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启
我现在有件为难的事,想请教您。
我今年二十六岁,出生在青森市的寺町。您或许知道吧,寺町的清华寺旁边有个叫友哉的小花店,我就是这家花店的二儿子。从青森的中学毕业以后,我进了横滨某家军需工厂当事务员,工作三年,后来又在部队生活了四年,无条件投降时,我回到了故乡。可是房子已经烧毁,于是我就和父亲、哥嫂三人在火灾后的废墟上,建起了一座简陋的小屋,一同过日子。母亲在我上中学四年级时去世了。
我挤进这小小废墟上的住宅,毕竟对不住父亲和哥嫂,同父亲、哥哥商量后,便在一家名叫A的三等邮局上起班来。这家邮局位于青森市七八公里远的海岸边上的一个村落,是已故的母亲的娘家,局长就是母亲的哥哥。我已经在这里工作一年多了,感觉自己日益变得庸俗无聊起来,实在很苦恼。
我开始读您的小说,是在横滨的军需工厂当事务员的时候。读了您在《文体》杂志上刊登的短篇小说以后,搜罗您的小说就成了我的习惯。当我读了很多,得知您是我中学时代的前辈,并且还知道您在上中学时,来过青森寺町丰田先生的家,我的心几乎破碎了。经营和服店的丰田先生和我家住一条街,我很熟悉。上一代主人太左卫门先生很胖,正适合他这个名字,现在的太左卫门先生虽然瘦削但很潇洒,都想称呼他为羽左卫门[1]先生呢。不过好像大家都是好人呢。因为这次空袭,丰田家全烧了,好像就连仓房也被烧毁了,真让人同情。当我得知您在那个丰田家待过,就很想请现在的太左卫门先生写封介绍信,去拜访您,可因为我是个胆小鬼,只会空想,没有勇气落实到行动上。
后来我当了兵,被派去守卫千叶县的海岸,天天被迫去挖洞,直到战争结束。即便如此,我也偶尔能有半天休假,去城里找您的作品来看。于是就想给您写信,真不知道有多少次想提笔给您写信了。可是,写了“敬启”之后,就不知道写什么好了。一来没什么事,二来我对于您来说,完全是个毫无关系的人,所以就只能握着笔一个人发呆。不久,日本无条件投降,我也回到了故乡,开始在A邮局工作。上次去青森的时候,顺便去青森的一家书店看了看,当我找到您的作品,并且从您的作品中了解到您也因为罹灾,回到了出生地金木町的时候,我的心又一次为之欲碎。尽管这样,但我还是没有勇气冒昧登门拜访您的老家。想来想去,就决定先给您写封信。这回我也不会只写完敬启二字就茫然不知所措了,因为这封信里有事要说,并且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我想求教一件事,我真的很犯难,并且这不光是我个人的事情,似乎还有其他人也因类似的思绪而烦恼,所以请您为我们这些人做一番指点。无论是在横滨的工厂,还是在军队的时候,我一直想给您写信,现在终于如愿以偿。可没想到,最初的这封信的内容竟是这样缺乏乐趣!
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正午,我们在兵营前的广场上列队,聆听天皇陛下的现场广播,可是收音机被杂音干扰,几乎什么都无法听清。接着,一个年轻中尉毫无顾忌地跑上讲台,说道:
“听见了吗?明白了吗?日本接受了《波茨坦宣言》,投降了。可是这是政治上的决定,我们军人要战斗到底,最后无一例外地选择自尽,以此表达对天皇的歉意。我本人是这么想的,希望你们也能做好精神准备。听懂了吗?好,解散。”
说完,那个年轻中尉走下讲台,摘下眼镜,边走边流眼泪。严肃一词是否就是说的这种场合呢?我呆立着,只见周围已朦朦胧胧暗淡下来,不知从哪儿吹来了凉风,我的身体也自然而然地像是沉到了地底下。
我想到了死,相信真的会死。前方的森林寂静得让人生厌,眼前漆黑一片,一群小鸟像一把撒向空中的芝麻,从树林顶端静悄悄地飞走了。
就在这时,从背后的兵营里,幽幽地传来了什么人用锤子钉钉子的声音。“豁然开朗”这个词儿或许应该用在这里。一听到这声音,悲壮和严肃顿时烟消雾散,我像是从附体的恶魔中挣脱出来,身轻如燕,呆呆地眺望着夏日的沙原,竟涌现不出一丝感慨来。
就这样,我往背包里塞满了东西,恍恍惚惚回到了故乡。
那个从远处传来的微弱的铁锤声,奇妙地剥去我军国主义的幻影,使我不再醉心于既悲壮又严肃的噩梦。可是我疑心那微弱的声音是否真的穿透了我脑髓的金靶子,让我至今沦落为一个患有癫痫病的、颇为异样的男人。
虽然如此,但绝不会狂妄地发作。正相反,如果有感于某事物,力求振作起来,就会听到那叮当叮当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幽幽的铁锤声。倏忽之间,我飘然若举,眼前的风景全然变了样,仿佛放映中的镜头突然中断,而眼睛仍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只剩下一片纯白的银幕,此时的心情多么虚幻,多么愚钝!
最初我来到这个邮局的时候,心想今后可以自由地学点东西,打算先写一部小说,然后寄给您,请您看看。于是我就利用邮局工作闲下来的工夫,写下了对军队生活的追忆。花了很大力气,写了将近一百页,在即将完稿的某个秋日的傍晚,做完邮局的工作,去公共浴池,边泡澡边琢磨着今晚将写到最后一章的时候,是像奥涅金[2]的末尾那样,以辉煌的悲哀结尾呢,还是以果戈里的“吵架的故事”[3]式的绝望终结呢,我越想越兴奋。当抬头看到从澡堂高高的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电灯泡的光亮时,远处传来了那叮当叮当的铁锤声,霎时水退了下去,我随即变成了一个在昏暗的洗澡池一角,吧嗒吧嗒扑腾着洗澡水的裸体男人。
我觉得实在太无趣,于是从洗澡池爬上来,洗掉脚心的污垢,倾听着澡堂的客人们谈论配给的话题。普希金和果戈里都仿佛成了洋人生产的牙刷的名称,让人觉得乏味。从澡堂出来,过了桥回到家,默默地吃了饭,返回自己的房间,哗啦哗啦地翻看着桌子上将近一百页的稿纸,竟觉得无聊到让人腻烦的地步,连撕毁的力气也没有了,日后都被我擤了鼻涕。从那以后直到今天,我没写出一行像样的小说。幸好舅舅那儿有几本仅有的藏书,有时我就借一些杰作,诸如明治大正时期的小说集来看,有的让人赞叹,有的却不然。我读书的态度极不端正,暴风雪的夜晚就早早上床睡觉,过着“精神”枯竭的生活。看了世界美术全集,久而久之,对自己以前那样钟情的法国浪漫派的画也失去了兴致,而现在更醉心于日本元禄时代[4]的尾形光琳[5]和尾形乾山[6]两人的造诣,感觉光琳的杜鹃花比塞尚[7]、莫奈[8]、高更[9]乃至比任何人的都好。就这样,渐渐地我的所谓精神生活像是重新复苏过来,可毕竟自己不敢狂妄地想当光琳、乾山那样的名家。哎,也就是一个乡下的业余爱好者,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就是从早到晚坐在邮局的窗口,数着他人的钞票,仅此而已。即便是这样的生活,对于像我这样既没有知识也没有能力的人来说,绝非是一种堕落。或许真有谦虚这顶王冠,只有兢兢业业做好日常平凡的工作,才称得上是高尚的精神生活。我逐渐开始对自己每天的生活产生了自豪感。那时正值日元的转换时期,就连这个偏僻乡村的三等邮局,不不,可能正因为规模小,人手不足,才会忙得不可开交。那阵子,我们每天从一早起,就为存款申报的受理、旧货币验讫的张贴,忙得筋疲力尽,得不到休息。尤其觉得自己是舅舅家的食客,而此时正是报恩的好机会,便拼命地干活,以至于两手沉重得像戴着铁手套,丝毫感觉不出是自己的手来。
我就这样干着活儿,然后像死一般地沉睡,第二天早晨随着枕边闹钟的鸣响爬起身,立刻去邮局打扫卫生。这本来是女职员的工作,自从日元转换闹得沸沸扬扬以来,我干得愈发起劲,不管什么都一心想插手,以今天胜过昨天、明天又胜过今天的惊人的速度,进行着近乎疯狂般的顽强拼搏,终于迎来了闹货币转换的最后一天。这天,我依然在黎明前起身去邮局,如火如荼地搞卫生,直到全部搞完才在自己的窗口前坐下。这时,朝阳直射到我的脸上,我眯起困顿的双眼,依然以一种颇为惬意的心情,回想起诸如劳动是神圣的这样的字眼。就在舒心地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好像又听到远处那幽幽的叮当叮当声。此后,所有的一切在瞬间陡然变得索然无味。我起身走进自己的房间,蒙着被子睡觉,有人来叫我吃饭,我也只是粗鲁地回答:今天身体不舒服,起不来床。其实那天是局里最忙的一天,大家都为我这个最出色的劳动力躺倒了而发愁呢。我一整天迷迷糊糊地睡着,还说向舅舅报恩呢,都怪我太任性,反而适得其反。我完全失去了拼命干活的劲头,第二天睡了个大懒觉之后恍惚地坐在我的窗口前,一个劲儿打哈欠,把大部分工作推给身旁的女职员。后来的几天,我又变成了一个无精打采、闷闷不乐、坐在邮局那个窗口的普通职员。
“你还是哪儿不舒服吗?”
听到舅舅这么问,我微微一笑,答道:
“哪儿都好,可能是神经衰弱吧。”
“是啊,是啊,”舅舅不无得意地说:“我也看出来了,你脑子笨,还看这么难的书,当然会这样。我不像你,脑袋不灵就不去想那些复杂的事才好呢。”说着笑起来,我也跟着苦笑了一声。
这个舅舅虽说是从专门学校毕业的,但丝毫没有知识分子的气质。
于是后来(我文章里的“于是后来”太多了是不是?这或许是笨脑筋人写文章的特点吧。我自己也注意到了,可还是自然就出来了,真叫人伤脑筋。),于是后来,我开始谈恋爱了。您别笑话,不,笑也无济于事。就像金鱼缸里的鳉鱼,浮在离缸底六公分左右的地方,一动不动,自然而然就有了身孕似的,我糊里糊涂过日子的时候,不知不觉也谈起了那叫人难为情的恋爱来了。
一旦谈起恋爱,音乐就能浸润全身,其实这是恋爱病最确实的征兆。
是单相思。可是我爱那个女人爱得死去活来。那人是这海岸村落里唯一一家小旅馆的女佣,好像不满二十岁。当邮局局长的舅舅爱喝酒,每次在旅馆的内厅举办某某村落的宴会时,他准去不误。舅舅和那个女佣交往亲密,她来存款、办保险等事情出现在邮局窗口的时候,舅舅总是说些生硬迂腐的玩笑嘲弄她。
“这些日子你看起来很风光,拼命存钱,真是佩服你啦。是不是找到好男人了?”
“无聊。”那女人嘟囔了一声,显得很不耐烦。那不是凡·戴克[10]画中女人的表情,倒像是贵公子。她名字叫时田花江,存折上就这么写着的。以前好像在宫城县,存折的地址栏里,在过去的宫城县上画上了消去的红杠,旁边写着现在的新地址。据邮局的女职员说,她在宫城县遭受了战争灾害,就在无条件投降之前突然来到了这里的村落。还是那家旅馆老板娘的远亲,因为家境不好,尽管还是个孩子,就很精明强干了。疏散到这里来的,没有一个在当地是口碑好的人。至于什么精明强干之类的说法,我压根儿不相信,可是她的存款绝不在少数。对于这点,邮局的职员是不能说出去的,反正花江即使被邮局局长嘲弄,依旧每周来存上一次两百元、三百元的新票子,总额不断增多,我想不会是因为她找到了好丈夫吧?每当我在花江的存折上盖上两百元、三百元的印章时,心就会怦怦乱跳,脸直发红。
我渐渐苦闷起来,花江绝不属于精明强干的女人,可是,这个村落的人都盯上了花江,给她钱,以致毁了她。对,一定会这样,想着想着,我心里一惊,竟半夜里蓦地从被窝里坐起来。
可是,花江还是每周一次满不在乎地拿钱过来。我现在岂止是心发慌脸发红了,因为痛苦难耐,直觉得自己脸色苍白,额头冒油汗,一张一张地数着花江一本正经拿出的贴有验讫标签的污浊的十元钱纸币,不止一次地涌上一种冲动,真想一下子把所有的纸币都撕掉,然后对花江嚷嚷一句那个镜花[11]小说里有名的台词:“死也不要做人家的玩偶!”虽然听起来有些装腔作势,况且像我这样的乡巴佬,有谁能说得出口。可是,无论如何我都要极严肃地对她说一句:不要做人家的玩偶!物质算什么?金钱算什么?!
你想她,她就会想你,真有这等事吗?那是五月刚过一半,花江和往常一样,一本正经地出现在邮局窗口,说了声“给,”就把钱和存折交给了我。我叹了口气接过来,悲哀地数着那一张张污浊的纸币,然后往存折上填入金额,再默默地把存折还给她。
“五点左右有时间吗?”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声音又低又快,仿佛春风在耳畔嬉戏。
“要是有空的话,到桥上来。”
她说完微微一笑,马上又回到先前一本正经的表情,便离开了。
我看了看手表,刚过两点。说出来真没出息,一直到后来五点,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一定是摆出一副庄重的表情,左右徘徊,忽又对旁边的女职员大喊:今天天气真好啊,尽管是阴天。看到女人吃惊的样子,便狠狠地瞪她一眼,站起身走进厕所。简直像个傻瓜蛋,对吧?五点差七八分时,我出了家门,至今记忆犹新的是,路上我发现自己两手的手指甲长长了,不知为何,这成了我的心事,甚至要哭出来。
花江站在桥边,裙子显得过短,我瞅了一眼她光着的长腿,垂下了眼睛。
“去海边吧。”
花江镇静地说。
我跟在花江五六步远的后面,慢慢地往海边走去。糟糕的是两人的步伐不知不觉竟一致起来。天阴沉沉的,有点儿风,海岸扬起沙尘。
“这里可好呢。”
花江走进停泊在岸上的两艘大渔船之间,然后坐在了沙地上。
“过来呀,坐着就不会被风吹着,很暖和呢。”
花江把双脚伸到前面坐着,我在离她两米开外的地方也坐了下来。
“叫你出来,真对不起,可是我有话要对你说。我存钱的事,你一定觉得奇怪吧?”
我心想时机已到,便用沙哑的声音应道:
“是觉得奇怪。”
“也难怪你会这么想,”花江说着,低着头将沙子捧起,撒在光着的脚上,“那些不是我的钱,我要是有钱,才不存银行呢,每次都得存,真麻烦。”
我心中释然,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说得对吧?那存折是老板娘的。不过你一定得保密,绝不能对任何人说。至于老板娘为什么做那种事,我隐隐约约知道点儿,但是这件事太复杂了,我不想说,其实我也很为难,你相信我吗?”
花江微微一笑,眼睛里闪着亮光,我发现原来那是眼泪。
我多么想吻花江一下啊,心想,要是能和花江在一起,我什么苦都能吃。
“这里的人们都怎么了。我不想让你误会,想跟你解释清楚,所以今天就下决心……”
此时,从附近的小屋分明传来了叮当叮当钉铁钉的声音,此时的声音绝不是我的幻觉。在海岸边佐佐木的库房里,确实高扬着钉铁钉的声音,叮当叮当、叮叮当当,似乎干得热火朝天。我抖动着身子站了起来。
“知道了,我对谁都不说。”这时,我看见在靠近花江身后的地方,有很多狗粪,真想提醒她一下。
波浪慵懒地起伏着,帆船挂着污秽的帆,摇摇晃晃地贴着岸边驶过。
“那就失礼了。”
一切空空漠漠,存钱什么的,为何要告诉我?原本就是人家的事,管她做了谁的玩偶呢,这与自己毫不相干,真浑!肚子饿了。
打那之后,花江一如既往地一周或十天来存一次钱,现在已存到几千块了吧?不过,我对这丝毫不感兴趣。正像花江说的那样,这些无论是老板娘的钱,还是花江的钱,跟我毫无关系。
那么,要说这到底是哪一方失恋了的话,我总觉得还是说自己失恋了更妥当。只是尽管失恋了,也并不觉得伤心,所以可以说这是个非常奇妙的失恋状态。就这样,我又成了一名迷迷糊糊的普通邮局职员。
进入六月以后,我有事去青森出差,偶然遇到了工人们游行。过去,与其说我对社会运动或是政治运动什么的不太感兴趣,不如说近乎绝望。谁干都一样,并且自己无论参加什么运动,最终都仅仅是领袖们追求名誉和权利的牺牲品。毫无疑虑地高谈阔论自己的信念,吹嘘什么只要跟从我,你们自身以及你们的家庭、你们的村庄、你们的国家,不,全世界都能得到拯救,还扬言什么得不到拯救都是因为你们不听老子的话。一旦被名妓彻底甩掉,就破罐子破摔,高调主张废止公娼,愤然殴打起志同道合的美男子,胡闹一阵以后被人厌弃。有时也能偶然得到一枚勋章,便意气风发地冲进自己家门,打开装有勋章的小盒子向老婆炫耀,不料老婆却冷淡地说:哎呀,就值五等勋章啊?至少也应该是个二等什么的吧。弄得这个男人心灰意冷。我认定只有像这种半癫狂的男人才会醉心于什么政治运动和社会运动。因此,今年四月的总选举,虽然叫嚷民主主义啦什么主义的,我向来不能信任这些人,自由党和进步党仍旧是些保守的人,完全不值一提。社会党、共产党又过于出风头,可以说这是乘战败之机沽名钓誉,如同无条件投降这个死尸上涌出的蛆虫,抹消不去肮脏的印象。四月十日投票这天,局长舅舅让我投自由党的加藤,我虽然答应了,却跑到海边散步之后径直回了家。因为我觉得无论怎么叫唤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烦恼还是得不到解决。不过,自从那天我在青森偶然遭遇工人游行以后,我发觉自己以前的想法全都是错误的。
可以说是轰轰烈烈吧,这是何等快活的一个游行队伍啊!在我看来,没有一点忧郁的影子和卑微的局促感,只有不断伸展的活力。年轻的女人们也手持小旗,高唱工人之歌,我满腔激情地流出了眼泪。心想:啊,日本战败了真好。我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自由,如果这是政治运动和社会运动孕育的孩子,人类就应该首先学习政治思想和社会思想。
看着游行队伍,感觉自己终于像是正确地触到了一条自己应该走的光明之路而为之欣喜若狂,眼泪痛快地流过脸颊。好像潜入水底睁眼看到的那样,周围的景色泛着朦胧的绿色烟霭。荡漾着的薄明中,燃烧着鲜红的旗子。我低声哭泣着,心想死也忘不了这情景、这颜色。每当这时候,我就听到远处传来幽幽的叮当叮当声,接着又很快消失了。
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呢?似乎无法简单地归结为虚无,因为这幻听般的叮叮当当,就连虚无也能敲碎!
到了夏天,这地方的青年之间就会骤然掀起体育热潮。我或许多少有些年长者的实利主义倾向,看到他们毫无意义地全裸着身子角力相扑,被摔得鼻青脸肿,忽而又换一副面孔比赛谁跑得最快,尽管是些一百米跑二十秒的半斤八两的人,真觉得可笑。我对青年们的那种体育运动,也从未有过参加的愿望。可是今年八月,县城举行了穿越海岸线各村落的长跑接力赛,这里的青年们都踊跃参加,A邮局也成了长跑的中转站。据说从青森出发的选手在这里把接力棒交给下一个选手。上午十时许,预计从青森出发的选手即将到达的时刻,局里的人都跑到外边观看,只剩下我和局长在邮局里整理简易保险的材料。不久便听到“来了,来了”的喊声。我站起来从窗口往外望去,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最后的拼搏”吧,只见那选手张开如同青蛙似的手指,奋力划动两臂,如同划开空气往前跑,样子很奇妙。身上只穿一条短裤,自然是光着脚,高高挺起宽阔的胸脯,痛苦地左右晃动着脑袋,最后东倒西歪地跑到邮局前,“哼唧”一声便栽倒在了地上。
“好样的!尽了努力啦!”陪伴的人喊着,一把抱起他,带到我正观望着的窗户底下,舀着备好的水,往选手身上猛浇。那选手几乎面临半死不活的危险状态,脸色苍白,筋疲力竭地躺着。目睹这情景,不由涌起的一种异样的激动侵袭着我。
“真可怜!”二十六岁的我如果这么说,听起来似乎有些狂妄,或者可以说是招人怜悯吧。不管怎样,如此这般浪费力气,真可谓不同寻常。对于这些人谁得第一,谁得第二,世人大多漠不关心。即便如此,青年们也要豁出性命,做最后的一拼。原本不是企图通过长跑接力赛,实现所谓建设文化国家的理想,也绝非不抱任何理想,只是出于体面而高喊所谓理想跑跑步,以此博得世人的赞扬。甚至连有朝一日成为马拉松选手的野心也不曾有过,他们知道在乡下跑跑步,谈不上什么速度,回到家也不愿向家里人大谈自己的功绩,因为他们担心这样反而会被老子训斥一通。即使这样,他们也要跑,拼命地跑,想尝试一番,并不想获得别人的夸奖,这种行为没有报酬。幼时冒险爬树,是为了摘取柿子吃,而眼前这种舍身忘死的马拉松,连这点欲望都不存在,多半是虚无的热情,这正符合了当时我的那颗空虚的心。
我开始和邮局的同事玩起了投球接球游戏,玩到精疲力尽,才有某种脱皮似的爽快感,当我认为自己找到了这种感觉的时候,必定也能听到那叮当叮当声,那声音竟能打碎虚无的热情!
这些日子,那叮当叮当的声音越发频繁,当我打开报纸,想一条一条地熟读新宪法的时候,叮当叮当;当舅舅邀我商量有关邮局的人事,获得最佳方案的时候,叮当叮当;正想读你的小说的时候,叮当叮当;日前这里的村落着火,正要起身赶往火灾现场的时候,叮当叮当;陪舅舅喝酒吃晚饭,想再稍微添一点的时候,叮当叮当;感觉自己几欲发疯的时候,也叮当叮当;想到自杀的时候,又叮当叮当……
“所谓人生,归结为一句话,应当怎么说呢?”
昨晚,我陪舅舅吃饭喝酒时,用开玩笑的口吻这么问了一句。
“人生,谁知道呢。不过,这世上只有色和欲”。
这真是出乎意料的好答案。于是,我忽然想做起黑市生意了,可是当我想到做黑市交易赚得一万块钱的时候,立刻又响起了叮当叮当声。
请您告诉我,这是什么声音?还有,若想逃离这个声音,该怎么办?此时的我,已经被这种声音而弄得动弹不得,祈求您给我回信吧。
另外,最后请允许我再附上一句,我在写这封信还未写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听到了那剧烈的叮当叮当声。写这种信很无聊,尽管如此,我还是强忍着无聊,写了这么多。并且无聊至极,终于自暴自弃,写了满篇的胡话。根本没有什么叫花江的女人,也没见过什么游行队伍,至于其他也都是谎言。
可是,唯有叮当叮当似乎不是谎言。我不再从头看一遍,就这么给您寄去了。此致,敬礼。
可悲的是,接到这封稀奇古怪的信函的某作家,竟是个不学无术的男人,他回了这样一封信:
敬复,这个苦恼有些装腔作势吧,对你我并不表示同情。那种十手所指、十目所视、任何辩解都难以成立的丑态,你似乎还在回避。真正的思想与其说需要睿智,不如说需要勇气。马太福音十章、二十八写道:“不要害怕杀身而杀不成灵魂的人,应该畏惧那些能够将身体和灵魂同时销毁于地狱的人。”这里的“畏惧”无疑是指“敬畏”,如果你感受到耶稣的话犹如晴天霹雳,那你的幻听将会停止。就此搁笔。
注释
[1]市村羽左卫门(1874——1945),本名市村録太郎,大正至昭和前期歌舞伎名俳优。形貌昳丽。
[2]《叶甫盖尼·奥涅金》(ЕвгенийОнегин),俄罗斯著名文学家、诗人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АлександрСергеевичПушкин(1799——1837)创作的长篇诗体小说,后由柴柯夫斯基(ПётрИльичЧайковский,1840——1893),改编成三幕歌剧。
[3]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Никола′йВаси′льевичГо′голь,1809——1852),俄罗斯作家、现实主义文学奠基人之一,也是“自然派”的创始人。代表作有《钦差大臣》、《死魂灵》、《狂人日记》等。此处的《吵架的故事》可能是指果戈里1835年创作的中篇小说集《密尔格拉得》里的《两个伊凡吵架的故事》。
[4]江户中期、以元禄年间(1688——1704)为中心的前后三十年。元禄,东山天皇在位时的年号。这个时期,德川纲吉幕府实施文治政治,农业、商业得到发展,町人开始抬头,学问、文化也出现了空前的繁荣。
[5]尾形光琳(1658——1716),京都人,江户中期画家,琳派创始人。初学狩野派画风,不久仰慕光悦、宗达的近世装饰画风。亦长于泥金、陶器等工艺画。代表作品有国宝《燕子花图屏风》、《红白梅图屏风》等。
[6]尾形乾山(1663——1743),京都人,江户中期陶器制作家、画家,光琳胞弟。陶艺曾受野野村仁清的影响,画工师从其兄光琳。晩年于江户下谷村、下野佐野等地开窑制陶,故又名佐野乾山。
[7]保罗·塞尚(Paul Cézanne,1839——1906),法国印象派著名画家,代表作品有《坐在红扶手椅里的塞尚夫人》、《浴女们》等。
[8]克劳德·莫奈(Claude Monet,1840——1926),法国画家、印象派代表人物和创始人之一。代表作品有《印象·日出》、《卢昂大教堂》、《睡莲》系列等。
[9]保罗·高更(Paul Gauguin,1848——1903)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与塞尚、梵高合称后印象派三杰。代表作品有《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等。
[10]安东尼·凡·戴克(Anthony van Dyck,1599——1641),比利时弗拉芒族画家,曾师从鲁本斯后成为英国国王查理一世时期的英国宫廷首席画家。擅长肖像画,并创作了很多圣经故事和神话题材的作品。代表作品有《家族肖像》、《自画像》、《查理一世》、《爱神丘比特和普塞克》等。
[11]泉镜花(1873——1939),小说家,出生于石川県金泽市。本名镜太郎。尾崎红叶门生。代表作有《夜行巡查》、《外科室》、《高野圣》、《妇系图》和《歌行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