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望青浦渡口,画舫已被一片濛濛水雾笼罩,只能窥见浅浅的轮廓。流水迢迢,寒江漠漠。云山万重,寸心千里。那一刹那,她流露出一种苍老之气来,仿佛过去就在自己的身后,她甚至可以清晰地辨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逝者如斯,竟然就这么走过来了。流逝,注定是苍凉的起源,却也应该可以成为新的希望。
一叶浮空无尽头,寒云风切水西流。
蒹葭月里村村杵,蟋蟀霜中处处秋。
客思夜通千里梦,钟声不散五更愁。
孤踪何地堪相托,漠漠荒烟一钓舟。
——王微《舟次江浒》
东海之滨,有一处泽国水乡名叫华亭[1],又称云间、松江,佩带江湖,南濒大海,有观望之美。华亭西部有九峰、三泖——九峰是浙西天目山的一垄余脉,佘山、天马山、横山、昆山、凤凰山、厍公山、辰山、薛山、机山九座山峰连成一线,由东北逶迤着走向西南,宛如一条绿色长龙;九峰之西水网交织,河渠纵横,分布着数目众多的湖港沼泽,万顷碧波,萦绕百里,成大流者为泖河,世人遂将这一大片湖荡统称为“三泖”。
九峰三泖山水聚结,幽谷回环,处处有花木之胜,元人陶宗仪称之为“人间桃源”——九点芙蓉,堕淼茫茫;群山蜿蜒,清秀袅娜;连峰如画,佳处缥缈;烟霞舒卷,波光潋滟。
由于地处偏僻,林繁木茂,华亭自古就是飞鸟的天堂。每每秋尽冬来之时,更有数不清的丹顶鹤和白鹤结群从海北飞来,停歇在这块山水明媚之地越冬,直到次年三月春回大地时,方才飞回北方。
泖河水冬温夏凉,潺潺流淌。两岸水草葱葱,杨柳垂绿。雀鸟们在苇丛中唧啾鸣唱,河中野鸭欢快地戏水游弋。好一派诗情画意——宁静,柔美,淡泊,飘逸——翰墨丹青妙手亦不能描其风情之万一。
沼泽地中栖息着一大群白鹤。白鹤体形修长,长长的脖颈,细长的双足,生有一只绿色长喙。毛羽莹洁如玉,唯有额顶皮肤裸露,呈朱红色,仿若仕女们头冠上的红宝石。鹤群仪态万方,有的安然休憩,有的翩翩起舞,有的潇洒踱步,有的比翼齐飞。
鹤修长俊逸,亭亭玉立,被视为出世之物,是高洁、清雅的象征。唐代诗人崔颢有《黄鹤楼》云: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首诗意在象先,神行语外,高唱入云,成为“擅千古之奇”的名篇,被誉为“唐人七言律诗第一”。唐代诗仙李白登黄鹤楼时本欲赋诗,因见壁上崔颢此作,为之敛手,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仙人跨鹤,鹤去楼空,只剩下天际白云,千载悠悠。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鹤总是与神仙相提并论,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相鹤经》中认为鹤是“羽族之宗长,仙人之骐骥”,凡人骑马代步,仙人则跨鹤飞升。古人还常常用白鹤比喻品德高尚的贤能之士,将修身洁行、有时誉的人称为“鹤鸣之士”。甚至古代特称招纳贤士的诏书为“鹤头书”。
据说,鹤寿无量[2],《抱朴子·对俗》云:“知龟鹤之遐寿,故效其道引以增年。”鹤与龟一样被视为长寿之王,人们常以“鹤寿”“鹤龄”“鹤算”作为祝寿之词。鹤也常与龟被画在一起,取名为“龟鹤齐龄”“龟鹤延年”;而鹤和挺拔苍劲的松树画在一起,则是寓意“松鹤长春”“鹤寿松龄”。事实上,鹤大多群居生活于沼泽或浅水地带,与生长在高山丘陵中的青松没有任何缘分。
由于鹤形态美丽,性情高雅,自古以来深受人们喜爱。古代高士们均以能与鹤为伴为傲,由此留下了不少故事。卫国懿公爱鹤成癖,不理国事,终于被敌人乘虚而入,导致了亡国。唐代诗人杜牧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之句,描述的便是令人陶醉的人间极乐。北宋处士林逋隐居杭州孤山,植梅放鹤,终生不娶,号称“梅妻鹤子”。
正因鹤情志高洁,翩然有君子之风,才被世人赋予了种种美好的象征和寓意。对于这些仙风道骨、不沾人间烟火的精灵而言,喧嚣繁华的红尘只不过是它们的背景与陪衬。
蓦然间,宁静被打破了。一只白鹤振翅长啸,立即引来同伴们群起回应。所谓“鹤鸣九皋,声闻于天”,鹤声激昂嘹亮,似松涛一般此伏彼起,如大海一般波澜壮阔,经久不息,蔚为壮观。
千鹤争鸣谱成了一曲绝伦无比的宏伟乐章,不但成为华亭的地域特色,还直入人们的心灵深处,化作千丝万缕之深情。即使有朝一日远离了故乡,鹤声亦会成为萦绕在游子耳畔的乡音,拉起一帘思乡的帷幔,魂牵梦绕,令人怅惘不已。
西晋时期,华亭名士陆机[3]因卷入政治争斗被杀,临刑前神色自若,唯心潮难平,怅然长叹道:“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
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十四年浮生岁月,宦海浮沉,恍如黄粱一梦。原来故乡的鹤鸣声才是心底深处最刻骨铭心的眷念,时光流逝了这么多年,他也未曾忘怀过。如果当年谢绝出仕,始终与华亭鹤唳相守相伴,又怎会有今日灭门之祸?
陆机临刑前的一声叹息悲怆交集,催人泪下,亦令华亭名声大噪,声动天下。“华亭鹤唳”遂与“东门黄犬”[4]一样,成为为官遭祸、抽身悔迟的著名典故。后世文人争相吟诵——
南北朝文学大家庾信在其名作《哀江南赋》曰:“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又有《思旧铭》云:“美酒酌焉,犹思建业之水;鸣琴在操,终思华亭之鹤。”唐诗人李白则在《行路难》中叹道:“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诗人李商隐有《曲江》诗云:“死忆华亭闻唳鹤,老忧王室泣铜驼。”金人元好问则有诗云:“辽海故家人几在,华亭清唳世空怜。”
华亭之鹤,清唳空怜。陆机终于在死后回到了故乡,被隆重地安葬在九峰之横山脚下。人们又将九峰中的一座命名为机山,以纪念这位“少有奇才,文章冠世”的大才子。其人虽然身死,但其种种风流故事还在华亭大地上盘旋回绕。
由于陆机个人的不幸遭遇,鹤鸣声亦被赋予了悲凉沉郁的色彩。自此以后,在文人士大夫的意象中,“华亭鹤唳”不再是雄壮华美的乐曲,而是成为遗恨难收、千古不泯的代名词。
千古青山,兴亡遗恨。鹤声依旧,物是人非。一丘黄土,烟涛微茫。英雄骨冷,清泪难收。
每每有风声裹挟着鹤鸣声传来,九峰相和,三泖呜咽,那可是逝者心中愤懑不平的悲歌?
佘山海拔在华亭九峰中名列第二,仅次于天马山,因古代有佘姓者居此,故名。这一带绿水青山,秀丽天成,为九峰风光之翘楚。元人陶宗仪有《咏佘山诗》云:“桃源只在人间世,三老相逢莫问年……一棹归来潮正落,溪头好似米家船[5]。”足见佘山山水清奇淡泊,堪比宋代大书画家米芾所绘的一帧水墨画。
时值崇祯五年(1632年)冬季,天幕阴沉,空中零星飘着几点雪花。寒江濛濛,水远无波。山林窅冥,行客萧条。
江岸绿竹森森,蜿蜒着向北延伸。东南面青浦渡口一矶状巨石突出河岸,有一艘双层豪华画舫停靠其侧。一长一少两名女子正站在二楼船尾处,翘首北顾。
华亭名士陈继儒有名言道:“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水令人空,雪令人旷,剑令人悲,蒲团令人枯,美人令人怜,僧人令人淡,花令人韵,金石令人古。”
天空飘雪,江心漫水,岸上生竹,竹边伫石,石旁倚船,船上有美人。既旷且空,既冷又隽,一派诗情画意。尤其船上的两名女子面容姣好,楚楚谡谡,韵如轻烟,为这惨淡飘渺的寒冬山水景象平添了几分灵动之气。
两名女子正留意观察着东北芦苇滩上的一群白鹤——白鹤们正在河滩枯败的芦苇丛中休息。大多数鹤都是单腿直立睡觉,扭颈回首,将头放在背上,或将尖嘴插入羽内,模样可爱,憨态可掬,宛如一尊尊雕塑——从其神情看来,应该是久慕华亭鹤大名的外地来的游客。然二女均是孤意在眉、深情在睫,显然各自有浓重的心事。
年长的女子大概三十岁出头,素面朝天,不着任何修饰,淡然如孤梅冷月,寒冰傲霜。身上虽穿着臃肿的棉衣,却还是掩饰不住瘦削纤细。
她姓王名微,字修微,号草衣道人,籍贯扬州。由于幼年丧父,不幸沦落风尘,成为扬州名妓。能诗词、善画山水花卉,是江南著名才女。大名士董其昌曾为其诗集《樾馆诗》作序称:“当今闺秀作者,不得不推草衣道人。”因而有“美人学士”之称。后与另一名妓杨宛[6]同时被著名儒将茅元仪[7]纳为侍妾。
虽然成功脱籍[8],却并不是幸福生活的开始,因为王微有一个容貌才华与她相当、年纪比她小得多的对手——杨宛。杨宛擅长诗词书画,精娴南曲[9]。其草书更是一绝,被称为“能于瘦硬见资媚,逸品也”,为大书法家董其昌所激赏。加上两姝性情迥异,王微简朴孤傲,孤芳自赏;杨宛妖冶放荡,风情万种,更为茅元仪钟爱。
尽管王微本人与杨宛惺惺相惜,平日以姊妹相称,相处得还算不错,但她还是不能忍受两女共侍一夫、自己日益受到冷落的日子,遂主动离开了茅元仪。从此布袍竹杖,游历江湖,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虽寄情于山水,登高临深,飘忽数千里,落了个洒脱的名声,可终究还是自远于人世,难免有孤寂冷落之感。她曾作《舟居拈得风字》诗云:
人情各有寄,我独如秋风。
耽诗偶成癖,聊以闲自攻。
薄游来吴会,寒轻不知冬。
樽酒见窗月,仄径幽怀通。
村烟辨遥林,夜气齐群峰。
人忘舟亦静,水木各为容。
恍惚书所对,残灯焰微红。
萍踪浪影,一舟天涯。船舱中残灯半明半灭,灯前佳人枉自凝眉。如此惨淡幽绝的世界,实在令人伤感。当她看到眼前雌雄白鹤形影相随、情深意笃的一幕时,不由得又生出摇飏无主的愁绪来。
另一名年轻女子约摸十五六岁,身材不高,丰润秀逸,眉目轩爽,颇见英气。发髻上左右对插着两支碧绿玉钗,穿一袭淡黄衣裙,外罩深灰色皮裘,服饰打扮明显比王微要华贵得多。
她姓柳名隐,字如是[10],浙江嘉兴人氏,亦是因家道中落幼年即坠入风尘。尽管年纪不大,经历却较平常女子复杂千百倍,已体验了各种跌宕起伏,极人生之痛苦。与王微已是自由之身不同的是,她目下虽拥有这艘装饰华丽的彩鹢船[11],手下有使女、小厮及艄公、船夫,日子也过得还算舒适,但仍然是在名列乐籍的娼妓,因而相较于身边年长的女伴而言,她的心情更加萧索。
西北面山中隐隐有歌乐声传来,昆曲声腔绵细悠长,大约又是哪家庄园别墅的歌妓粉墨登场了。明代自嘉靖以后,江南一带风尚奢侈浮华,人们普遍好夸耀财富,冶游声色。不独富厚世家,温饱之家也从风而靡——画船箫鼓,无日不闻;梨园青楼,何日得暇。名士尤好以山水声妓自娱,自称“风月为朋,山水成癖,点瑟回琴,歌咏其侧”,苦节者往往被嗤为鄙夫。佘山为华亭山水胜地,多有达官贵人选择在此建筑别业,即所谓“居则造园,写则山水,烟云供养”。
只是在这烟冷水迢、寒禽衰草伴愁颜之际,忽听到另一边巧笑艳歌、煞是热闹,对比之下,愈发凸显自身零落、悱恻凄寒了。
柳如是一时心头有感,曼声吟道:“谁家乐府唱无愁,望断浮云西北楼。汉佩敢同神女赠,越歌聊感鄂君舟。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莫为卢家怨银汉,年年河水向东流[12]。”
王微比柳如是年长一辈,新认识对方不久,这次也是经朋友徐佛介绍,顺道搭乘她的画船来华亭为名士陈继儒庆贺七十五岁大寿。因为相识日浅,对这位美艳的相府下堂妾[13]并不大了解。一路同行,只觉得她聪慧有个性,既坚定好强,又时时自伤,颇见矛盾之处,显是经历了一场大风大浪后,正处在对未来人生感到迷茫彷徨的阶段,毕竟年纪还小啊。此刻听了她随口诵出的诗作,大为震撼,不禁出声赞道:“好,好一句‘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
王微成名已久,才名播于大江南北。这位美人学士素来清高自负,能得她一语褒奖,着实难得。柳如是却面无得色,“谁家”一诗实是有感而发,暗合她目下急欲寻找新归宿的心境。她只是凝视着远处的白鹤,幽幽道:“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却不知水中鹤……”
一言未毕,寒风呼啸而起,急急掠过水面,拂动芦苇,“沙沙”作响。酣睡中的白鹤被惊醒了。一鹤乍然冲天,千百只白鹤随之而起。当群鹤伸展双翼、振翅凌风时,望去恰似一朵朵轻快流动的白云。鹤舞长天,翩若惊鸿,翔薄云汉,一举千里。情形煞是壮观。
柳如是怔怔地凝视鹤群飞远,怅惘不已,道:“想不到我和微姊姊在此苦等了这么久,始终没有听到一声鹤鸣。看来这一趟华亭之行,终究是与鹤唳无缘了。”言下不无怏怏之意。
她当然并不完全是因为没有如愿听到华亭鹤唳而闷闷不乐,所首要不悦者,心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