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银河奖征文(1)
- 科幻世界(2011年8月)
- 《科幻世界》杂志社
- 4958字
- 2016-10-31 16:48:35
小墓碑
穆光远/文
1.
那些墓碑似乎是一夜之间在生物学家之角竖好的。我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这些来自不同国度的灵魂整合在一起,虽然是在网络上,但这毕竟不太礼貌。
我沿着那些墓碑走了一圈,克里克、泰勒、辛格、佩因特、本斯利等人都被安置在这里。多数墓碑都很高大,有的简直就像方尖碑,它们投下的阴影令人压抑。
我最终没在墓园里找到要找的人:卡尔·施韦泽。
施韦泽也有一座自己的墓碑,我认为那墓碑很符合他的身份。墓碑由花岗岩制成,高9毫米,宽约5毫米,厚度不超过2.5毫米。这座墓碑被放置于他的单片眼镜上,这也是他唯一保存完好的遗物。
不要试图用放大镜去观察它。如果想看清楚,得用电子显微镜。起初,我们用普通的显微镜去观察时,发现了墓碑上的雕刻,只是灰尘遮盖了大部分细节。仔细清理过后,墓碑上仍有些看不清的东西在闪闪发亮。但在电子显微镜之下,答案就十分明了了:这是一些直径不到一微米的六边形钻石,每一颗上都刻着字母。毫无疑问,这些钻石是人工合成的。
从墓碑上的缺口来看,一些钻石已经剥落或者位置发生了偏移。我们从这些字母中找不到任何名字或生卒日期,因此不能证明这墓碑是卡尔·施韦泽的。但发现者们都认为自己心知肚明。
钻石上的字母只能拼成一句话:我在死后曝尸荒野。
这样的话确实符合施韦泽的性格。在我们的想象中,这位分子生物学家应该长有一头花白的卷发,单片眼镜上布满污渍;衣衫不整,性格怪僻,站立时像一根火柴棍。施韦泽一生都隐居在森林中,几乎不和外界来往,因此,关于他的信息我们也只能想象了,这毕竟是一位19世纪的分子生物学家。不要驳斥我19世纪没有分子生物学。
与施韦泽的墓碑同时被发现的,还有一些霉烂的实验记录表和内容奇特的手稿。施韦泽的全部手稿我几乎都读过,其中一部分手稿研究的对象显然已经延伸到了分子生物学的范畴。施韦泽似乎还独立发现了不少细胞器,并按照自己的理解为它们命名;可由于观测水平限制,他又时常将同一种细胞器错误地分成很多不同的种类。但就是在这么多的错误与限制下,他竟然推断出了一些酶的存在。
而能够证明他的研究已深入分子水平的最确凿证据,就是那座墓碑了。不论是墓碑上的雕刻,还是钻石上的字母,都不可能徒手完成。这种雕刻只有在分子层面上才能完成,那些刻有字母的钻石甚至有可能是直接用碳原子拼凑成的。但施韦泽的名字之所以流传至今,全是因为他的“古怪而不近人情的研究”。可据我所知,他只不过是对昆虫的关注程度超过了对人类的而已。
由于找不到他的尸体,无法确定单片眼镜的主人,况且历史上对于施韦泽的记录也非常稀少、模糊,所以没有一家博物馆愿意收藏。
这样,施韦泽的墓碑和手稿就被放置在我们的工作室附近。墓碑被保护在一个真空的玻璃钢制成的罩子中,我们几乎每天都会把电子显微镜对准它仔细察看一番。但这几天我可没那个时间了。
2.
我倒在椅子上,瞪视着眼前的那幅海报。一只焦黑的蟑螂断成了两截,下面写着“716”三个数字,这就是海报的全部内容。
7月16日将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日子,因为在那一天,蟑螂将全部灭绝。蟑螂养殖业在三年之前就已经完全消失了,这是蟑螂大剿灭的前提。许多像我一样的科学家经过多年的研究,斩钉截铁地宣布蟑螂是各种疾病良好的载体。在许多疫情中,它都是传染源,而三年之前的研究成果更为蟑螂大剿灭提供了绝好的理由,最新一代的超级细菌也是在蟑螂中产生的。尽管可怜的蟑螂保护者联盟声嘶力竭地反对此次行动,但就连国际野生动物保护组织也无法证明蟑螂的灭绝会给地球带来什么危害。
消灭蟑螂的声音终于盖过了一切,因为普通的杀虫剂已无法对付这种繁殖和进化速度都无比惊人的恶魔。唯一的方法就是在短时间内大量投放细菌炸弹,不给蟑螂留下任何进化的余地。能对付蟑螂的细菌很多,但并不是对每种蟑螂都有效。分子生物学家们曾试着修改这些细菌的几个基因片段,恰当地改变其性状,使其成为了不折不扣的蟑螂杀手,而人感染这种细菌最多只会出现轻微的症状。
生物学家们断言,在蟑螂灭绝之后,这些细菌也会因失去宿主而逐渐消失。大剿灭行动正式开始之后,细菌在一个月之内迅速传播,蟑螂则几乎在一年之内就已销声匿迹,效果出其的好。这对生物圈的影响并不大,最多有两三类物种会因此灭绝,但始终没有人敢宣布蟑螂被彻底消除了,因为总有人宣称他们发现了幸存的蟑螂,也总有一些死蟑螂在蟑螂保护者们的家中被发现。大剿灭之后就是彻底的搜寻,干掉那些幸存者。搜寻行动持续了两年时间,但并没有找到冷冻室之外的其他蟑螂,于是,生物学家们宣称,这种现象是预料之中的,因为如果有幸存者,蟑螂们的家族早就迅速复兴了。
实际上,确实有幸存者,还好它们没有复兴。有一部分幸存者就活在我的实验室里,但它们的幸存根本不关我的事。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它们之所以能够存活下来,是因为它们和那些细菌之间形成了共栖关系,我无法理解它们是怎么在一年之中变异的。七个月前,我去施韦泽隐居的森林寻找遗漏的手稿时,在一个洞穴附近发现了这一现象:一只黑色的昆虫爬了出来——毫无疑问,是德国小蠊,蟑螂中一个著名的品种——没过多久,又有一只爬了出来。
洞穴直径约一米五,是在森林边缘的一片杂草中匆匆挖成的。捕获两只蟑螂后,我产生了一个愚蠢的念头,决定自己去把事情弄清楚。当然,我也寻求了其他人的帮助。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两个学生:纳撒尼尔和胡。我们三人花了两个月对这个洞穴进行了一番勘探。洞穴中障碍重重,人根本无法进入。于是,我使用了一些特殊的生物探测器,因为洞穴尽头有接近四十拉德辐射。洞穴的尽头有一道比较像样的门,只是门的右下方发生了轻微的变形,露出一条一厘米宽的缝隙,大概蟑螂就是通过地层裂缝钻出缝隙和洞穴中的障碍物来到地表的。我也只能猜测,是辐射导致了变异,才使这些蟑螂能够幸免于难。如果它们能够爬出地表并繁衍生息,那么灾难又将卷土重来。
“蟑螂当然没有在真正意义上灭绝,除了7月16日将要最后消除的七万五千只,我们还将每一个蟑螂种群分别保留了50个个体。”一个尖锐刺耳、略带颤抖的声音从纳撒尼尔的放映笔上传来,“媒体和蟑螂保护者联盟都认为,这种做法将使蟑螂复兴存在可能,但很明显,在今后的几十年内,多数人不会同意再次将蟑螂释放……”
“这是我的表姐卢卡,”纳撒尼尔指着正在墙纸上滔滔不绝的人,“她在慕尼黑大学的生物学院工作,有一部分蟑螂就保存在他们那里。你也看到了,我们找到的确实有可能是那些幸存的蟑螂,如果我们能够探寻到它们的来源,就可以防止更多的蟑螂出逃。”
自从得知蟑螂的存在后,纳撒尼尔和胡就坚持要探明幸存蟑螂的位置,而且还通过一些特殊的渠道(例如他们的表姐和姨妈)搜集了不少相关资料来说服我。我没有什么理由反驳他们,又不想把消息公布出去招致一些不友善的怀疑,只能协助这两个学生探测蟑螂的位置。
在进行探测的同时,我们轮流守在洞穴前,却再也没有发现其他蟑螂。因此我们推测,那两只德国小蠊逃出地表属于偶然事件,但在此之前是否有其他蟑螂逃出来,无人知晓。
探测的工具,即我之前提到的生物探测器,目前只能以一些结构简单的昆虫为载体,因为它们的大脑比较好操控——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详细了解载体的大脑结构和工作原理,并充分考虑应激反应会对探测器的工作造成何种影响。由于辐射的缘故,我决定用蟑螂来做载体,很幸运,在我抓到的两只中,有一只是雌的。
操纵探测器不适宜用遥控器,因为遥控器的操作总显得太笨拙。为此,我们特意在游戏用品店买了两个意念控制器,通过人的想法来控制蟑螂,也就是说,把人的脑电波转换成蟑螂的脑电波。
不久之后,那只雌蟑螂就排出了卵荚。我和学生们立即给那两只蟑螂植入了电极和转换器。在装好必要的设备后,我和胡各操纵一只蟑螂进入了洞穴,纳撒尼尔控制着一个笨拙的仿生监视器跟在后面。我们轻松地穿越了障碍,来到那扇变形的门前。由于缝隙太小,纳撒尼尔的监视器只能留在外面。在洞穴尽头,我们发现了两个金属块——破损核电池,这就是辐射的来源。我们推断,蟑螂们大概都在埋藏核电池的区域附近,至少它们曾经到过那里,并顺手把两块核电池带到了洞穴尽头,但因直径太大,无法拖出缝隙,就把电池丢在了门后。
我和胡的蟑螂艰难地挤到了洞穴的尽头,钻入了唯一能够钻得进去的缝隙。地层裂缝的分支多得让我们刚刚进入裂缝就有了放弃的念头。我们让蟑螂在裂缝的分支处留下智能微粒当做记号,这是它们特有的信息素。裂缝始终太窄,导致我们不得不一次次返回开辟新的道路。在两只蟑螂死掉之前,我们操纵着它们在地下爬了大约八千米,但位移不会超过两百米。随后,我们开始等待着那些小蟑螂变为成虫后再次行动。
在这期间,我们通过查阅资料证实了之前的推测。在距隧道尽头六百米的岩层之中,确实存在一个埋藏核电池的空间,蟑螂们在那里发生了变异。也就是说,我们还有四百米的距离要探索。
而核电池所在的区域正好位于我的实验室下方。无论如何,我是不能把这个发现公之于众的。要么灭掉这些蟑螂,要么让它们自生自灭,这是我仅有的选择。
3.
如果是我一个人保守这秘密,蟑螂们也许能过上一段安宁的日子。但纳撒尼尔和胡在坚持探明了蟑螂的位置后,又坚持要干掉那些蟑螂。私下里干掉它们并不容易。移开洞穴中的障碍物倒没什么,但我不可能在四十拉德的辐射下打开洞穴尽头的门,再在岩石上挖一条六百米长的隧道,提着探照灯分辨出缝隙中躲藏的是雄虫还是雌虫,然后按死一只只雄虫,活捉雌虫。据我估计,那地方的蟑螂数量大概有一千五百只以上。
高浓度的杀虫剂可能会起到一定作用,我也只能想到这个了。我可以选择将药物送入蟑螂所在的区域或直接向裂缝中注入,这取决于地层裂缝的数量和宽度。如果数量较少、宽度较小,我只需要找到一条通向蟑螂的裂缝,堵塞其他裂缝与这一条的连接处,再将药剂压入裂缝就行了;如果裂缝非常多,我只能想办法一点点地向埋藏电池的区域运送杀虫剂。不管怎么样,当务之急是探测那些地层裂缝。
不过,两只蟑螂死亡之后的探测不全是我们完成的。我们操纵着昆虫又进行了九次探索,但结果总是死,一不留神就会死,而且死得一无所获。最糟糕的是,我们还遇到了其他的蟑螂。为了阻挠一只凹缘大蠊,我们的三只蟑螂都死得很惨,还好地层裂缝的复杂程度使得蟑螂们几乎没有可能爬出洞穴。我们总是无法集中精力,还有很多项目等着我们去完成,经费也变得少了起来,胡提出应该找一个能够守口如瓶并且专注于工作的人替我们完成这任务,但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在又一只蟑螂死掉后,我不由得开始责备自己,心想,如果那是自己的生命,我一定不会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我需要一些能够被欺骗的人,让他们认为蟑螂的生命就是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被转入了蟑螂体内。这样的人大概只有三类:小孩、失去记忆的人、苏醒的植物人。他们都是些弱势群体,但孩子大多有人看管,失忆的人一定也有亲人或朋友陪着,只有苏醒的植物人,他们无依无靠,一无所知,形影相吊。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自己的卑鄙手段。
我等这些家伙完全羽化等了六个月,却没能等到它们产卵。我灰心丧气地为最后一只蟑螂做了手术,却差点害死它。合适的人选被找到时,我只剩下它了。
那人来见我的日子是7月16日。我之前拒绝了与他见面,他却坚持要来见我。纳撒尼尔扶着他进了工作室,他有六十多岁,看起来身体不太好,肥胖而且行动迟缓,之前的几个植物人看起来比他要清醒。但越清醒,事情就越难办。
他的目光游移,扫过我贴在墙上的海报,施韦泽的墓碑和两个模样滑稽的意念控制器,最终停留在了角落里的那个收集蟑螂尸体的玻璃缸上。
“啊,就是它们。”他甩开纳撒尼尔的胳膊,艰难地走向玻璃缸,用肥胖的手指触碰着蟑螂的尸体。我还是不敢肯定它们真的没有互相交配过,而且这些尸体堵在裂缝中也是个障碍。为了拖回尸体,我又损失了十一只蟑螂。
“我也要变成这样的恶魔。”老人用难以捉摸的语气说。
“但这是为了除掉其他的恶魔……”
“是的。正因如此,我才来这里献出自己的生命。”
“并没有那么严重。”我慌忙说道,差点忘了我的目的就是让他相信自己会死,“这取决于您的表现,如果能够避开其他的蟑螂,仍然可以继续活下去”。
“在一个恶魔的躯体中继续活下去?”
“不是那么一回事……”。
“但我知道生还的可能性不大。”老人执意要表现自己赴死的决心。他停顿了一会儿,说,“你可以叫我霍尔姆斯。”
看来这是个英国人。
“您怎么会到德国来?”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