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沙门的生活

那天晚上,他俩追上了那三个苦行者——三个精瘦的沙门,请求与他们一起走,一起生活,表示愿意服从戒律,成为沙门。他俩的请求被接受了。

路上,悉达多脱下衣服送给一个穷苦的婆罗门,只留下腰布和土黄色的披布。他每天只吃一餐,而且是生的。他斋戒十四天,又斋戒了二十八天。两腿和双颊消瘦下去,凸大的双目幻映出奇异的梦境,瘦瘦的手指上指甲长得很长,下巴上的胡须又干又硬。

遇到女人时,他的目光变得冰冷;穿过人们衣着奢华的城镇时,他面显轻蔑,双唇紧闭。他看到商人们做买卖,王公们去打猎,吊丧的人们悲泣,妓女们卖淫,医生们治病,祭司们抉择播种的日子,情侣们纵情肉欲,母亲们安慰自己的孩子——所有这一切都不值一瞥,样样都是假的,都散发着谎言的恶臭。虽然一切貌似充实、快乐和完美,然而一切到头来都注定要腐朽。世界弥漫着辛酸,人生充满了痛苦。

悉达多只有一个目标——变得空无:没有渴望、意愿、梦想、快乐和悲哀——让“我”死掉。不再有“我”,体味空无心灵的平静,体味纯洁的思想,那就是他的目标。

当整个“我”被征服、死去,所有的激情和愿望都寂止了的时候,那最后的东西,那不再有“我”的人生奥妙——那大秘密,一定会苏醒。

悉达多心里充满了痛苦和渴望,默默地站在炙人的阳光里,一直站到他不再感到痛苦和渴望。

他默默地站在雨中,雨水从发上滴下,滴到冻得发抖的肩上,滴到冻得发抖的臀上和腿上。这位苦行者就这样站着,一直站到双肩和双腿不再发抖,站到不再感觉到寒冷的痛苦,站到根本就不再感觉到寒冷。

他默默地蹲在荆棘中,血从刺痛的创口滴下,创口变成了烂疮。悉达多仍然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直到血不再流,直到不再有刺伤,不再有刺痛。

悉达多笔直地坐着,学习缄默,学习减少呼吸,学习屏息。吸气时,他练习减缓心跳,练习减少心跳次数,一直练到几乎没有心跳。

悉达多遵从最年长的沙门的教导,依着沙门的戒律练习克己和冥想。

一只苍鹭飞过竹林,悉达多就把那苍鹭摄入自己的灵魂,于是他变成了一只苍鹭,飞过树林和山岳,食鱼度日,熬受苍鹭的饥饿,使用苍鹭的语言,又像苍鹭一样死亡。

一只死豺躺在沙岸上,于是悉达多的灵魂就钻进了它的尸体,变成了一只死豺。它躺在岸上,肿胀、发臭、腐烂,被鬛狗撕开,被兀鹰啄食,最终剩下一具骷髅,化作尘土,飘散在空中。

于是悉达多的灵魂回来了。他死亡过,腐烂过,变成过尘埃,历经过崎岖的生命循环。

他像个猎人一样,怀着新的渴望在裂罅边等待——在那里,各种起因结束了;在那里,没有痛苦的永恒开始了。

他祛除自己的感觉,消弭自己的记忆,以千百种不同的形式从“我”中脱逃出来。他化为动物,化为野兽的尸体,化为石头、树木和水,每一次他都得到一次重新的苏醒。日光月影之下,他重又成为“我”,重又转入生命的循环,感到渴,征服渴,又感到新的渴。悉达多跟沙门学了许多东西,他学了许多失掉“我”的方法。

他在自我克制的路上前行,经过痛苦,自愿忍受并克服痛苦、饥饿、焦渴和疲倦。

他在自我克制的路上前行,经过沉思冥想,消除心中所有的幻象。

他学习了诸多修行之路,把“我”弃绝了一千次,终于能在几小时、几天的时间里,达到无我之境。但这些克己功夫到头来还是让他回到自己。虽然悉达多从“我”逃离过一千次,在空无中,在动物中和石头中稍作栖宿,然而回归“我”仍然无法避免。当他站在日光月影下,回到树荫或雨水里,他又是“我”,又是悉达多,又感觉到沉重的生命循环的折磨。

歌文达——他的影子一直伴随在左右。歌文达也沿着同一条途径做着同样的努力。除了工作和学习所需之外,他俩很少交谈。有时候他俩一起到村子里为自己和老师们乞讨食物。

“你认为怎么样,歌文达?”一次去乞讨食物的时候悉达多问道,“你认为我们有什么长进吗?我们达到目标了吗?”

歌文达答道:“以往我们是在学习,现在我们仍然是在学习。你会成为伟大的沙门,悉达多。每一种修行你都很快就学会了,老沙门常常赞奖你。悉达多,终有一天,你一定会成为圣人。”

悉达多说:“我觉得不是。到现在为止我从沙门学到的一切,如果在旅馆中学,在妓院中学,在凡夫走卒和赌徒中学,我会学得更快、更容易。”

歌文达说:“你是在开玩笑吧。同那些低贱的人混在一起,你怎么能学到屏息冥想,怎么能学到忍受饥饿和痛苦的功夫?”

悉达多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道:“沉思冥想是什么?舍弃身体是什么?斋戒绝食是什么?屏息是什么?那都不过是从‘我’中飞出,从‘我’的折磨中暂时逃脱出来,不过是暂时减轻生命痛苦、抵抗生命虚无的一种麻醉剂。”

“赶牛的人在客栈中喝几碗米酒或椰子汁的时候,也是在进行这种同样的逃脱,也是在用着一种同样的麻醉剂。于是,他不再感觉到他的‘我’,不再感觉到生命的痛苦;于是,他得以暂时逃脱一次。当他伏在米酒碗上睡着的时候,他也发现了你我在长期修行之后从躯体中逃脱出来停留于‘无我之境’时所发现的那些东西。”

歌文达说:“我的老友,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你知道,你并不是赶牛的,沙门也不是酒鬼。酒鬼的确是找到了逃脱,的确是找到了短暂的停顿和休息,但是他仍然要从幻觉中归来,仍然会发现一切还是同以前一样。他没有变得比以前聪明些,他没有得到知识,他没有站得比以前高。”

悉达多微笑着回答道:“这个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当过酒鬼。我悉达多只是在修行和沉思冥想中找到过短暂的休息。我距离智慧之遥远,距离解脱之遥远,就如同母腹中的胎儿距离智慧和解脱之遥远一样。这一点,歌文达,我很清楚。”

又有一次,当悉达多同歌文达离开森林去为沙门师长乞讨食物的时候,悉达多开口问道:“歌文达,现在我们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吗?我们是在获得知识吗?我们是在走向解脱吗?我们原来是要逃脱循环的圈子,但现在也许我们还是在圈子中打转。”

歌文达说:“悉达多,我们已经学了很多,我们还有很多要学。我们不是在圈子中打转,我们是在向上走。这条路是螺旋形的,我们已经上升了不少高度了。”

悉达多说:“你觉得我们那位最老的沙门,那位可敬的老师多大年纪了?”

歌文达说:“我猜那位最老的是六十岁左右。”

悉达多说:“他已经六十岁了,还没有达到涅槃。他会活到七十岁、八十岁,你同我,我们也会活到他那样老,同样地修行、斋戒、冥想,可是我们一定达不到涅槃。他达不到,我们也达不到。歌文达,我相信在所有的沙门中,恐怕没有一个人能达到涅槃。我们寻找安慰,学习欺骗我们自己的法子,而那最根本的东西——那条路——我们却找不到。”

“悉达多,别说这样丧气的话。”歌文达说,“在这么多有学问的人中,在这么多婆罗门中,在这么多庄严高尚的沙门中,在这么多寻找者中,在这么多献身于内在生命的人中,在这么多圣人中,怎么会没有一个人找到那条正确的道路?”

悉达多的轻声回答有点伤感,又有点像嘲讽,包含着悲哀和嘲弄:“歌文达,不久,你的朋友就要离开这条沙门所走的路,他同你在这条路上一起走得很久了。歌文达,我被渴求所煎熬。在这条漫长的沙门路上我的焦渴一点也没有减轻。我一直渴望知识,我一直满肚子问题。我年复一年地请教婆罗门,年复一年地研究神圣的吠陀经。歌文达,如果那时候我向犀牛或黑猩猩请教,也许结果会是同样好,同样明智,同样神圣。歌文达,我学了很久却仍没学完——根本就没有要学的东西!”

“我相信,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我们称为‘学习’的东西。世上只有一种学问,那种学问到处都有,那就是‘阿特曼’,我有‘阿特曼’,你也有,每种动物都有。因此,我开始相信,对这种学问来说,它最坏的敌人就是求知欲和学习。”

听了这些话,歌文达停下脚步,举起双手说道:“悉达多,别用这样的话来折磨你的朋友,这些话真使我困惑。想想看,如果如同你所说的,根本没有学习,我们神圣的祈祷还有什么意义?婆罗门的崇高还有什么意义?沙门的神圣还有什么意义?悉达多,这样一来,一切将成何体统?世上还有什么是至善的?还有什么是珍贵的、神圣的?”

歌文达轻轻念了一段《奥义书》上的诗:

摒弃自我心灵圣洁地沉进阿特曼,

他便可悟得无以言表的天堂之乐。

悉达多沉默良久,细细吟味着歌文达所说的每一句话。

他垂头站在那里,心想:“不错,从一切我们认为神圣的东西中留下了些什么?剩下些什么?保存了些什么?什么能禁得住考验?”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

两个年轻人同沙门一起生活一起修行,大约三年过去了。

这时,他俩从不同渠道听到了一个消息,一个谣言:世上出了个叫乔达摩的人,他是世尊,是佛。世间苦难已经于他无碍,生死轮回也不再有他。他云游各地,四处讲道,身边跟着弟子们,没有财产,没有家舍,没有妻子,披着苦行者的黄袍,喜眉笑目,是位圣人。婆罗门和王侯公卿们全拜倒在他面前,皈依为他的弟子。

这个消息,这个谣言,这个故事,到处流传。婆罗门在城镇中谈论它,沙门在森林中谈论它。佛的名字乔达摩不断地传进这两个年轻人的耳朵里,有人说好,有人说坏,有人赞颂,有人中伤。

现在就像爆发了瘟疫一样,到处在说出现了这样一个人,他是智者,博学多识,他的言语和气息就能治愈饱受病痛折磨的患者。

这个传说飞遍全国,人人都在谈论,许多人相信,许多人怀疑,但是也有许多人立刻动身去寻找那位聪明的人,那位救世主。这个人人喜欢的谣言,这个关于出身于释迦族的乔达摩——佛——智者的传说,就这样在全国各地蔓延着。

相信这个传说的人们说,他有大智慧,他记得自己以前的生生世世,他已经完成了涅槃,他不再返堕轮回,他不会再掉进外象的苦恼漩涡。

关于他,有许多令人惊奇、令人难以置信的传闻散播出来,他做了许多奇迹,征服了恶魔,同诸神说过话。

然而,他的敌人以及怀疑他的人们说,这个乔达摩是个懒散的骗子,他过着奢华的生活,看不起献祭,没有学问,既不懂得修行,也不懂得肉体上的禁欲。

关于佛的谣言听起来很诱人,这些谣传有着动人的魔力。世界令人悲观,人生之路艰难,可是在佛那里,似乎是有个新的希望,似乎有个充满了美好许诺的信息,温煦而又慰人。

关于佛的谣言处处都有,全印度的年轻人都听到了,他们都感到了一种渴念和希望。每个朝拜圣地的人,每个陌生的旅人,如果带来一点关于他——世尊——释迦牟尼的消息,就会受到城镇中和乡村中婆罗门青年们的欢迎。

这谣言传到了森林中沙门的耳朵里,也传到了悉达多和歌文达的耳朵里。每次只有一点点,但每一点点都引起深切的希望,也引起严重的怀疑。

他们很少讨论这谣言,因为那位最老的沙门不喜欢。这位沙门听说这位传说中的佛以前是个苦行者,并且生活在森林中,但后来回到了奢华的生活里,享受着尘世的种种快乐。出于这个缘故,他对于有关那位乔达摩的谣言丝毫不感兴趣。

“悉达多,”歌文达有一天对悉达多说,“今天我到村子里,一个婆罗门邀我到他家,他家里有个婆罗门青年,是从摩揭陀来的。他亲眼见过佛,也听过他讲道。说实话,我心里满是渴望,我想,我希望有那么一天,你和我能亲自听那位至圣至善的人亲口讲道。悉达多,我们要不要就现在也到那里去听听佛亲口讲道?”

悉达多说:“我一直以为你会一直同沙门生活下去,我一直相信你的目标是活到六十岁、七十岁,仍然力行沙门所教的技艺和修行。我以往对你了解得多么少!你心中的东西我是了解得多么少!而现在,我亲爱的朋友,你想去找一条新的道路,去听佛的讲道。”

歌文达说:“你以讥嘲我为乐。悉达多,如果你要这样,没有关系。但是,难道你不也是感觉到一种渴望,一种去听这种讲道的渴望吗?有一次你不是同我说过,你不会再在沙门的路上走下去吗?”

悉达多笑了起来,他笑得很怪,笑声里带着一丝悲哀,一丝讥嘲。他说道:“你说得很好,歌文达,你记性也很好,但是你一定还记得我告诉过你一些别的话:我变了,不再相信教义和学习,我对师长们的话已经几乎没有信仰了。所以,这样也好,那新的讲道,虽然我内心相信我们已经品尝过它最好的果实,但我还是愿意去听听。”

歌文达回答说:“我很高兴你赞成。不过你要告诉我,在我们还没有听过乔达摩讲道之前,我们怎么样能知道他讲道中最珍贵的果实?”

“歌文达,让我们先享受这个果实吧,然后再等待尝味更多的果实。这果实就是因为乔达摩的呼唤,我们才离开这些沙门。是不是还会有别的和更好的果实,让我们耐心地等着看吧!”

就在那一天,悉达多告诉那位年岁最大的沙门,自己决定离开他们。向那老人说话的时候,他所表现的礼貌合乎后辈和弟子的谦恭身份。看到两个青年都要离他而去,那老人恼怒了,他提高嗓门,把他们俩大大责骂了一顿。

歌文达吓了一跳,悉达多把嘴凑到他的耳朵边轻轻地说:“现在我要向这个老人显示一下我从他那儿学来的一点东西。”

悉达多站到那沙门面前,心力汇聚一处,盯住老人的眼睛,使他不能言语,丧失了力量和意志,听从自己的任何命令。那老人目瞪口呆,意志麻木,双臂无力地下垂,毫无反抗地中了悉达多的魔力。悉达多的意念征服了他,他不得不照着悉达多的命令做。这位老人一再鞠躬,给他俩祝福,结结巴巴地祝他俩一路平安。

两个年轻人为他的祝福道了谢,还了几个鞠躬礼,然后动身离去。

在路上,歌文达说:“悉达多,你从沙门那里学来的东西要比我所知道的多。要用精神把一个老沙门降服住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说实话,要是你一直同他们生活在一起,你很快就会学会如何在水上走路。”

“我不要在水上走路,”悉达多说,“让那些老沙门以这种本领去满足他们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