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蜂鸟是牙买加地区乃至世界上最美丽的鸟。它同时还有另外一个美丽的名字:“鸟大夫”。虽然雄性的蜂鸟身长大约有九英寸,但是它的尾巴就有七英寸长,似弓状般的黑色羽毛相互交织,在内侧形成一道扇面。墨绿色的羽翼,油黑发亮的脑袋,闪着智慧的深邃眼眸以及长长的尖嘴,无不显出诱人与美丽。每当阳光照耀在蜂鸟翡翠般的身上时,就会反射出夺目的光彩,绚烂而又美丽。在牙买加地区,人们总是给自己喜欢的鸟类冠上美丽的名字。就像蜂鸟,因为它那两根长长的尾巴很像旧时医生的黑色燕尾服,所以被人们亲切地称为“鸟大夫”。
哈夫洛克太太非常喜爱她饲养的蜂鸟。自从她嫁到康坦克,就每天看着这两对家族蜂鸟吸食蜜糖,相互玩耍,垒窝筑巢,交配生子。哈夫洛克太太早已经年过半百,这两对家族蜂鸟也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子女。在最开始的时候,按照哈夫洛克太太她的姨妈夫妇和姑妈夫妇的名字为这两对鸟夫妻命名,分别为佩拉姆斯和西丝贝、戴福尼斯和奇洛。后来,这两对鸟夫妻的后代一直都保持着这几个姓氏。此时此刻,哈夫洛克太太优雅地坐在宽敞的凉台上,身边还摆着一套精美的茶具,她看见佩拉姆斯凶猛地尖叫着,发出“啼——啼——啼——”的声音,并不断向戴福尼斯发起攻击,大概是戴福尼斯闯进了佩拉姆斯的领地,偷吃了只属于它独自享用的蜂蜜。好像墨绿色的流星一样,两只小巧玲珑的蜂鸟,一会儿旋转着在绿茵草地上掠过,一会儿又“嗖——”的一声,飞进远处的一小片柠檬树丛中,消失不见。可是,过一会儿它们还是要飞回来的。
鸟家族间的战争虽然总是无休止的,但这也不过是一种好玩的游戏罢了,绝对不会为了争抢蜂蜜。毕竟坐落在它们身边的这座植物园美丽而又巨大,足够供给它们蜂蜜。
哈夫洛克太太轻轻地放下茶杯,顺手拿起一块诱人的三明治,说道:“这是多么令人害怕的表演。”
哈夫洛克上校手中正拿着一份《每日新闻》,忽然从上方伸出头来问道:“你说谁在表演?”
“佩拉姆斯和戴福尼斯。”
“哦,没错。”哈夫洛克上校应付般地答道。报纸上的那些消息一直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他说:“依我看,过不了多久巴蒂斯塔就要逃亡了,而卡斯特罗还在不断地施加压力。今天早晨的时候,巴克莱公司告诉我说,有一笔巨款已经转到这边来了,准备购买比莱尔那块地方。噢,亲爱的,你也知道那地方,房子里全是可恶的红蚂蚁,牛虻在一千英亩的土地上到处乱飞,到不了圣诞节就肯定会被这些害虫蛀倒。就这种地方居然能值15万英镑!有个大人物在买下了那个破烂不堪的布鲁哈堡旅馆之后就突然离开了。甚至还有传言说吉米·法柯森也为他那地盘找到一个大买主。”
“这对于尤苏拉来说倒是个好消息。这个可怜的孩子已经无法在这里支撑下去了,但我并不太希望把整个小岛都卖给那些古巴人。不过蒂姆,那些古巴人哪里得来的这么多钱来买这些产业呢?”
“谁知道呢,不外乎是一些歪门邪道,游说募捐,再加上政府的一些公共贷款,没准儿还强取豪夺。那些家伙肯定是想把钱弄出古巴,然后再投资出去。牙买加就是个不错的资金周转的地方。我估计等政局稳定、卡斯特罗掌权肃清反对派后,也就一两年的时间,他们就会再把这些产业卖出去。真可惜,比莱尔家那地方在过去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啊!”
“比莱尔的祖父活着的时候,方圆一万多亩呢。很多想绕过那里的人也要一连走上好几天才能走完。”
“比莱尔只会吃喝玩乐,挥霍祖上留下来的财产,我敢说他早就打算移居伦敦了,没准儿现在都已经办好移居的手续了。看来又一个古老的家族即将衰亡了。真不知道下一个又该轮到谁,但愿不是我们,幸亏我们的女儿尤迪喜欢这里。”
哈夫洛克太太颇有同感地说道:“是的,亲爱的。”她敲了敲铃,招呼仆人把用过的茶具收拾干净。阿加莎从客厅里走出来,客厅的墙壁是耀眼的橙色。她的肤色深黑,身材粗壮而又高大,一条旧式的白头巾裹在头上。这种白色头巾在牙买加早就已经过时了,只有在一些穷乡僻壤偶尔才能见到。一个漂亮的混血少女跟在阿加莎的后面,名叫菲丽普丝,她来自玛丽亚港,哈夫洛克太太有意培养她接女仆的班。哈夫洛克太太对阿加莎道:“今年番石榴成熟得早,我们该装瓶了。”
阿加莎显得很冷淡:“知道。但我们还得要一些瓶子。”
“为什么?去年我刚从金斯顿弄了24个给你,那些可都是最好的啊!”
“没错,但是有五六个都已经用来装麦芽浆了。”
“我的天哪,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阿加莎捡起一个大银盘,又看了看哈夫洛克太太,等着挨训。
哈夫洛克太太不是牙买加本地人,所以她不清楚麦芽浆是什么东西,加之她又是非常随和的一个人,所以也不想寻根究底。既然瓶子不够用,她只好说:“那好吧,阿加莎。等我再到金斯顿的时候多弄些回来。”
“好的,太太。”阿加莎边说边领着少女回到房里了。
哈夫洛克太太开始做针线活,她拿出一个花边,指头机械地动着,眼睛还不停地搜寻着她那惹人喜爱的鸟。哦,两只鸟战士回来了!它们在花丛间徜徉,就连翘着的尾巴都显得优雅。太阳低垂在远方的地平线上,“鸟大夫”时不时炫耀着它们那美丽动人的翡翠色。一只鸟站在鸡蛋花的枝梢上,开始了它的晚场表演。树蛙发出了咚咚的声响。黄昏降临了。
康坦克的面积大约有两万英亩,位于波特兰郡境内布鲁山脉最东部的坦德雷弗利山的脚下,是由奥利弗·克伦威尔将军赐给哈夫洛克祖先的。与很多移民不同,哈夫洛克家族历经三百多年的风风雨雨,也遭遇了不少地震和飓风的袭击,而且可可、蔗糖、柑橘和椰子的种植也都兴衰起落,可依旧能在今天支撑着这片巨大的种植园。丰收的香蕉和肥壮的畜群都足以证明这是岛上最富有也是个人财产最丰盛的一家农场。经历了三百多年风雨洗礼,重建后的那幢楼房,活像个混血儿:古老的石基上搭起了二层楼,红松木做成了梁柱,两侧单层耳房悬出,室内结构是牙买加式的银杉木天花板套间。哈夫洛克夫妇此刻正坐在楼房正中凹进去的阳台上,面前是精致的花园。四周是茂密的树林,一直绵延到20里外的海边。
哈夫洛克上校搁下报纸:“好像有汽车的声音。”
哈夫洛克太太语气坚定地说:“如果那些人是从安东尼奥来的,你干脆就藏起来,不去理会他们。我实在忍受不了他们关于英格兰的那些高谈阔论。上次他们居然喝了起来,害得我们一直开不了晚饭。”说着她忽地站起来说:“我去叫阿加莎,就说我现在偏头疼。”
这时阿加莎正好从客厅走出来。她面色慌张,后面紧跟着三个男人。她紧张地说道:“这几位先生要见上校,他们从金斯顿来。”
像是领头的男人头上戴了一顶巴拿马礼帽,短边、帽檐呈波浪形。他用左手把帽子摘下来,放在胸前。阳光照在他那油亮亮的头发和两排白白的牙齿上。他从女管家身后挤上前,伸出一张大手:“我是冈查尔斯少校,从哈瓦那来。很高兴见到您,上校。”
他说话时带着牙买加出租车司机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种美国音。哈夫洛克上校站起身来用手轻轻碰了碰伸过来的那只张开来的大手。他顺便扫了一眼那个少校身后的两个男人——他们各自提着一只在热带地区常见的新款旅行袋,即泛美公司夜宿手提包,看上去很重,他们就以这种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过了一会儿,这两个人同时弯下腰把提包放在他们的脚边,然后又站直。他们戴着白色的扁平帽子,高高的颧骨映着透明的绿色鸭舌帽檐。他们直勾勾地看着少校,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少校介绍道:“这两位是我的副官。”
哈夫洛克上校从衣袋里掏出烟斗,填满烟丝。他毫无顾忌地打量着这位少校和他的两位副手,心里一直盘算着怎样把眼前这三个人带到他的书房写字台周围,因为在他写字台的抽屈里面有一支左轮手枪。哈夫洛克上校点燃烟丝,透过缭绕的烟雾看着少校的脸:“先生们,请问有何贵干?”
冈查尔斯少校摊开双手,金黄色的眼眸里显露出喜悦和友善,敦实的笑容挂在脸上:“我们到这儿来的目的是想给您介绍一位绅士,来自哈瓦那。”
少校右手一挥,一脸真诚的样子说:“他是个十分和善的人,非常德高望重。我相信您一定会喜欢他的,上校。他委托我转达他对您的问候和敬意,并想顺便询问一下您的资产价格。”
这时,自始至终在一旁微笑着显得彬彬有礼的哈夫洛克太太突然站到丈夫身边,说道:“真不好意思,少校。在这种肮脏的地方只有一条路好走。您的朋友应该事先写封信过来,或者是在金斯顿向人打听一下,实在不行就去政府问问看。您看,我丈夫一家子在这里已经住了有三百多年了。”
哈夫洛克太太的这番话似乎是不想使面前的这个人过于尴尬,她依然温文尔雅,略带歉意地看着对方,“我们从来就没打算出售康坦克,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讨论。我也不知道您的那位朋友是怎么打起这个主意的。”
冈查尔斯少校含笑着弯了弯腰,好像没听见哈夫洛克太太的话似的,又把脸转向哈夫洛克上校:“我的这位先生为人很慷慨,您可以出任何一个合理的价格。何况这儿又是牙买加最好的一处地产。”
“您刚才清楚地听到我太太说的话了,我的资产是绝对不会卖出去的。”哈夫洛克上校干脆地答道。
冈查尔斯少校哈哈大笑,随后又摇了摇头,似乎是在向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解释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您可能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上校。我的主人有一笔资金需要投资,正想在牙买加找出路,所以他希望能在您这儿为这笔钱找到归宿。整个牙买加,我的主人就只看上了您的产业,对于其他的通通不屑一顾。”
哈夫洛克上校即将爆发,但仍旧忍住性子说:“您的意思我完全明白,少校。可是非常遗憾,您这样仅仅是浪费自己的时间。起码在我有生之年,康坦克是绝对不会卖出去的。请您原谅了,我们家吃晚饭的时间总是挺早,而你们也还要赶路吧!”他顺着凉台往右边做了个手势,继续说道:“这儿是通往你们的汽车的捷径,我可以为你们带路。”
哈夫洛克上校颇为礼貌地先走了一步,但他发现冈查尔斯少校仍然站在原地不动,他的目光开始变得冷峻起来。
而此时冈查尔斯少校的目光也变得很强硬,笑容也在逐渐消失,只是态度依然没变,声音还是那么友好:“请稍等片刻,上校。”他向身后的两个副手简短地嘱咐了一句,哈夫洛克夫妇竟然同时注意到他那张快活的假脸孔随着他的厉声嘱咐悄然消失了。哈夫洛克太太感觉有些不安,下意识地往丈夫身边贴近了一些。那两个男人听到少校的命令之后,弯腰拎起他们的夜宿包走上前来。冈查尔斯少校将拉链拉开,提包绷紧的大口张开了——里面塞满了大沓崭新的美钞,仿佛都快溢出来了。冈查尔斯少校伸出双手说道:“这里全都是100美元的面值,一共50万,全部是真币,相当于18万英镑。上校,希望你清楚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产,这笔钱足够你们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过上舒适的生活。没准儿我的主人愿意再增加两万英镑,凑个整数,一周之内您就可以听到消息,而我们所需要的不过就是半张有您签字的纸片而已。其余的事儿可以找律师去商量。上校。”冈查尔斯脸上又露出媚笑:“让我们干脆一点儿,说声‘好’,握握手,然后这些钱就可以留在这儿了,你们也可以享用你们的晚餐。”
哈夫洛克夫妇对这些人愤怒和厌恶的程度很容易从他们脸上看出来。可以想象哈夫洛克太太第二天将怎样描绘:“庸俗卑鄙而且非常自以为是的小人,以为有两个肮脏的塑料提包就可以为所欲为!不过蒂姆可真是好样的,他当即叫那些人连同那恶心的臭钱一起滚蛋。”
哈夫洛克上校撇了撇嘴,厌恶地说:“我想我刚才已经把我的态度讲得很清楚了,少校。无论你们出多高的价格,我的产业都不会卖出去的。我对金钱的渴望和一般人不一样。我现在唯一的要求是请您马上离开这儿!”哈夫洛克上校把熄了火的烟斗重重地搁到桌子上,好像准备要卷起袖子大干一场。
此刻冈查尔斯少校虽然嘴巴还露着微笑,但整个人已经快要恼羞成怒,一副尴尬的窘态,甚至连最初金色的眼眸也变成了两块硬硬的黄铜。他那压低的声音明显有一丝不快:“是你没听清楚,上校,而不是我。现在请你听明白了,我的主人告诉我,如果您坚决不接受他最仁慈的要求,我们还有另一种办法可以采用。”
哈夫洛克太太将一只手放到哈夫洛克上校的胳膊上,使劲捏着,她有一种大祸将临的感觉。哈夫洛克上校抚摩着太太的手,试图安慰她,“少校,请您马上离开,否则我要叫警察了。”他紧闭的嘴唇里吐出几个字。
冈查尔斯少校的脸上没有一丝光,表情紧张而阴沉,他用红红的舌尖,轻轻地舔着嘴唇。他冷酷地说道:“上校,您说在您有生之年绝对不会出卖这桩产业,您确定了吗?”他把右手伸到腰后,指骨节“咔嗒”响了一下。迅速地,站在他身后的两个男人亮出手枪,野兽般锐利的目光一直盯着少校放在身后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