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钱这东西
就是会生出事来的
Money brings trouble
辽州小调作为西部民歌的支流被列入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时候,基本没人知道其完整的曲牌曲目和原生的演唱方式就保全在没眼人队伍里。而那些亦真亦幻的故事或传说,包含战争悬史,关乎人文失落,逼向人性,逼向一种活着和死去的生态蜕变的诘问,纪录这支队伍,在情入理。
2002年过完年没几天,我在电话里把拍摄计划告诉左权县文化局局长石三寿的时候,他却踌躇,说这么大的山,上千个村,去哪找?我只好犯驴:给每个乡长打电话,让乡长给每个村长打电话,让村长……
跟石三寿一个办公室的副局长谷满当场就笑起来,打什么打,走人!她是领教过我的执拗的,没等石三寿放下电话,姐们就已经风风火火出了门。
谷满在太行山土生土长,知道找没眼人除了撒网挨村寻,再就是满沟满山地喊。没等谷满的撒网行动有着落,这边已经敲定纪录片《向天而歌》,以田青为人物串联,春暖时进山。等山里报来没眼人踪迹,清明的前一天,我和杨铭、田青就到了左权县的招待所。
摄制组刚放下行李,门口堵了一群西装哥。就在仨人发愣的工夫,石三寿左手拽一个右手拉两个,西装哥随着他呼啦啦地就往屋里涌,盲棍点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炒豆般声响。
我眼前黑压压的一片,定了神,才发现坐了一床的是没眼人,个个头发梳得溜光,嘴一律咧着,表情都很奇怪,跟我在红都村见到的那一帮子完全两山头。
石三寿握住田青的手,很歉疚的样子,说县里为拍电视给每人闹了西装,但没来得及闹上领带。田青在那里很认真地点头又摇头:不用闹衣服,闹歌就行。
早闹下哩!站起来回答的是生相厚道的七天。
闹下哩!没眼人唰地全站起来。
田青又认真地点头,石三寿刚想说什么,屎蛋站起来扯开嗓门已经唱开了:桃花花红来杏花花白,县委书记下乡来……
被挤到墙角的我连忙挤过来阻止,屎蛋愣了一会儿,翻着白眼:换个曲儿?
我拉屎蛋坐下,屎蛋跟装了弹簧似的又站起来,喘了口大气,一扬脖接唱:计划生育就是好,十里八乡掀起结扎潮……
没眼人嘿嘿嘿地随着节奏为屎蛋和声,满屋群情激奋。
我再次拽屎蛋坐下,紧着说别结。老头唱了个开头,很刹不住车的情形,没眼人个个端着个架势,仰着脖等石三寿发话。石三寿看着田青,田青在那里点头,意思很模糊。我看杨铭,杨铭看向窗外不回头,等田青把没眼人送出屋,那哥们回头大笑。
吃晚饭的时候,田青讲了件事:有个贫困县,因为中央电视台的“心连心艺术团”要去慰问,政府花了一百多万,把一条古街全部贴上了白瓷砖,还特别强调是城里公共厕所那样的砖。说话当间石三寿站起来给没眼人分菜,分到七天跟前轻声说了句什么,喇叭停了筷,梗着脖,不情愿的样子:不穿西装……穿甚?
平时穿甚就穿甚!石三寿回答。
喇叭刚要接茬,屎蛋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喇叭把话咽了。老头呼噜噜地喝着汤,连头也不抬。许久,嘟囔了句,话尾还拖出些笑,好像是说文化人不好处。饭桌有点尴尬,一桌人都呼噜噜地喝汤。
/ 田青进山 /
第二天,石三寿把西装还了,三个文化人跟着没眼人进了山。
几天后拍摄结束,从山里往县里赶,我雇了一辆带拖斗的货车拉人拉铺盖。肉三摸着货车直喊火车。喇叭说火车有两里地长,他有眼的时候见过,推搡着肉三骂傻子,没眼人大多附和,都说秀才就是秀才,眼宽。眼镜很不屑,眼宽?眼宽能宽过人光明?人有眼那会儿还坐过城里的蛤蟆车,两个眼四条腿,别说道上,水里都能咯蹦,是不是光明?见过火车算个屁!眼镜让光明拉扯城里的事,光明却冷冷地回他:七天他哥就有蛤蟆车。
快到县城我才从光明嘴里弄清楚,七天还真有个亲哥,叫亮天,不但有眼有蛤蟆车,还是个有些名气的记者,光明在北京打工那会儿见过。我很意外,一个在云上,一个在土里,兄弟俩真叫活在两个世界。进了县城,“秀才筒子”又捅了个秘密,说哥俩十几年不见,埋了一堆的事。至于为什么不见,埋了何事,“秀才”不说,七天沉默,没眼人都装聋哑。我就断定,其中的隐情定是个颇具收视率的故事,就和杨铭商量,跟拍《向天而歌》的续集。杨铭犯难,要解开十几年的悬结,必须让亮天回山,再把七天带来北京,他担心哥俩不会配合。我想到了田青。
五月初,没眼人的纪录片《向天而歌》在《亚妮专访》栏目播出,续集《兄弟》开始筹拍。六月的一天,我在北京一家喝豆汁的小饭馆里见到了亮天,是田青帮我约的。
亮天个子不高,白白净净的样子已经很城市,跟我的想象有些距离。谈到让他回山的事,只是笑笑,朴厚淳实,有七天的影子。然后问,你的那个《兄弟》讲什么?我回答,活法。他不置可否,表情没有焦点,往事只字不提。田青喝完两碗豆汁,耐不住了,帮我敲定了拍摄计划和进山的时间。亮天仍恬淡温和,没什么脾气,唯有豆汁他视为泔水,坚决不喝,连同“一堆事”,都被他有意无意推开去。我不急,《兄弟》的导、摄都是杨铭,这哥们有才且麻利,我俩联手挖点“事”,扫扫地而已。个把月后,到片子出来,那“埋了一堆的事”,果然被掀起厚土。可本来只是一期栏目的制作,孰料随采访的不断深入,兄弟故事又牵扯出没眼人跟左家四十多年的生死经历,让我纠结在那些跌宕的岁月中不能自拔。那期间,我还听了很多屎蛋唱的老歌,心就被牵住了。而心被彻底牵住,是因为此时发生了一件事。早在拍《兄弟》之前,我就想拍屎蛋的纪录片。这个鬼里鬼气的老瞎子,是个往返阴阳的智者。在他的歌声里,活就活个情,那是亮堂堂的天;埋就埋个爱,那是红灿灿的地。我只要站在屎蛋歌飞扬的地儿,就会被明艳的阳光裹挟,错乱到花儿不凋青山不老的色彩斑斓的神界,所以《兄弟》拍摄间隙,总时不时蹭拍屎蛋的歌。
亮天回山那天,屎蛋就在桃花沟的戏台子上撒丫子唱:九月里来十月里去,光棍七十还没混闺女……
戏台下一群男人中间站着个五十来岁的斗鸡眼女人,嘴里的瓜子壳往地上一喷,亮开来嗓子回唱:红洋布被面白洋布里,什么时候哥哥呀把俺来娶?
屎蛋又扯着嗓子回她:谷穗开花堆成米,等到腊月妹妹呀二十几?
把斗鸡眼唱哑了,屎蛋还唱。台下的男人女人把斗鸡眼架上台,起哄要他俩亲嘴,屎蛋把头埋进了裤裆,台上台下都喊那女人去脱了他的裤,两人在笑浪里扭作一团。等到闹别人的时候,屎蛋就歇了,悠悠闲闲地抽烟,很小心地把烟灰弹在手心里,一支吸完,把窝在手心里的烟灰往嘴里一闷,吞下,拿起笙,翻起浑浊的白眼,狠命地吹。他一吹,没眼人就跟着吹打,老乡的笑闹在吹打中更无拘无束。闹到不可开交时,屎蛋又旁若无人般抽烟,又把手心里的烟灰吞下去。七天说,你看屎蛋,一只脚都踏在了棺材板上,还照守规矩,尿壶随身背着,尿到了都撒在尿壶里,再找个背人的地方去倒,从不随地尿;烟灰也是,就往嘴里送,从不随地扔,你们城里人都及不上那老瞎子文明。喇叭咧咧大嘴跟我揭短,狗屁文明,屎蛋就是从小被人嫌弃怕了,被人骂怕了打怕了,只要能吞下肚的东西都吞下肚,他就是条狗,野狗。转而又讲,这条野狗,是个人物。
关于屎蛋是个人物,不仅喇叭认,老乡都认。
屎蛋有眼的时候鬼灵鬼灵,打仗的年月,是专门给没眼人引路作掩护的。有一回,他要引仨没眼人上炮楼给日本人唱曲儿,八路军让他把抗日传单带上去给那些汉奸,再从炮楼一个内应手里把情报带下来。没想,过岗哨时传单让日本人给搜了出来,真瞎子吓得尿了裤子,他反倒满地打滚装老瞎,号天啕地,说你没见俺是个瞎子,瞎得甚也不见,你咋就抢了俺上茅房擦屁股的花花纸。日本人把他吊起来打,他还号,要死人啦要死人啦,你把花花纸还给俺,明年俺烧给你娘……非让日本人还他传单不行。被打得顶不住了,就讨饶,说,俺给你们唱书还不行嘛,俺甚都会唱。最后日本人让他唱书,他颠三倒四地竟把三国给唱完了。日本队长是个三国迷,听得心花朵朵,把他放了。屎蛋说故事的时候,有人搭腔,说他每回说的都不一样,瞎编哩。没眼人就笑,屎蛋也笑,笑着骂,骂完了接着说。那回屎蛋把八路交代的任务都给干了,可回到村里,老乡却认定,去炮楼给鬼子唱书就是汉奸,要活埋他。他又不能讲实情,八路有保密纪律。土埋到脖子,哥们想反正都是个死,说了吧,说了。可说了也没人信,说你到死还编曲儿不是?埋!这是我听到的第一个没眼人的故事,听时都笑团了。七天说这个故事是真的,县里的人开着蛤蟆车专门来问过他搞情报的事,还说他要有眼,早当了大官,说不定到省城,北京也能到。
屎蛋讲完故事又抽,抽完又把烟灰往嘴里一闷,吞下。我跟他说,烟灰有尼古丁,毒人。他嘿嘿地笑:治病哩。
屎蛋的病是心病。
屎蛋的心病就是他的身世,恓惶却明媚,就像他的歌,在我看来生生死死岂是个爱字了得。但没眼人却说,屎蛋的心病让他这一辈子活得不像个人。所谓不像个人,是指屎蛋活了七十多年,就为自己活了二十一年,剩下的五十几年,就为一个女人,那女人还是疯的。
疯女人的故事得先从保爹说起。
太行山人生了男娃,为了好养活,都要找个保爹,相当于城里的干爹。保爹一定要残废的,因为残的人上天不要,命硬,能给娃垫底。而保爹最好姓陈或姓刘,陈寓意“成活”,刘是“留根”,有陈爹或刘爹保着的娃就不会夭折。屎蛋残废又姓陈,所以到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保儿前前后后有23个,是没眼人里最多的。保儿多很实惠,因为保爹不是白认的,有钱。但这钱绝不是白拿的,折命。这要讲到认保爹的一套规矩。男娃生下头十天里,保爹只需用一根麻绳串起三个铜板挂到娃的脖子上,就算锁住了他的命。也是从这天起,娃的病灾都会落到保爹身上,为这,保儿的亲爹会给保爹十块钱。锁命锁到12岁,命生了根,保儿的娘会选一个日子,给保爹再送去十块钱,请他回去取下铜板,叫开锁。开了锁,娃就成人了,保爹的任期也就此结束。如果十二年中,保爹有个三长两短,保儿家是不负责任的,那二十块钱就是生死契约。虽说如此,没眼人还是很愿意做保爹,也嫉羡屎蛋,因为他们的命本来就贱,而真正的实惠还在于,老底子保爹能睡保儿的娘。按说有23个保儿的屎蛋是不缺女人的,可这么些保儿娘,屎蛋只睡过一个,叫二梅。二梅不仅长得标致,还绣一手好花,方圆几里很出挑。屎蛋对她动心思,是二梅死了男人的一场唱。当时头胎的儿子还在二梅肚子里,没眼人没唱完,她就上了吊,幸亏被人发现没死成。在山里,孤儿寡母的日子最不好过,要活就得有人接济。那会儿,屎蛋年轻,虽没眼,却还顶个男人,隔三岔五接济二梅,所以遗腹子落地,二梅让屎蛋做保爹没给钱,给的是绣了一对鸳鸯的肚兜。从小流浪的屎蛋,心暖透了,铺盖卷往二梅炕上一扔,再不走山卖唱,在二梅家的黄泥岭村落了户。这是屎蛋第一次当保爹,穿上肚兜再没脱下。这样的结局是每个没眼人稀罕的,可不到半年,屎蛋又走山了,谁问,他都不答。后来,没眼人路过黄泥岭,才知道屎蛋跟二梅过了不到一个月,那女人就疯了,就是山里人说的那种“月子疯”,开始在家里闹,后来就一丝不挂地满村跑,屎蛋忍了几个月忍不住了,留下身上所有的钱和粮票,打上铺盖走了。屎蛋从此没睡过女人,就抽烟,抽得脸灰黑灰黑的。没眼人从不当屎蛋的面讲这些事,都是偷着告诉我,拍两个片子的那一年里,断断续续讲了很多。在我看来,这支队伍里,活得最像个人的就是屎蛋,他就是个人物,我也认。每每屎蛋的歌起,我就想让地球人都照耀到这个老瞎子歌声中绚烂温情的阳光。
屎蛋的纪录片边拍边剪。在电视台机房剪片,门口常一拨拨地围着人,看屎蛋绘声绘色地唱。很多老歌都是在山里的田间、炕头唱的,围着的老乡都笑咧了嘴,但我听不懂。打电话去问,屎蛋却说他不知道唱过啥,瞎编的。没辙,让亮天过来翻译。打上字幕一看,还真是瞎编的。汉唐传奇、明清典故跟村里小寡妇大姑娘东拉西扯;八卦星宿天干地支套上庙堂大事、乡俚传闻,今古穿梭、演义戏说。就因为瞎编,那些天上人间的事,鲜活得水水灵灵,唱得人忘我形骸所在,让机房里外常笑声不断。然,这样的情形反倒让我有了担心,担心有朝一日会有人走歌走的结局。就打电话给七天,要抢先把屎蛋的老歌都纪录了。七天提出条件,要我先帮屎蛋做件事。
七天要我帮屎蛋做的事,就两个字:送终。
送终?
是哩,送终。
……
你看,屎蛋老了,眼看就不能走山了,谁来给他送终?山里人,送终是头等事,歌走比不得没人送终。七天接着跟我提起了屎蛋的保儿多福。多福是疯二梅的娃,屎蛋视为己出,但离开黄泥岭后,几十年再没见过。在七天看来,若能让那娃认了这个爹,老屎蛋就有了送终的人,而能撺掇此事的人,唯有我。真是撞上门来的事,那段时间我正愁屎蛋的素材缺乏细节,有了这档子事,多好,走哇!我即刻找屎蛋聊这事,要带他去寻这门亲。老头开始不表态,经不住我情真意切的蛊惑,动心了,算了个吉日,就领我和没眼人去了黄泥岭。
黄泥岭挨着河北地界,很远,自屎蛋离开后,成了没眼人的禁地。
汽车一路过去,队伍沉默,氛围很怪异。进了山道,有几里路不能走车,屎蛋站在车门口,握盲棍的手抖个不停,怎么说都不挪步,没眼人也不动腿。挑起事端的七天也傻站着,我很郁闷:这来都来了,咋还变卦了?
七天后悔得很彻底:这五十年,二梅就没离开过屎蛋的心,去了,万一有个闪失,心里连个念想的地儿都没了咋办?还是不去了吧。
没眼人都点头。
唯独喇叭不同意:一日为师还终身为父哩,用血汗养的娃咋地都会认,管他娘的,走!
喇叭拽着结巴天和,天和又领上大头噌噌地往前走,我顺势就牵过屎蛋上了山路。
二梅家的泥坯三合院很整洁,正房门口两棵梨树铺天盖地开着白色的花。二梅就坐在梨树下,很老,老得就像一段枯木。她身边蹲着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在擦自行车。屎蛋一进去,男人站了起来,也没有过程,直接就骂,好像他俩昨天刚见过面。那男人就是多福。多福什么脏话都骂,都是土话,我只听懂三两句,好像是不要脸,嫌他娘疯了不够,还来催死之类的。屎蛋像没听见,捡直冲着那段“枯木”走过去。当他不偏不倚站定在“枯木”跟前,咫尺之距,我真的信了七天的话,五十年,二梅就没离开过屎蛋的心。
风来,梨花像雪片漫天舞下来,洒在屎蛋和二梅的身上,洒在屋檐,铺满院落,眼前,就像精心设计的舞台上的一幕梦幻场景,美得让人窒息。
二梅一直抬脸看着树上的花,脸上毫无表情,没牙的嘴弇阖不停,好像屎蛋根本不存在。屎蛋从胸口掏出一个布包,放到二梅的腿上,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刚迈出院门,多福冲着他的背就把那包东西扔了出来,哐当一声把院门关上了。那包东西就散在屎蛋的身后,散了一地,是钱!谁都没想到,屎蛋会有钱。要知道,没眼人早年一整年都挣不到几块钱,近年也就百来块钱,而老屎蛋有整整一包钱!所有人都僵持在门口。那一地的钱让我很恍惚,许久才蹲下,一张张捡起,几分几毛,一块两块地捡起,有些五分、两分的纸票早消失于市面,一共两千八百六十四块七毛,每张都平平整整。我把屎蛋不知摸了多少遍的钱放回屎蛋手中的那一刻,满眼都是白缭缭的花,耳边回响着屎蛋那些温情的歌,竟不恨多福,只想回转去,跟他说一声,你爹等这一天等了一辈子。屎蛋站着,捧钱的手一直抖一直抖。这是他存了五十多年的钱,除了抽几毛钱一包的烟,这五十多年,屎蛋不花钱,存着就为这一天。没眼人啥也没说,排成纵队,手搭上前人的肩,牵上屎蛋,走了。
好几天,屎蛋都不跟我说话,七天也不说话,没眼人也没了话题。我自己都觉得,把屎蛋心里仅有的那么一丁点东西给踩祸了,就是驴,蠢驴!
要回杭州的头夜,屎蛋说,再给你唱些老歌吧。无论如何,屎蛋是领了我的情,唱个曲儿算是个谢,这让我更有罪该万死的愧疚。
屎蛋唱的时候,一般不用乐器伴,就一个梆子打节奏:呀,说起来唱起来,唱的是有一个姑娘本姓白,不知道啥时怀上了胎,鼓起的肚子四个月半;闺女呀,俺问你,谁给俺孩有了胎?你给娘来说明白;闺女说,那一天,俺到茅房撒了泡尿,墙头上飞下只老公鸡呱呱地叫,它对着俺放了个屁,俺这肚里就有了蛋…………
屎蛋先是唱了个酸曲儿,名叫“大公鸡”。唱一对爹娘拷问女儿未婚先孕的家丑。老头一人唱四个角色,戏谑逗哏很热场,但这东西,平时有生人或外人,那绝对不出口的。
屎蛋声音比以往更沙哑,右手续梆子,左手拍脑门,阴阳怪气装抽筋:老汉一听抽了筋,打得她皮开肉绽骨头开,一簸箕实话滚出来……
跟在打场时一样,唱到要紧关头,只敲梆子不出声,卖一阵关子。那梆子清脆圆滑,循着规矩,刻板,一成不变,轻重分寸却绝非熟稔之举,那就是老屎蛋歌外有歌的兀自玄妙,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疼。
卖完关子,梆子的节奏快起来,屎蛋两颊泛起红晕,神色渐渐喜庆起来,挤扁了小嗓活泛地装女人:俺三舅好人才,俺把他拉,他把俺拽,俺俩当天就搞乱爱……
屎蛋唱歌的样子总能勾起我心深处泛着酸楚的某种念想,那梆子犹如明器,又常常牵住我梳理生命换赎的思途,我甚至怀疑老屎蛋是师旷转世。你想啊,那个为专心伺乐而用绣花针刺瞎了双眼的晋人师旷,虽有《宝符》百卷传世,为世人仰为星算音律“天下之至聪”,却折腰于权贵营生间,惘然于“譬而为太宰”之累,抑郁于放不下之苦,必定向往逍遥自在之身啊,好,于是就转世成了乞食终生的屎蛋!屎蛋多自在啊,要不是疯二梅那档子事,那老头就是个神仙。只有神仙才能把今生的命捋得就像石头缝里的沙棘,有把土就长,该咋长就咋长,想红就红想绿就绿,再凄惶的事,不还有唱不完的歌嘛,唱了忘,忘了唱,唱暖和了,就畅畅快快地抽,不用传宗接代,不为世事纷扰,功名利禄哪跟哪的事哦!那前世的师旷还真活不过他,直接转世轮回就对了!
/ 吃饱就天下太平 /
《大公鸡》很长,足足唱了半个小时,屎蛋碎在黄泥岭的心似乎已经掇合回来。一群没眼的都笑,一个有眼的也笑,只是有眼的笑着笑着就落了泪:老屎蛋,你真是条野狗,愈合伤口就是舔上几舔的事啊。
就在山里那些事把我的心彻底牵住的时候,浙江省一个名为“五个一批”的人才政府培养计划启动。作为被培养的“人才”,政府拨了三十六万的科研经费,指定为我的论文作影像实例配套。于是,一切顺风顺水,脑筋只是一转,我就决定扩大拍摄范围,用纪录方式创作一部没眼人的故事电影,完成培养计划。
田青的话,钱这东西就是会生出事来的。果然,有了这三十六万,我不断地往返太行山,还认了兄弟的娘做干娘,基本走火入魔。一个做电影且道法高深的朋友想让我知道电影的“坑”有多深,三天两头来电话,劝而无效,火了,说这就是个沼泽,你等着瞧!孰知那哥们还真是个先知,此事真是个沼泽,只是等到“瞧”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沼泽,陷进去就一定出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