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入骨相思(4)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裴立的态度一直很好,礼貌、诚恳,言辞间没有威胁、没有逼迫,甚至没有一点点责备的意思,唯一一句让他觉得话里有话的那句,便是说到裴锦程礼貌的时候:“我们锦程啊,也是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别看这时候懂点礼貌,那也是因为你们是阿璇的家人。”

这句话让他有了些异样的感觉。

坐在这个正堂里,他再也不能像上次坐上主宅餐桌时的心情一样。那时他总觉得妹妹受了委屈,该还的都还了,一心想让妹妹以后的生活开心快乐。

可这次坐在这里,他便想到了四年前。

当年这个老人凶狠地发话:“千亿?我孙子就值千亿?我分文不要,就要秉公处理!”

如今这个老人说:“阿璇犯的错,她已经弥补了。你跟她说,不要有太多的负担,她不欠裴家什么了。”

一个人,到底要强大到什么程度,才可以拥有这样的心胸气度,还有如此高的抗压能力?

如今坐在这里,他觉得申家果真小人了,四年前明明答应了将小五的一生都送给裴家,做牛做马都愿意。

明明是申家同意了的。

有了这样的心境,申凯的话便卡在喉间,再难开口。

裴立望了一眼生叔,一抬下巴,生叔欠身退到了一旁的侧屋。

生叔拿了文件袋过来递到裴立手上后,又退到了裴立身旁。

裴立将文件袋顺手递到申老爷子手里:“老申,这个是上次转到锦程名下的股份,有股权转让协议,你过一下目。”

申老爷子一推:“老裴,这个东西,就留在这边。”

裴立温和地摇头:“不用。我们裴家不擅经营矿业,你也看到了,那个金矿我们也弄不来,给我们也是浪费。而且这个股份是当时就说好的,只是暂时放在锦程名下。如今事态已经平息,就不需要了。”

申凯睃一眼一直闭目稳气的裴锦程,马上转眸看向裴立:“裴爷爷,当时加害锦程的凶手还没查出来,我和锦程商量过,这股份就放在他的名下,我们……”

裴立摆了摆手,大度地笑道:“阿凯,那件事谢谢你帮忙查,以后就交到我手上吧。这个股份还是要落回申家。”

申凯觉得有些沉重,莫名的沉重,还很压抑。

裴立补充道:“如果你们不同意拿回去,这个婚,我就……”话停在这里,眸里是暗示的光,他把文件袋放在申老爷子的手里:“签字吧。”

生叔将已经准备好的笔递给申老爷子。静谧许久后,正堂里响起沙沙的钢笔走滑在纸张上的声音。

裴立再看一眼生叔,生叔进侧屋去又拿出一个三指厚的手缝线老式账本样的东西。裴立接过后,侧身把本子放在桌面上,一页页地翻看着:“老申,今天我把阿璇的名字给你看一下,下午我会通知裴家所有的近亲远亲过来,把阿璇的名字从裴家的家谱上除去。你告诉阿璇,她不欠裴家什么了,以后自由了,再不是裴家的人……申裴两家从此互不相欠,从此无恩无仇,但从此也……不再往来!”

轰!天空似乎响了一个大惊雷,炸晕了所有人的神志!

申裴两家从此互不相欠,从此无恩无仇,但从此也……不再往来!

刚刚签过股份转让协议的申老爷子额角一跳,才放下钢笔的手一颤,差点打翻旁边的茶碗。

裴锦程一直都消极抵抗地闭着眼,这时候腾地站了起来:“爷爷!”

裴立轻轻抬头,睨向裴锦程的目光深邃如渊,让人猜不透。他不咸不淡地开口,但话锋里刀光剑影之意甚为明显,显得咄咄逼人:“怎么?想反抗?不能接受?你凭什么反抗?你凭什么不能接受?你在裴家除了算是个未来家主的继承人,还算什么?这家里到现在为止谁说了算?你又有什么资格反对剔除这份家谱里面一个已经离开了裴家、不再是裴家人的名字?”

裴锦程轻退一步,差点一晃。爷爷对他说话的用词和语气,几乎把他逼到了死角。爷爷说得没错,裴家等级森严,家谱并非是他这样的晚辈有权干涉的,如果二爷爷及其他长辈聚到裴宅,一致同意将申璇的名字去除,便没人可以反对。

“爷爷,阿璇的错,不至于严重到要除名的地步!”

“阿璇并没有做错。”裴立重申道。他重新低下头,终于找到了申璇的名字。他把家谱一转,朝向满面讶然的申老爷子。苍老的手指触在申璇的名字上,来回抚了好几次,没有舍得放开。他说话的时候,口气里带了一丝轻轻的叹息,不仔细的人听不见:“老申你看,阿璇的名字在这里。到时候将她的名字去除之后,我还会给你看一看,这样你们就可以放心地回海城了。”

申凯觉得这里的气压已经低到他无法承受,申老爷子饶是见过无数世面,也无法淡然与裴立进行交流。

“老裴,是申家对不住裴家,当年……”申老爷子无话可说。明明是正常的程序,人家要把你的孙女从人家的家谱上除名,有什么好别扭的呢?可是这种别扭劲却直往心眼里钻。

裴立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宽厚地一笑:“老申,你别想太多。对于阿璇来说,回到四年前比什么都重要。四年前,我们两家没有交集,以后也不会再有交集。锦程是她照料着醒过来的,锦程醒了,申家便不再欠裴家什么了。”

申老爷子看了一眼申凯,似乎无法应对。申凯站了起来,步子迈出,站在堂中。四年前,他也是站在这个堂中,带着申家的条件,求裴立放过她的妹妹,让她妹妹嫁入裴家,照顾植物人一辈子,作为赎罪。他后来甚至答应裴立,若裴锦程永远醒不过来,用医学取精的方式也要让申璇给裴锦程生一个孩子,以免裴家大房断了香火。

申家在四年前卑微至尘埃,只为换得妹妹不受牢狱之苦。

如今……

他给申老爷子深鞠一躬:“裴爷爷,我替妹妹和申家的人给您磕个头、敬个茶,谢谢您的宽容。”

哪知人未跪下,裴立已经快速起身,一把拉住了申凯弯下的腰:“阿凯,四年前我没让你跪,四年后我也不会让你跪。要跪,阿璇入了裴家家谱之后也跪过了。你并非裴家的人,这一跪,我这老头子受不起啊。你记住,我们是互不相欠的,万万用不着下跪。”

裴立看着申凯站直,语毕一笑,有一种一笑泯恩仇的大家风范。

申凯怔然无语。家谱,又是家谱!

他似乎懂了,也许只有裴家的人,才有资格向裴立跪,他才会接受;而如今,感激或感恩,这个老人都是不需要的,他自己心底的那份愧疚感便更深了。这时候,似乎说什么都感觉无所适从,他需要想一下,申家还有什么能给的、能补偿的。

裴锦程就站在申凯身侧,蹙眉道:“爷爷,就算要除阿璇的名,也要等她回来说清楚。就这样除名,太不公平。她出去玩一阵,又会怎么样?”

裴立不疾不徐地松开申凯,转身回到位子上,把家谱合起来,笑意盈盈地对申老爷子说:“我让阿生领你们先去流水苑住着,等家里长辈都过来了,把事情弄好了再去通知你们。”

申老爷子看出裴立的送客之意,站起身来:“老裴,对不住啊……”

“没有没有,没有什么对不住的。阿璇以后能够快乐起来,我也很高兴。”

看着申家爷孙俩离开之后,裴立脸上的笑意缓缓收住,苍老的手抚在家谱的封面上,睨着眼前已经瘦得冒出颧骨的嫡长孙,咬了咬牙:“回来?你以后要在外面找什么女人我都不管,但是出了裴家这个门的,永远都别想再名正言顺地进来,除非——”

他伸手指着楼上,眸光犀利:“楼上书房的抽屉里有一把枪,是我几十年来一直带在身边防身的,这些年倒是不常带着了。你可以把它拿出来,对着我的太阳穴崩一枪。等你顺利坐上家主之位,即便是我再不准你弄进门的女人,你也可以弄进来!”

裴锦程眼神一闪,被裴立的话堵得一个踉跄。裴立苍掌一把拍在家谱上,腾地站起来,怒其不争地指着裴锦程:“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拿得起放不下的鬼样子,你有什么资格做家主?你有什么资格做我裴家的家主?”

“我为什么没有资格?”裴锦程被激得额上青筋突冒,脖子上都梗出了分明的筋络,“我凭什么没有资格?仅仅因为阿璇的事?我告诉您,阿璇我会找到,我管她有没有从家谱上除名!”

裴立看着嫡孙愤然离去,闭目后,凝沉的气息吐出来。他走到桌几边,站在那里,腰背都比方才弯了些。他颤巍巍地伸手再次把家谱翻开,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翻到“申璇”两个字,他的手指摸着那个名字。那是毛笔字,字迹虽不比大家之风,但也刚劲有力。

苍眸里隐隐有水光闪动。

这个名字,是四年前他亲自写上去的。当时裴家亲戚中那么多人反对,他便拿家主的身份出来相压,硬是把这个答应了要帮他照顾一辈子裴家的女孩名字写了上去!如今,他又拿出家主身份,召开族会,要亲自把她的名字从家谱中去除!

裴锦程走出沁园,觉得此时的自己恨不得能剖成数个人,其中一个去巴黎,一个在裴宅应付那帮老家伙。

申璇若真被从裴家家谱上除了名,以后想再入家谱,就不太可能了!

可是正如爷爷所说,他如今连参与修订家谱的资格都没有!

裴锦程阻止不了。因为要把申璇的名字从家谱上去除,得到了当初所有反对申璇加入裴家家谱的人的支持!

裴锦程知道,他除了一本结婚证,什么也没有了,而且还是一本申家一起诉就得离婚的结婚证。

裴立把新的家谱给申老爷子和申凯过目后收了起来,然后跟生叔一起亲自送他们去了机场。

临走前申凯拿出申家的支票。上次申家矿难,都是裴锦程一个人在张罗,包括之后的抚恤金。为了不让有人查到申家头上,账目都是从裴家基金这边走的。结果事情结束后,裴锦程却并未收申家的钱。

来裴家之前申凯便把支票准备好了,若申璇真是离了婚,申家不该欠裴家这么大一份人情。

裴立把支票放回到申凯手中,笑意和缓:“阿凯,这个钱是不用还给裴家的,我说过申家不欠裴家的,就是不欠的。”

“裴爷爷,这不行!”

裴立摇了摇头,释然地拍了拍申凯的肩:“阿凯,你听我说,你们都不该有负担,不管是阿璇,还是申家的人,你们每个人都该把负担放下来。当初锦程帮申家解决困难,那是因为阿璇是我裴家的人,她的事就是裴家的事,我们只是帮自己的家人解决麻烦。一家人不能说两家话,不用谢,更不用还。这个钱是那时候拿出去的,跟现在无关,裴家不会收回来,也不应该收回来。”

支票捏在申凯的手里,他感觉自己像是拿了一块沉如巨铁的东西,重得让他的手都快断掉了。申家是真不欠裴家了吗?果真?

“阿凯,时间不早了,我送你们。以后当裴家和申家不再往来的时候,你们就慢慢地可以放下这段记忆。不要想太多,年轻人,应该学会轻装上阵,方能有大作为!”裴立再次拍了拍申凯的肩,眼里的光芒,是——放下!

申家人离开了G城,不过数天,海城申家便出现了大的变故,申家的产业连连受挫,溃败不堪。申家在数日间,濒临破产。

而在G城的裴锦程,对裴立将申璇除名的事还耿耿于怀,数日不曾回裴家。

裴锦程自从重新开始嫁接裴家的新势力,就不怎么和发小一起玩了,一来是没空,二来他不想把他们牵连进来。他还未真正成功,多些人加入,只会加重运作的负担。

而他必须要把风险和成本降到最低。

裴锦程准备出公司前,被急急赶来的裴立拦回了办公室。

裴立手拿佛珠,一步步把裴锦程逼回办公室,显得十分严肃:“去哪儿!”

“有点事。”

“想去海城?”

“爷爷,您都知道?您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裴锦程质问。

裴立苍目一瞬不瞬地看着裴锦程:“我并不知道,我是听说你安排了去海城的航线,所以才查了那边的事!”裴立手中的佛珠拨动得并不快,但他说话的口气却又强又硬,“不准去!”

“爷爷!现在申家弄成这样,如果我不去看看,阿璇回来看到怎么办?”

“她看到,就应该学会接受!”

“申家这次倒了,可能就再也起不来了!”

“起不来,也是申家人自己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裴锦程抓揉了一下头发:“爷爷!阿璇是我的太太!”

裴立苍眸里瞳仁中心闪着的光坚决狠辣,嫡长孙比他高,他需要抬头仰视,但在气势上却半分不落:“她离开你的那天,就已经放弃了做你太太的权利,放弃了做裴家媳妇的权利,放弃了做裴家未来主母的权利,更是放弃了做一个裴家人的权利!她不要的东西,你为什么还要强行塞给她?你现在去帮申家,是又要让她觉得欠你的吗?”

裴锦程摇头:“我不要她还我!”

裴立轻嗤道:“你不要她还?裴家凭什么要帮申家?我说过,裴家和申家已经互不相欠、再不往来,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吗?上次申家矿难时,裴家出钱出力,我裴立敢对天发誓,裴家从未想过要申家报答。因为阿璇是我的孙媳妇,她的名字写在了我裴家的家谱上,她是我裴家的一分子!如果申家那时候倒了,裴家就算要拿出巨额裴氏基金帮着申家东山再起,那也是分内之事。我裴立若想要申家半分报答,便不得好死!”

“爷爷!”裴锦程看裴立发这样的重誓,心下不禁一颤。

裴立深深吸了一口气,也压制住自己过于激动的情绪:“可是阿璇现在已经不是裴家的人了,我裴家的家谱上也已经没有了申璇这个人!裴氏基金里的任何一分钱,都不能花到外人身上!”

他紧紧凝视着裴锦程,苍眉紧锁:“家族联姻,岂是儿戏?我为何至今不把白珊的名字录入家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