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黑包(3)

她立刻抓住了这一点;她似乎拥有一种魔鬼般的天赋,无需提问就能诱出答案。“我就知道,你也不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对不对?好吧,说不定我能帮你找出来。来吧,我才不会轻易放过这东西。这东西肯定能换钱——不管用什么方式,我现在还不知道,但肯定能换钱。”他跟着她走进一间咖啡厅,来到一个几乎无人的角落。她摊开小黑包,仔细在里面搜寻着,完全无视周围顾客的侧目而视和窃窃私语——那东西几乎占了满满一桌子。她从一个套子里取出一把牵开器,仔细打量了一番,不屑一顾丢下,再拿起一把窥器,再次丢下,最后拿起一把产钳的下半部分,翻转过来,举到她那年轻而精明的双眼前——她看到了老眼昏花的医生看不到的东西。

老医生富尔只能看到她盯着产钳颈部,脸色刷地变得惨白。她小心地将半个产钳放回套里,又将窥器和牵开器放回原处。“怎么了?”他问,“你看到了什么?”

“美国制造,”她哑着嗓子说,“专利生效于2450年7月。”

他想告诉她,她肯定是看错了,要么这就是个玩笑,这——

可是他知道,她没读错。那把绷带剪刀曾经操纵他的手指,而不是被他的手指操控。那没有针孔的注射器。那让他如遭雷击的漂亮的蓝色药片。

“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女孩突然神采飞扬,“我打算去学学礼仪。你肯定会高兴的,是不是,医生?因为咱们肯定会经常见面的。”

老医生富尔没有回答。他的手漫无目的地拨弄着工具包中的塑料卡片,上面印制的表格曾经两次指引过他。卡片上有一个小小的凸点,可以前后按动,让它从一面跑到另一面。他昏昏沉沉地意识到,每次按动凸点,卡片上都会浮现出不同的文字。啪嗒。“把手上带有蓝色圆点的刀仅用于肿瘤。使用七号器械——肿瘤探测器——来诊断肿瘤。将肿瘤探测器放在——”啪嗒。“三号瓶中的粉红色药片若服用过量,可以服用一片白色药片来解决,它就在——”啪嗒。“手执缝合针无孔的一端,将它放在准备缝合的伤口上,任它移动。等它打结之后,碰一下——”啪嗒。“将产钳上半部分放在开口附近,任它移动。等它进入开口,并与形状相吻合——”啪嗒。

文字编辑看到厚厚一沓稿纸左上角写着“弗兰纳里专栏之一:江湖庸医”。他程序化地在上面草草写下“删减到百分之七十五”,就将它擦着马蹄铁形状的办公桌扔给了派柏。一直以来都是派柏负责处理埃德娜·弗兰纳里那些揭露冒牌医生的稿件。弗兰纳里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他心想,但跟所有年轻人一样,她写东西太啰嗦,所以每次都要删减。

派柏把一个有关市政厅的故事递回给编辑,然后一只手按住弗兰纳里的稿件,开始拿着铅笔对着它一字一句地审读,就像电报机键盘在滚柱上移动时一样平稳地敲击着。他并不是真的第一次看到这篇文章。他只是字斟句酌,想确定这些词句是否符合《先驱报》的风格。他时不时停止敲击,用铅笔在“乳房”一词上画出一道黑线,末尾写上一个龙飞凤舞的“删”字,然后潦草地写一个“胸部”取而代之;或是用斜线符号将“东方”一词里大写的“E”改成小写,要不然就是用一条像是旋转了90度的圆括弧的曲线,将一个被分成两半的单词连到一起——弗兰纳里在写这个单词时不慎敲了打字机上的空格键。他用很粗的黑色铅笔在“30”周围画了一个圈,跟所有年轻人一样,她把这字写在故事的结尾。他又翻回第一页,开始读第二遍。这一回,删除线出现在形容词和短语上方,段落前面则画上大写的L作为标记,最后用一些百转千回的曲线将弗兰纳里原本的段落合并到一起。

读到《弗兰纳里附言之二——江湖庸医》的底部,铅笔慢了下来,最后停止了。那位编辑对他心爱的办公桌上的敲击节奏甚是敏感,他几乎立刻抬头望了过来。他看到派柏眯起眼睛盯着那篇故事,似乎有些困惑。派柏一言未发,只是将稿件擦着马蹄形纤维板办公桌扔回给编辑,顺手接过一篇警察故事,埋头读了起来,铅笔再度开始敲敲打打。编辑读到第四段附言,然后对坐在桌旁的霍华德喊了一声:“坐在这儿等我。”接着,他笨拙地穿过嗒嗒作响的新闻编辑室,走向主编坐镇指挥的办公室。

文字编辑等待着前面的排版编辑、印刷商、首席摄影师依次与主编谈话。轮到他时,他把弗兰纳里的稿件放在桌上,说:“她说这人不是个骗子。”

报社主编在稿件中读到:

弗兰纳里专栏之一——江湖庸医,作者:埃德娜·弗兰纳里,《先驱报》特约撰稿人。

《先驱报》记者在一系列文章中所披露的江湖庸医的丑闻,今日却有一个可惊可喜的例外。她开始追查今日所述事例之时,用的方法与之前揭露诸多奸诈贪婪的医学博士和信仰疗法的骗子时完全一样,但结果却大相径庭。她发现,尽管贝雅德·富尔医生离经叛道的诊疗方式引起了过于敏感的医疗协会的怀疑,但他的确可谓符合医学界最高标准的神医。

富尔医生的名字是由县医疗协会伦理委员会提供给《先驱报》记者的,据称,他曾因欺骗勒索数名小病小恙的患者,而于1941年7月18日被该协会除名。根据委员会文件中一份经过宣誓的证词,富尔医生曾声称这些病人都患有癌症,而他的治疗方法能够延长他们的生命。自从富尔医生被协会除名后,他便从他们眼前销声匿迹——直到他在一栋市中心的棕色建筑物(多年来被用作寄宿公寓)里开设了一所诊所。

《先驱报》记者来到位于东89街的诊所,满心期待能被诊断出诸多假想的毛病,并被允诺在付出一大笔钱之后一定会被治愈。她原以为能看到邋遢的房间、肮脏的器械和她之前曾多次见识的、狡诈贪婪的医学博士们的莫名其妙的设备。

她错了。

富尔医生的诊所干净得一尘不染,门厅里陈设着高雅别致的家具,治疗室雪白而明亮。接待记者的是一位美丽的金发女郎,她语调轻柔、举止得体,只询问了记者的姓名、地址和对病症的简单描述。像往常一样,记者的回答是“经常性的腰酸背痛”。接待员先请《先驱报》记者坐下,不一会儿就将她带到二楼诊疗室,介绍给了富尔医生。

医疗协会对富尔医生过去的指责,很难与他目前的外表相吻合。他目光锐利、头发花白,年约六十;身材中等偏高,显然十分健康。他的声音坚定而亲切,与记者之前多次领教过的狡诈庸医们那种令人厌烦的哀鸣毫无相似之处。

医生先问了几个有关疼痛症状和位置的问题,然后开始了检查;接待员自始至终没有离开房间。记者脸朝下趴在诊疗台上,医生将某种器械按在她的腰背部。大约一分钟之后,他做出了令人震惊的诊断:“女士,您所声称的腰酸背痛,并没有任何合理的原因。我认为,这就是人们如今所说的由于情绪波动所引起的不适。如果您继续感觉疼痛,最好去找心理学家或者精神病专家。根本不存在生理上的原因,因此我帮不上您。”

他的坦诚令记者倒吸一口凉气。他是否猜到了她是一个打入自己阵营的密探?她又一次尝试着说:“啊,医生,或许您该给我做个体检?除了腰酸背痛之外,我总是觉得疲倦,也许我该吃些补品?”对狡诈的医学博士们来说,这是屡试不爽的诱饵——邀请他们在病人身上找出五花八门的神秘病症,每一种都“亟需”昂贵的治疗。正如本系列第一篇文章中所描述的那样,记者在进行此次卧底侦查之前已经进行过全面体检,结果证明她百分之百健康,只是左肺下叶有一幼年所患肺结核遗留下来的斑点阴影区,以及一点甲状腺机能亢进倾向——这让她身体瘦弱,有时会导致轻微气喘。

富尔医生统一进行体检,并从一块铺满医疗器械的大平板的套子里取出好些闪闪发光、纤尘不染的器械,其中绝大部分记者从未见过。他首先拿起的是一个表面有弧线刻度的器械,下端伸出两根金属软管,末尾扩大为扁扁的圆盘。他把其中一个圆盘放在记者右手上,另一个则放在左手背上。“仪表读数”,他喊出一些数字,聚精会神的接待员在一张表格里记录下来。同样的程序重复了几次,完全覆盖了记者身体的各个部分,也让记者彻底相信这位医生是个十足的骗子。在她为本系列暗访而进行的几周准备中,她从未在体检时见到过这样的程序。

然后,医生从接待员手里接过表格,低声与她商量了几句,然后说:“您有轻微的甲亢,女士。另外,您的左肺有点问题——并不严重,但我想进一步观察一下。”

他从那块板子上选了一件器械,记者知道,那被称为“窥器”——一种剪刀似的设计,用来扩张耳孔、鼻孔之类的人体孔洞,好让医生在检查时能够看到内部。但是,作为耳鼻科窥器,那器械似乎太大了,但若用作其他用途,又未免太小。《先驱报》记者正准备进一步提问,那位无微不至的接待员对她说:“按照我们的惯例,在肺部检查时,我们需要蒙上您的眼睛——您不介意吧?”被弄得一头雾水的记者让她在自己眼睛上蒙上一条干净洁白的绷带,心神不安地等待着接下来的事。

由于被蒙上了眼睛,她说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后来的X光透视证实了她的怀疑。她感到左侧肋骨上有一种冰冷的触感——一种似乎渗入体内的冰冷。然后出现了一种咬痛感,冰冷则消失了。她听到医生用一种实事求是的语气说:“您这里有一块肺结核钙化斑。这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危害,但像您一样活泼好动的人,应该需要摄入尽可能多的氧气。请您躺在这里别动,我来为您解决这个问题。”

然后,冰冷的触感又出现了,这次延续了很久。“再给我一份肺泡和血管胶。”《先驱报》记者听见富尔医生这么说,接待员则干净利落地执行着他的指示。然后,那种奇怪的感觉消失了,蒙眼的绷带也被去掉了。记者没有在自己的肋骨处看到伤痕,可医生却信誓旦旦地说:“没问题了。我们已经取出了肺部的纤维化组织——事实上,它也是不错的纤维化组织,多亏它隔离了感染,您才能活着编写故事。接着,我们给您移植了几簇肺泡——是这些小玩意儿从您呼吸的空气中汲取氧气,并输送到血液中去。我不会胡乱捣鼓您的甲状腺分泌系统。您或许已经习惯了过去的状况,如果您突然觉得自己变得轻松舒适、易于相处,那只是因为过去您总是太沮丧罢了。关于腰酸背痛:请到县医疗协会去找一位优秀的心理学家或精神病学家。请当心江湖术士;茫茫人海,他们无孔不入。”

医生的自信令记者大为吃惊。她询问诊费是多少,医生让她付给接待员五十美元。一如既往,记者故意磨磨蹭蹭,直到拿到一张医生亲自签名的收据,上面列明了收费项目。跟大部分人不同,医生痛痛快快地写下“左肺纤维性病变组织清除及肺泡修复”,然后签了名。

记者离开诊所后,立刻前往一位胸腔专家那里,在她开展本系列的调查工作之前,正是这位专家为她做了体检。“手术”当天,记者做了一个对比性的X光检查。《先驱报》记者本以为,通过将这次检查结果与之前对比,就能揭露出富尔医生正是江湖术士和蹩脚庸医之魁首。

胸腔专家在繁忙的时间表上为记者安排了时间,从策划阶段起,他便对这次系列调查文章颇感兴趣。在位于公园大道的体检室里,当听到记者描述自己接受的怪诞的诊疗程序,他不禁捧腹大笑。但等到他给记者做完胸腔X光检查,冲洗、晾干照片,并拿来与上次的照片对比之后,他再也笑不出了。当天下午,胸腔专家为记者又做了六次X光检查,最后不得不承认结果完全一样。这位权威专家向《先驱报》记者证实,十八天前还存在的肺结核钙化点全部消失,被健康的肺泡组织代替。他宣称这是医学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迹。但他并不同意记者坚信不移地说这是富尔医生的功劳。

然而,《先驱报》记者认为绝无其他解释。她的结论是,无论人们声称他的过去如何不堪,现在他在医学界已经取得非同凡响的成就,尽管可能不太正统。今后,无论遭遇何等紧急病症,她都会将自己信任地托付于他。

“安妮·迪姆斯‘牧师’则截然不同,她是个女巫,以‘信仰’为幌子,敲诈勒索那些来到她肮脏诊疗所的无知且受苦的病人,并不断养肥安妮‘牧师’的银行账户。现在,她的存款额已高达53,238,64美元。明天的文章将会刊登银行存款证明的影印件,以及经过宣誓的证词——”

主编放下“弗莱纳里最新附言——江湖庸医”,用铅笔敲打自己的门牙,试图理清思路。最后,他告诉文字主编:“拿掉这个故事。把预告周围打上方框。”他撕下最后一段关于安妮“牧师”的预告,递给了文字编辑;编辑拖着笨重的脚步回到了马蹄铁形状的办公桌旁。

排版编辑又回来了,不耐烦地摇晃着,希望引起主编的注意。红灯亮起,内线电话嗡嗡作响,说明编辑和出版商想要跟主编对话。主编稍稍思考了一番关于富尔医生的特写,最后断定谁也不会相信,何况他很可能仍然是个骗子。他把那篇故事放在“撤稿”一栏,然后拿起了内线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