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鸦片战争之前,中国眼里没有西方,但英国却已经把中国纳入了自己的贸易网络。尽管中国的对外贸易只有广州一个口岸,但中国的丝绸、瓷器,尤其是茶叶,还是源源不断地输入英伦三岛以及英国的各个海外领地。
在航路开通,西方扩张到东方之后,首先进入西方人餐桌的东方食料是胡椒,然后就是茶叶。作为西方第三任霸主的英国人,不知为何,最喜欢茶叶。当然,喝茶的确有很多好处,可以补充多种维生素和微量元素,还可以提神、明目。更重要的是,喝茶多少改变了英国人喝生水的习惯,在一个城市供水系统还未能完善的转型时期,减少了疾病。但为何英国人偏偏选中了茶,而不是咖啡,其实有偶然性。但这个偶然性,却成为后来中英战争的一个重要契机。茶叶在17世纪就进入英国(1666年,东印度公司从中国贩运茶叶进英国),由于卖得很贵,开始只是贵族的消费。后来,喝茶逐渐成了贵族和中产阶级的一种时髦,时髦玩得时间长了,就成了爱好,以至于喝下午茶成为英国人的一项顽固的习惯。尽管他们喝茶的方式让中国人大为摇头——茶叶里不仅放糖,还能放奶甚至各种他们喜欢的点心。但是,英国人离不开茶叶。随着殖民地越来越多,来自海外的财富日益增加,喝茶这种原来属于上流社会的习好,日渐下移,不仅中产阶级喜好,工人阶级也开始喝茶。据说,18世纪末,英国工人十分之一的收入,是用来买茶和糖的。茶已经成全英国的饮品,一日不饮茶,英国人周身难受。很多穷人在茶和面包之间,居然选择茶。英国人喝的茶,比欧洲其他所有国家还要多。显然,在一个社会中,一种饮品成为社会日常必需品的时候,需求量就大了。英国茶叶的进口量与日俱增。在鸦片战争之前,英国进口的茶叶主要是武夷茶,每磅价格两先令六便士到六十先令不等。这样的价格,对于一个日用必需品来说,实在是太贵了。
然而,中国一口通商,官方指定、官商包办的贸易架构,却使得英国人不仅得不到好的茶叶,而且令双方贸易陷于窘境。清朝继承了明代的海禁政策,到康熙帝亲政之后,才稍稍开了门,允许在江南、浙江、福建和广东四省设立海关,由官方指定的官商承办对外贸易。但由于官僚办事不力以及海盗滋扰,实际上只有宁波和广州两口施行较好,到了1759年之后,广州成为唯一的对外贸易口岸。广州一地的对外贸易模式,是行商模式。由官方指定官商开办的商行,人称“十三行”,来全权负责对外贸易。所谓十三行,不是只有十三家商行,而是广东人对这一堆商行的概称。跟“十三姨”、“十三妹”类似。官方指派的官商,本钱是自己的,指派的特权,是买来的。外商只能跟他们交易,但他们要给外来的“夷商”(外国商人)盖夷馆居住,负责接待外国商人,帮助他们的商品通关、缴纳关税并达成交易。此外,还要负责约束外国商人,不得离开夷馆,不得带夷妇(外国女人)进来。当然,更不得容许外国商人跟中国女人包括妓女有任何瓜葛。在道德风化上,捍卫中华的纯洁性。官府对于洋人的管理,都通过行商。所以,外国商人,又称行商为“保商”。我们看到官府对于行商的申斥,对通事的申斥,却看不到对洋商的申斥。嘉庆之后,英国兵船屡屡来到广州叩关,逼近虎门,甚至进入黄埔,但这样侵犯中国主权的事情,两广总督却依旧通过十三行,要行商知会英国大班,今后不许英国兵船这样做。这种贸易制度,等于是官方什么都不用做,什么责任不负,却干享对外贸易的好处。而粤海关,则隶属于内务府,收入直接归入大内,用来购买自鸣钟等西方奇技淫巧之类的玩意,供皇室和贵族消遣,实际上是一种皇家的特供机构。所以,这样层次的对外贸易,在皇室,是一种特权福利,在西方,则是皇帝给予的恩典。跟中国国家财政和中国经济没有什么关系。自乾隆到道光,来华的西方商船越来越多,但海关的收入却增加有限。日益增加的外贸,实际上给中国带来了大量的收入,但这收入都被官府和经手人中饱私囊了。在鸦片贸易没大规模出现之前,各种名目的走私就相当盛行。来华的外国商人都知道,只要塞点钱,什么违法的事情都可以通融,越是有关卡,就越可以通融。中国的关卡,等于是提示人们贿赂的。鉴于获利不大,清朝朝廷对于对外贸易一直兴趣不浓。当然也对扩大贸易、开放贸易体制,不肯松口。
广州的夷馆,是当年中国最早的西洋式建筑,二层小洋楼,盖在广州城外的珠江边上、一块大约700到800英尺的地皮上,里面有英国馆、法国馆、美国馆,等等。因为鸦片战争的缘故,夷馆已经被毁掉了,后来五口通商体制建立,无需重建,也就没有了。当年的夷馆有围墙,有专人看守。里面居住的洋商,有各种禁令,不许这个,不许那个,不许随便外出,不许坐轿,不许在江中划船游玩,甚至不许雇佣中国人做仆役。如果外国商人老实的话,来到中国,只能待在夷馆里面干熬几个月,一步都不能出去。可以期待商人学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但水手们怎么能耐得住?好在所谓的禁令,实际上跟中国所有的制度一样,实行不久,就出现了变通。禁令越是严格,越是详尽,就越是靠不住。只要付出一点小费,所有的禁令都会化为乌有。外国人雇厨子、雇仆役很早就可以了。洋行的大班,也敢带女人进夷馆了,甚至带进来的“夷妇”,居然在中国土地上生了孩子,还买了婢女伺候。外国商人和水手,经常可以溜达出去,随你去哪儿,吃饭喝酒,寻欢作乐,都随你便。广州也出现了专门做洋人生意的咸水妹,这对广东疍民来说,仅仅是把生意稍微扩展了一点儿而已。十三行的商人,知道来的人都代表着钱,不能为了官府的禁令,得罪外国佬。而负责监管商人的官员,只要得了贿赂,当然也习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即使外国商人明晃晃地犯了规,行商令通事(翻译)带洋人过堂,大家也就是装个样子。即使官老爷责骂,通事也会翻译成问候的。草草过堂,草草发落,中外合作,走个形式,最后等于什么事都没发生。
十三行的官商,本质就跟同为官商的盐商一样,成本自担,经营责任自负。经营的特权,是花上一大笔钱从官府买来的。他们一头托着洋商,一头托着官家。两头都伺候好的,发家致富,甚至富可敌国。可一旦弄得不好,得罪了任何一方,也可能破产。但是,也跟盐商一样,由于其官方垄断的性质,外国商人能面对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他们手里的产品,再怎么差,他们也得买。当然,结果肯定是产品越来越差,而且是质劣价高。
十三行行销的茶叶就是这样,质量越来越成问题,以次充好,把陈茶当新茶卖,而且还大量掺杂泥沙,害得英国人喝茶之前,先得清理泥沙和杂质。而负责管理十三行的粤海关和两广总督,也动辄擅自提高关税,让英国商人的负担越来越重。当然,更严重的问题是,面对一个闭关锁国的中国,英国,甚至整个西方都没有什么可以行销中国的商品,除了一点自鸣钟、鼻烟之外,中国人几乎不要西方产的任何东西。装载棉纱、纺织品来华的英国商人,即使托中国通事打了广告,也无人问津。而自鸣钟和鼻烟仅供皇族和贵族消费,需求量相当之小。跟庞大的茶叶出口,简直无法相比。后来随着中西之间的贸易量增大,来自印度的棉花、南洋的胡椒和白果仁也有一定量的输入,但跟大量的茶叶、丝绸和瓷器相比,还是不成比例。所以,中西之间的贸易,基本上就是西方从拉美秘鲁的银产区进口白银,然后运到中国,作为硬通货来购买茶叶和其他中国产品。这样的贸易,就等于是西方用贵金属硬通货来中国买东西,基本上没有什么交换,对西方来说,这是恒定的贸易入超。更奇怪的是,由于一直都是洋人用白银购买中国商品,即使中国方面少量的进口,也每每用茶叶冲抵,所以,一旦出现了中国商人用白银买外国商品的事情,中国政府会认为这是非法的私运白银出口,要加以禁止。
显然,这样的贸易状况,这样局限于一口、被捆住手脚的贸易,是信奉自由贸易的西方人无论如何不能长期忍受的。对于一个正在崛起的西方,尤其是日不落大英帝国来说,这尤其难以容忍。当鸦片出现在中英贸易视野中的时候,中国的白银被偷运出去的事情,就越来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