然还存在真正伟大的东西,这种人注定无法发自内心、彻底地接受宗教,他们只是在长辈的教诲下假装虔诚,表面上遵从教义,口头上承认教条,但真正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的还是古老的巫术。尽管表面上这种迷信被禁止,却并不能被宗教根除,因为,它在许多人的心中深深扎根。
读者可能会疑惑:为什么那些聪明人没有更早地看出巫术的谬误呢?为什么他们对那些根本无望的事抱有期望呢?为什么明明没有任何效果,还要坚持表演那些滑稽的动作,说胡乱的话呢?为什么他们对那些明显与自己经验冲突的信念不忍放弃呢?人们怎么会如此执著地重复错误呢?
如果一定需要一个回答,那我们可以认为是因为巫术的谬误很难被识破,因而失败也不甚明显。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某种巫术仪式完成后,结果要隔一段时间才能知晓。在这种情况下,要想察觉这些结果并非由巫术产生,就需要具有比一般人更为敏锐的头脑。往往在举行过祈雨或诅咒敌人的巫术仪式后,那种结果经常发生。原始人将这些事视为仪式,也是对巫术效力的最好证明。至于那些在早上呼唤日出,在春天唤醒大地的仪式,必定会成功。至少在温带地区是这样,太阳每天东升西落,大地每年冬去春来,花开遍地。因此讲求结果又天性保守的原始人坚决不理睬对这些理论持怀疑态度的人,至于对那些过激哲学家的“诡辩”更是置若罔闻。暗示日出日落和冬去春来与巫术仪式无关,暗示就算仪式中断或是完全停止,太阳仍日出日落,树木仍开花结果。听到这些质疑的人,将对此加以严厉的谴责和拒绝。很明显,这些怀疑破坏了他的信仰,并和他的经验冲突。
他甚至会反驳,随着蜡烛在地上燃烧,太阳在天空中也绽放出光芒。这还不够清楚吗?他反而会问你,他在春天穿上绿袍时,树木能否不这样做!这些事实每个人都懂,他的立场也正基于这些。他自认为是在讲实际,因为他坚信他的理论和思考,以及所有类似的事并没有什么不妥;他也表示,自己并不会介意这些怀疑者,只是别来干扰他,让他忠于“事实”,他坚信自己迟早可以弄清事情的真相。
对我们来说,这种论调的错误性极其明显,因为在我们看来,他讨论的事实根本就是荒谬的,而且对我们毫无意义。然而,如果用类似的辩词来表述尚处于讨论阶段的问题,又有哪一位英国的听众可以对这言之有理的语言无动于衷呢?谁会否认这位辩论家的精明细心呢?也许他并非才华横溢,但这番论述却绝对讲求实际、通情达理。既然当今社会的人们尚且认为上述论点合情合理,那又何必怪罪原始人对这种错误长期地不察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