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三十九岁。如果是革命家,这早已是死亡的年龄。弗朗茨·法农、切·格瓦拉、大杉荣、马尔科姆·艾克斯、马丁·路德·金[7]……不知为什么,这些世界著名的革命家都在三十六岁或三十九岁时死亡——不,是被杀的。三十九岁是极限。不过,死神今年不会来造访我吧。即便死神降临,我也不会作为一个革命家死去。我现在不是革命家,此前也不曾是。尽管如此,我总觉得“革命”这两个字一直在我的生命深处规范着我。
我自觉是不会成为革命家的,但可以说是与革命相近。六岁时,我的父亲去世,他给我留下了许多书。父亲是一介水产学家,但不知为什么给我留下了许多与社会科学、文学相关的书籍,而且其中一半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有关,如河上肇、大杉荣、堺利彦这些人的书和杂志、古田大次郎的《死的忏悔》、浅原健三的《炼矿炉的火灭了》[8]以及改造社的“一元钱”丛书中的“无产阶级文学集”等。我随便拿起其中一本就读了起来。
那是在战争期间,地点是京都一处阴暗大杂院的一个房间里——我们全家从阳光明媚的濑户内海的政府宿舍搬到了这里。我知道这些都是国家禁书,虽然有点黯然,但因此读得很兴奋。对我来说,社会主义革命的理想是难以被否定的。因此,挺身而出进行抗争的斗士们互相以“同志”称呼,明天可能会被投入监狱,或许会被送上绞刑架,但他们仍奔赴战场去战斗。我不可能不被这些人的身姿感动,我也曾为狂暴镇压这些人的行为流下悲愤的热泪。
同时,我也走向了绝望,因为我无法成为勇敢的无产阶级战士,也无法成为具有不屈不挠的意志和理论的革命家。我身体虚弱,精神也是虚弱的,根本无法承受肉体、精神被压迫到极致。当振作起绝望的勇气,将《资本论》捧在手里阅读的时候,我才刚刚进入中学学习。
如果战争继续下去,那革命对我来说就只是虚构的故事。年轻士兵战死沙场,它却没有起到任何阻止他们死亡的作用。战争结束而且是战败,对我来说真是个晴天霹雳。人们开始在光天化日下大谈“革命”两字,被称为“革命战士”的人们开始出现在现实社会中并呐喊。但我从来没想过要靠近他们。我自认为是不会成为一个革命战士的。我躲进自己的内心世界,并丢掉了读书的习惯,开始迷恋上棒球。
但革命却向我靠近。它是以青共[9]或学生自治会的形式向我靠近的。围绕日常学生生活的现实问题,他们的建议基本上是正确的。我内心微弱的正义感和丢掉读书习惯后想采取行动的心情使我想与他们共同战斗,可以说我成了他们极重要的非党员活动家和同情者。但是,虽然共同战斗,我还是觉得他们的做法与我所信奉的革命相距甚远。因此,无论别人怎样劝说,我都没有入党,因为我打心眼里就不认为这个党会闹革命。
然而,经过高中到大学这个漫长的季节,我失去了学生身份。在不得不获得一个新的身份(职业)时,当我不得不考虑自己如何适应这个社会时,我知道,一直自以为绝不可能成为革命家的我,比任何一位勇敢地呐喊革命的党员朋友还要渴望革命。这种渴望像重担压在我的心头,规范着我的行为。
我将这种渴望藏在心间,参加了工作。但我的职业却不允许我隐藏内心的秘密。我内心对革命的渴望原封不动地呈现在了作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