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

  • 天狼书
  • 画骨师
  • 1772字
  • 2021-09-22 17:08:03

长白驿的五月里,日头已渐长了些,冰霜却尚未消融。

此郡偏处边塞极北,一年倒有大半光景是隆冬。扯絮子般的雪片动辄漫天漫地泼洒开来,染得群青山头共白首,是以得此名。

吾亦曾跋涉过岭南腹地的林莽,边塞风沙萧瑟的荒原,西北渺无人烟的戈壁,连绵大漠中的湖泊,终了却选得个如此苦寒矜寂的所在,与猿猱鸟兽为伍,同山野村夫无异。但不过颇晓得人生如寄,如蜉蝣朝露罢了。理应顺天知命,一啄一饮,最怕是难安风雨,颠簸阴晴。

天下地首出昆仑,论起来这浮玉峰原也属昆仑支脉。此山背阴面深藏玉矿,花草葳蕤,又生得不少粗壮桐木。洵水由此发源,南向阏泽,东入渤海,水中多有紫螺,实算得个钟灵毓秀的所在。

若瑶光此间尚在,定又要懒懒摇着那把从不离手的折扇嗤笑一声:胡诌。胡诌也罢,混蒙也罢,我那探风水寻地势的功夫本是半路出家,原也远不及他。何况从师多年,虽蒙艺授八业,唯易理玄学上头却从不肯着意指点,余下不过耳濡目染一二。现如今么,也只好委屈他的坟茔与我这不成器的劣徒一道隐在浮玉峰上,共山中日月长。尽管那孤冢内,只得他遗下的半管残箫,无碑无字,青草离离。

并非我有心疏懒怠慢,实在是不知这碑若立,又该如何作撰。世间关于白狼国师的传言已然太多。人皆道其敏慧博闻身怀异术,携白狼长吟在侧,实不负当世一代军神之名。然连他终究是生是死,到底也莫衷一是。

按朝廷昭告天下的说法,瑶光公子自率私兵三千抗击蛮寇,于青狮潭一役阵亡。那场战事起得奇突,结局惨烈,两军尽皆覆灭。事后检点沙场,别说尸骨,衣袍俱都不存,连从来随侍左右的爱徒也一并不知所踪。更有传言说国师大人忠勇殉国,使边境百姓免遭烽火涂炭,其德行感召日月,遂肉身兵解羽化飞升了去。

但那些都不是真的。或者说,并不是全部的真相。谁知道呢,这世间林林总总的,总也不缺传奇之人,不缺传说。

这荒唐皇榜足惹我捧腹大笑月余。唯我深知,他任是死在何处都不会死在战场上——那是他可轻易翻手为云覆手作雨的方寸之地。更何况同归于尽的匹夫打法,向来最为其所不屑。

时隔多年,我仍记得最后诀别一面,他将那阴沉木长箫劈手一折两半抛掷脚边,倦然浅笑道,从此世间再无瑶光公子一人。遂将那萧氏留下的舞月簪朝袖中一拢,往长白山头踏雪而去。

我明白他是就此与人世作别之意,唯有将其所遗断箫取了半折来落葬,又在塚旁手植松柏两株为记,以松风云涛作诉哀弦。随后便就近择了一处山地结庐为居,常去看顾那青苗,扫撒坟茔。如今十五载春秋易去,松柏初见亭亭,想来受故人之托,也该到了践约之时。

山居幽隐经年,长日漫漫无事,着实有几分寂寥。但我已心如古墓,看遍将相王侯到头不过尘归尘土归土,白骨荒冢无觅处,是绝不肯再涉足那笙歌锣鼓,因此并不觉十分难熬。日出忙锄草晒药,日落则掌灯研墨。院内石桌上刻有一副棋盘,常对明月照空局。

深夜峡谷风声如诉,凄厉似鬼哭。我在案前披衣疾书,手指常被冻得发木。便忆及吾师瑶光,他道那旷野盘桓的风泣,是古战场亡灵在嘶吼。彼时我年纪尚幼,被吓得扯过破被蒙住头,犹自紧抱着他胳膊瑟瑟发抖。而尚是个清贫落魄少年的瑶光则得意地扶额大笑,嘲我生为男儿偏胆小如鼠。

确然,除去那些年一同打滚红尘出生入死的戎马生涯,我也并没什么别的可待入梦。

初守浮玉峰独居的辰光,只是心灰得很,无事便翻翻瑶光留下那卷帛书聊作打发。那是记载我俩自入朝以来,所经所历大小近百场征伐详录的一卷兵书册子。内中包含兵法布阵、奇门五行、战略刃器、术数药理、医卜星相,从如何相借天时地形,再到河脉山川的分布,及推算其变迁走势等,皆由他亲笔执写,几经删补。

大渊立国至今,开疆辟土征伐不断,方平定了这铁桶江山,版图之大旷古绝今。此书若落入民间,被天分相匹之人拾了去,说是得了半个天下也不为过。只而今明珠暗投,铁马冰河偏供我潦倒草草的山野匹夫闲时解闷。

这摊开来绢幅二十余尺的一展书卷,便是白瑶光的一生了。不,确切地说,只得半世。想他这半世何等洒脱快意,喝最烈的酒,恋最不可得的人,也算生时琳琅风光,死后枯骨成双。只是……大抵就像他常说的,传说总归都作虚妄。如同他这一生毁誉参半,最终淹没在青史里的名声。而今唯剩我来收殓他半世悲欢,将那更难为世人所知的另半部天狼书写下。

纸上新墨尚未干透,便听得案头铜铃无风自响。我眉心一跳,心知该来的总是会到,待天亮便见分晓。遂搁笔吹了灯,合衣躺下闭目养神。一夜无事,只隐约闻得风声里夹杂几声人语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