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碧海青天夜夜心(3)

到了九点半,他站起身要走,我留他多坐坐。他由日记本中写了一个Bovia递给我,他说:“我们以后通信因检查关系,我们彼此都另呼个名字;这个名字我最爱,所以赠给你,愿你永远保存着它。”这时我强咽着泪,送他出了屋门。他几次阻拦我,说病后的身躯要禁风雨,不准我出去,我只送他到了外间。我们都说了一句前途珍重努力的话,我一直望着他的颀影在黑暗的狂风暴雨中消失。

我大概不免受点风寒又病了一星期才起床。后来他来信,说到石家庄便病了,因为那夜他披淋了狂风暴雨。

如今,他是寂然地僵卧在野外荒冢。但每届狂风暴雨之夜,我便想起两年前荒斋中奇异的来客。

天辛

到如今我没有什么话可说,宇宙中本没有留恋的痕迹,我祈求都像惊鸿的疾掠、浮云的转逝;只希望记忆帮助我见了高山想到流水,见了流水想到高山。但这何尝不是一样的吐丝自缚呢!

有时我常向遥远的理智塔下忏悔,不敢抬头;因为瞻望着遥远的生命,总令我寒噤战栗!最令我难忘的就是你那天在河滨将别时,你握着我的手说:

“朋友!过去的确是过去了,我们在疲倦的路上,努力去创造未来吧!”

而今当我想到极无聊时,这句话便隐隐由我灵魂深处溢出,助我不少勇气。但是终日终年战兢兢地转着这生之轮,难免有时又感到生命的空虚,像一只疲于飞翔的孤鸿,对着苍茫的天海、云雾的前途,何处是新径,何处是归路地怀疑着,徘徊着。

我心中常有一个幻想的新的境界,愿我自己单独地离开群众,任着脚步,走进了有虎狼豺豹的深夜森林中,跨攀过削岩峭壁的高冈,渡过了苍茫扁舟的汪洋,穿过荆棘丛生的狭径……任我一个人高呼,任我一个人低唱,即有危险,也只好一个人量力扎挣与抵抗。求救人类,荒林空谷何来佳侣?祈福上帝,上帝是沉默无语。我愿一生便消失在这里,死也埋在这里,虽然孤寂,我也宁愿享兹孤苦的。不过这怕终于是一个意念的幻想,事实上我又如何能这样,除了蔓草黄土堙埋在我身上的时候。

如今,我并不恳求任何人的怜悯和抚慰,自己能安慰娱乐自己时,就便去追求着哄骗自己。相信人类深藏在心底的,大半是罪恶的种子,陈列在眼前的又都是些幻变万象的尸骸;猜疑嫉妒既狂张起翅儿向人间乱飞,手中既无弓箭又无弹丸的我们,又怎能奈何他们呢?辛!我们又如何能不受伤负创被人们讥笑?

过去的梦神,她常伸长玉臂要我到她的怀里,因之,一切的凄怆失望像万骑踏过沙场一样蹂躏着我。使我不敢看花,看花想到业已埋葬的青春;不敢临河,怕水中映出我憔悴的瘦影;更不敢到昔日栖息之地,怕过去的陈尸捉住我的惊魂。更何忍压着凄酸的心情,在晚霞鲜明,鸟声清幽时,向沙土上小溪畔重认旧日的足痕!

从前赞美朝阳,红云捧着旭日东升,我欢跃着说:“这是我的希望。”从前爱慕晚霞,望着西方绚烂的彩虹,我心告诉我:“这是我的归宿。”天辛呵!纵然今天我立在伟大庄严的天坛上,彩凤似的云霞依然飘停在我的头上;但是从前我是沉醉在阳光下的蔷薇花,现在呢,仅不过是古荒凄凉的神龛下,蜷伏着呻吟的病人。

这些话也许又会令你伤心的,然而我不知为什么似乎一些幸福愉快的言语也要躲避我。今天推窗见落叶满阶,从前碧翠的浓幕,让东风撕成了粉碎;因之,我又想到落花,想到春去的悠忽,想到生命的虚幻,想到一切……想到月明星烂的海,灯光辉煌的船,广庭中婀娜的舞女,琴台上悠扬的歌声;外边是沉静的海充满了神秘,船里是充满了醉梦的催眠。汹涌的风波起时,船工先感恐惧,只恨我的地位在生命海上,不是沉醉娇贵的少女,偏是操持危急的船工。

说到我们的生命,更渺小了,一波一浪,在海上留下些什么痕迹!

诞日,你寄来的象牙戒指收到了。诚然,我也愿用象牙的洁白和坚实,来纪念我们自己静寂像枯骨似的生命。

象牙戒指

记得那是一个枫叶如荼,黄花含笑的深秋天气,我约了晶清去雨华春吃螃蟹。晶清喜欢喝几杯酒,其实并不大量,仅不过想效颦一下诗人名士的狂放。雪白的桌布上陈列着黄赭色的螃蟹,玻璃杯里斟满了玫瑰酒。晶清坐在我的对面,一句话也不说,一杯杯喝着,似乎还未曾浇洒了她心中的块垒。我擎着杯望着窗外,驰想到桃花潭畔的母亲。正沉思着,忽然眼前现出茫洋的大海,海上漂着一只船,船头站着激昂慷慨,愿血染了头颅誓志为主义努力的英雄!

在我神思飞越的时候,晶清已微醉了。她两腮的红采,正照映着天边的晚霞;一双惺忪似初醒时的眼,注视着我擎着酒杯的手。我笑着问她:

“晶清!你真醉了吗?为什么总看着我的酒杯呢!”

“我不醉,我问你什么时候带上那个戒指,是谁给你的?”

她很郑重地问我。

本来是件极微小的事吧!但经她这样正式地质问,反而令我不好开口,我低了头望着杯里血红潋滟的美酒,呆呆地不语。晶清似乎看出我的隐衷,她又问我道:

“我知道是辛寄给你的吧!不过为什么他偏要给你这样惨白枯冷的东西?”

我听了她这几句话后,眼前似乎轻掠过一个黑影,顿时觉着桌上的杯盘都旋转起来,眼光里射出无数的银线。我晕了,晕倒在桌子旁边!晶清急忙跑到我身边扶着我。过了几分钟我神经似乎复原,我抬起头又斟了一杯酒喝了,我向晶清说:

“真的醉了!”

“你不要难受,告诉我你心里的烦恼,今天你一来我就看见你带了这个戒指,我就想一定有来由,不然你决不带这些装饰品的,尤其这样惨白枯冷的东西。波微!你可能允许我脱掉它,我不愿意你带着它。”

“不能,晶清!我已经带了它三天了,我已经决定带着它和我的灵魂同在,原谅我朋友!我不能脱掉它。”她的脸渐渐变成惨白,失去了那酒后的红采,眼里包含着真诚的同情,令我更感到凄伤!她为谁呢!她确是为了我,为了我一个光华灿烂的命运,轻轻地束在这惨白枯冷的环内。

天已晚了,我遂和晶清回到学校。我把天辛寄来象牙戒指的那封信给她看,信是这样写的:

……我虽无力使海上无浪,但是经你正式决定了我们命运之后,我很相信这波涛山立狂风统治了的心海,总有一天风平浪静,不管这是在千百年后,或者就是这握笔的即刻;我们只有候平静来临,死寂来临,假如这是我们所希望的。容易丢去了的,便是兢兢然恋守着的;愿我们的友谊也和双手一样,可以紧紧握着的,也可以轻轻放开。宇宙作如斯观,我们便毫无痛苦,且可与宇宙同在。

双十节商团袭击,我手曾受微伤。不知是幸呢还是不幸,流弹洞穿了汽车的玻璃,而我能坐在车里不死!这里我还留着几块碎玻璃,见你时赠你做个纪念。昨天我忽然很早起来跑到店里购了两个象牙戒指;一个大点的我自己带在手上,一个小点的我寄给你,愿你承受了它。或许你不忍吧!再令它如红叶一样的命运。愿我们用“白”来纪念这枯骨般死静的生命。……

晶清看完这信以后,她虽未曾再劝我脱掉它,但是她心里很难受,有时很高兴时,她触目我这戒指,会马上令她沉默无语。

这是天辛未来北京前一月的事。

他病在德国医院时,出院那天我曾给他照了一张躺在床上的像,两手抚胸,很明显地便是他右手那个象牙戒指。后来他死在协和医院,尸骸放在冰室里,我走进去看他的时候,第一触目的又是他右手上的象牙戒指。他是带着它一直走进了坟墓。

夜航

一九二五年元旦那天,我到医院去看天辛,那时残雪未消,轻踏着积雪去叩弹他的病室,诚然具着别种兴趣,在这连续探病的心情经验中,才产生出现在我这忏悔的惆怅!不过我常觉由崎岖蜿蜒的山径到达到峰头,由翠荫森森的树林到达到峰头,归宿虽然一样,而方式已有复杂简略之分,因之我对于过去及现在,又觉心头轻泛着一种神妙的傲意。

那天下午我去探病,推开门时,他是睡在床上头向着窗瞧书,我放轻了足步进去,他一点都没有觉得我来了,依然一页一页翻着书。我脱了皮袍,笑着蹲在他床前,手攀着床栏说:

“辛,我特来给你拜年,祝你一年的健康和安怡。”

他似乎吃了一惊,见我蹲着时不禁笑了!我说:

“辛!不准你笑!从今天这时起,你做个永久的祈祷,你须得诚心诚意的祈祷!”

“好!你告诉我祈祷什么?这空寂的世界我还有希望吗?我既无希望,何必乞怜上帝,祷告他赐我福惠呢?朋友!你原谅我吧!我无力而且不愿作这幻境中自骗的祈求了。”

仅仅这几句话,如冷水一样浇在我热血搏跃的心上时,他奄奄地死寂了,在我满挟着欢意的希望中,显露出这样一个严涩枯冷的阻物。他正在诅咒着这世界,这世界是不预备给他什么,使他虔诚的心变成厌弃了,我还有什么话可以安慰他呢!

这样沉默了有二十分钟,辛摇摇我的肩说:

“你起来,蹲着不累吗?你起来我告诉你个好听的梦。快!快起来!这一瞥飞逝的时间,我能说话时你还是同我谈谈吧!你回去时再沉默不好吗!起来,坐在这椅上,我说昨夜我梦的梦。”

我起来坐在靠着床的椅上,静静地听着他那抑扬如音乐般声音,似夜莺悲啼,燕子私语,一声声打击在我心弦上回旋。他说:

“昨夜十二点钟看护给我打了一针之后,我才可勉强睡着。波微!从此之后我愿永远这样睡着,永远有这美妙的幻境环抱着我。”

“我梦见青翠如一幅绿缎横披的流水,微风吹起的雪白浪花,似绿缎上纤织的小花;可惜我身旁没带着剪子,那时我真想裁割半幅给你做一件衣裳。”

“似乎是个月夜,清澈如明镜的皎月,高悬在蔚蓝的天宇,照映着这翠玉碧澄的流水;那边一带垂柳,柳丝一条条低吻着水面,像个女孩子的头发,轻柔而蔓长。柳林下系着一只小船,船上没有人,风吹着水面时,船独自在摆动。”

“这景是沉静,是庄严,宛如一个有病的女郎,在深夜月光下,仰卧在碧茵草毡,静待着最后的接引,怆凄而冷静。又像一个受伤的骑士,倒卧在树林里,听着这渺无人声的野外,有流水呜咽的声音!他望着洒满的银光,想到祖国,想到家乡,想到深闺未眠的妻子。我不能比拟是那么和平,那么神寂,那么幽深。”

“我是踟蹰在这柳林里的旅客,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走到系船的那棵树下,把船解开,正要踏下船板时,忽然听见柳林里有唤我的声音!我怔怔地听了半天,依旧把船系好,转过了柳林,缘着声音去寻。愈走近了,那唤我的声音愈低微愈哀惨,我的心搏跳得更加厉害。郁森的浓荫里,露透着几丝月光,照映着真觉冷森惨淡!我停止在一棵树下,那细微的声音几乎要听不见。后来我振作起勇气,又向前走了几步,那声音似乎就在这棵树上。”

他说到这里,面色变得更苍白,声浪也有点颤抖,我把椅子向床移了一下,紧握着他的手说:

“辛!那是什么声音?”

“你猜那唤我的是谁?波微!你一定想不到,那树上发出可怜的声音叫我的,就是你!不知谁把你缚在树上,当我听出是你的声音时,我像个猛兽一般扑过去,由树上把你解下来;你睁着满含泪的眼望着我,我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难过,我的泪不自禁地滴在你腮上了!”

“这时候,我看见你惨白的脸被月儿照着像个雕刻的石像,你伏在我怀里,低低地问我:

‘辛!我们到那里去呢?’”

“我没有说什么,扶着你回到系船的那棵树下,不知怎样,刹那间我们泛着这叶似的船儿,漂游在这万顷茫然的碧波之上,月光照得如白昼。你站在船头仰望着那广漠的天宇,夜风吹送着你的散发,飘到我脸上时我替你轻轻一掠。后来我让你坐在船板上,这只无人把舵的船儿,驾凌着像箭一样在水面上漂过,渐渐看不见那一片柳林,看不见四周的缘岸。远远地似乎有一个塔,走近时原来不是灯塔,那个翠碧如琉璃的宝塔,月光照着发出璀璨的火光,你那时惊呼着指那塔说:

‘辛!你看什么!那是什么?’”

“在这时候,我还没有答应你。忽然狂风卷来,水面上涌来如山立的波涛,浪花涌进船来,一翻身我们已到了船底,波涛卷着我们浮沉在那琉璃宝塔旁去了!”

“我醒来时心还跳着,月光正射在我身上,弟弟在他床上似乎正在梦呓。我觉着冷,遂把椅子上一条绒毡加在身上。我想着这个梦,我不能睡了。”

我不能写出我听完这个梦以后的感想,我只觉心头似乎被千斤重闸压着。停了一会儿我忽然伏在他床上哭了!天辛大概也知道不能劝慰我,他叹了口气重新倒在床上。

“殉尸”

我怕敲那雪白的病房门,我怕走那很长的草地,在一种潜伏的心情下,常颤动着几缕不能告人的酸意,因之我年假前的两星期没有去看天辛。

记得有一次我去东城赴宴,归来顺路去看他。推开门时他正睡着,他的手放在绒毡外边,他的眉峰紧紧锁着,他的唇枯烧成青紫色,他的脸净白像石像,只有胸前微微的起伏,告诉我他是在睡着。我静静地望着他,站在床前呆立了有廿分钟,我低低唤了他一声,伏在他床上哭了!

我怕惊醒他,含悲忍泪,把我手里握着的一束红梅花,插在他桌上的紫玉瓶里。我在一张皱了的纸上写了几句话:“天辛,当梅香唤醒你的时候,我曾在你梦境中来过。”

从那天起我心里总不敢去看他,连打电话给兰辛的勇气也没有了。我心似乎被群蛆蚕食着,像蜂巢般都变成好些空虚的洞孔。我虔诚着躲闪那可怕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