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之:西方没有官方美术界。所谓多元,在西方,即意味着策划人遭遇策划人,权力遭遇权力,批评遭遇批评。
大家知道,所谓西方的民主,即权力分散。批评的权力,于是也分散在各种批评家手里,发出各种批评。我在纽约遭遇九届惠特尼双年展,每届更换策划人,而每届双年展都被各大报纸、杂志激烈批评,然后是没完没了的反批评。
因此,我不能想像西方批评家坐在一起“自我批评”。因为一旦吃了批评这碗饭,他就准备,而且实际上就被置于持续的批评之中,这种被批评的激烈程度远远超出中国批评界同行的想像与承受力。例如60年代早已名满西方的法兰克福学派大批评家阿多诺,即曾在大学讲坛被学生夺了话筒,轰下台去。在西方,重要的哲学、美学与批评文本,几乎都有来自反面的对立的批评文本——有时是大部头专著——所有我们熟悉的西方现代思想家与批评家,终其一生,以至身后,均面临来自同行的质疑、批评,甚至攻击。
中国批评家不可能被置于这种批评的原生态之中。我们的身份与地位非常稳妥,其差异,只是行政地位或职称级别——二者其实是一回事——我相信多数批评家人品正派,但是大家知道:在权力结构中,人品相当次要,重要的是,在中国,批评家与艺术家真正的关系,已被长期置于领导与被领导、决定与被决定的关系。
或曰:西方不也如此?非也。西方艺术家与策划人之间有一庞大的中介,即数以千计的画廊。画廊——亦即市场——乃是西方艺术的生态与温床,艺术家从中出土茁壮,尔后,由批评家或策划人采集奇花异草,栽培标榜。例如被称为“教父”的纽约大画商李奥·卡斯岱里单独发现、豢养,并推动了普普艺术第一代画家。玛丽·布恩则单独推出了新表现主义第一代画家。卓越的画廊主人是真正的伯乐与弄潮儿,是美术馆与策划人背后真正的影响者,甚至操纵者,他们是艺术家真正追慕、巴结、崇敬而惧怕的人。
中国不然。中国有限的画廊与暧昧的市场,是庞大官方美术界的“外围装饰”,不可能向高层——不伦不类地,我们称之为“学术界”——输送精英,中国所有值得一提的画廊全都依据官方名单,亦步亦趋,选择精英。在我们的精英名单中,几乎没有一位重要的艺术家毫无官方背景,纯然出自民间与画廊。
要之,西方的模式是:艺术家——画廊——策划人(批评家)——美术馆。
相反,中国的模式是:艺术家——策划人(批评家)——美术馆——画廊。
或曰:目前在国际上成功的中国前卫艺术家难道先找画廊再出头吗?非也,因为画廊文化远未成熟,官方艺术无比庞大,西方人只有两种渠道接近我们:一是官方名单,一是由本土策划人引领,直接将车子开进圆明园、宋庄、苏州河沿岸,或任何隐蔽着前卫艺术家的角落。
在这样一种特殊情境中,中国批评家与策划人的权力于是尤为凸显、无可替代:对外,他是高级的“文化掮客”,越过并总揽画廊的功能,是中外文化权力的中介者;对内,他兼具选择权、批评权、策划权、行政权,调动官方资源,提供官方舞台。于是,西方人必须借助中国策划人选择艺术家,这是我们单元权力结构中的“对外功能”;对内部分,则密密麻麻的艺术家好比有待圈养认领的羊群,策划人,是使他们得以靠近权力、被纳入权力的人。
权力与饭碗,批评与个人
我手边有一册8月号《美术观察》,专题是“批评的困惑和批评家的处境”。其中王林同志提出:为了批评的独立,我们不能依附体制。
问题是:我们怎可能不依附体制?我们自己根本就是体制,不然本次会议岂能召开,近年所有活动岂能发生。真正的灾难是:如果摆脱体制,弄得像西方那样,大家难道散伙、下岗、单干?
我所谓的“权力”,不是说谁在欺负谁,谁在受欺负。说破了,所谓体制,就是饭碗。四十多年前毛主席警告大家:“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今天,体制警告大家,并成功地使大家随时随地自我警告:“千万不要忘记饭碗。”
五十多年来,我不记得有哪个时期像今天这样,所有文艺家如此珍惜权力:当中国式的社会主义迅速发育时,文艺界、教育界、知识界顶要紧的根本不是艺术,不是教育,不是知识,而是饭碗——我们成功了:国家学院与官方美术界从来没有如此庞大、铺张、奢侈,我们此刻就坐在四星级宾馆里——我们究竟要批评什么?我们付得起批评的代价吗?
有人付出代价。栗宪庭同志就是一例。他脱离公职,以匹夫之勇划分出一拨非官方美术群体,并自任早期的策划人;不消说,他必定遭遇官方批评界同行明里暗里的批评与排斥——作为“批评的权力”,此乃“咎由自取”——但是他成功地发出了声音,同时,在今天看来,他是个失败者。为什么呢?很简单:他冒犯了行政格局与人际关系,破坏了批评界整体性的装饰功能,自外于权力的核心。在这样一个集体文化中,个人的批评,过去无法发出,现在无法生效,形势比人强:最近几年的新形势,证明他不代表中国式的“先进文化”,不代表“与时俱进”的“时”。
但我仍然不时听见批评的声音:过去,李小山曾经单独挑战中国画,彭德曾经痛骂美术界。今天,有几位我不记得名姓的批评家,或公开宣称成都双年展毫无意义,或痛陈当前文化状况的腐败或堕落——想必他们暂时没有饭碗之虞——在这类与西方相比属于小吵小闹的声音中,我看见,大家没有忘记“批评的权力”。
我们需要权力,我们又需要批评。在这两难之外,我们手中必须端着饭碗——怎么办?
我给大家说件小事情:
七十多年前,有位文艺青年给鲁迅先生写了一封愤怒的信,痛批鲁迅提倡世界语的主张乃是汉奸罪行,要他给全国读者下“罪己诏”。
鲁迅答道:我不是皇帝,何来“罪己诏”一说?
鲁迅也不是官,更不自称“作家”、“批评家”、“知识分子”,他只是自己一个人——我们可以从鲁迅批评与批评鲁迅,来看看“权力与饭碗”、“批评与个人”的关系:
近十来年,国中出全了鲁迅在世时左中右老中青各色人等痛骂他的文章,是老先生回骂文字的数十倍——请注意:重要的不是这批人互相痛骂,而是他们除了批评的权力外,没有别的权力。以上这位青年虽则常识混乱,但他和当时批评鲁迅的人,如梁实秋、高长虹、四条汉子之类,全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他们根本不怕鲁迅,因为鲁迅不是文化部部长、作协主席,只是一个老头子。他们彼此的关系,就像现在西方形形色色的文艺人,谁也不怕谁。此其一。
鲁迅先生的文章再激烈,再孤傲,但没有丝毫权力感。他有过的“职称”远不及在座诸位批评家:他任绍兴中学校长一年,是个乡镇文人;短期任职教育部“佥事”,近乎科员;在京期间不是“正高级”教授,薪水常欠;他有作家的盛誉,但民国没有“作协”;他短期入伙当时的“反动”组织“左联”,没有俸禄,被通缉,随时躲藏——到了晚岁,鲁迅的实际身份是旧上海弄堂里一介居民。此其二。
在鲁迅的文字中详细记录着谋饭碗的过程。80年代经济学家千家驹曾纂文透露:鲁迅至死领着蔡元培嘱咐教育部拨予他的高额薪水。但此事一不说明鲁迅利用政权,二说明当时的政权尚且容得了鲁迅,三说明当时的教育部懂得文化。于是鲁迅照样领钱,照样批评。此其三。
鲁迅过世十三年,他的声名地位被高度权力化,弄得谁都不敢反对他,简直应了西方的古谚:伟大的文学家是无冕皇帝,而他的敌友也被权力化,或整人,或被整,一律噤声,在“批评与自我批评”、“敌我与内部矛盾”的边缘内外挣扎起落。此其四。
鲁迅说:孔夫子是权势者捧起来的,结果他身后也被权势者捧起来。鲁迅骂孔夫子,其实骂的是权势。今人如王朔骂鲁迅,不知他是否注意到:他和鲁迅是同一身份的人,都是单干户,都没有单位、没有职称、没有官衔。此其五。
王朔开骂,已是批评之声再度蜂起的近二十年。文坛艺坛大大小小的历史名人,几乎都有人撩拨,为什么呢,因为已故文艺家背后的权势相对减弱,在世的文艺人则谁也不服谁。自然,人们比较地敢于咒骂死去的人,然而,在近二十年人们再度贬抑鲁迅的过程中,他的幽灵从身后的光环中走出,回到他在30年代的孤立状态,不论我们敬重他还是讨厌他,他不再被“权力”与“正确”所左右,他再度变成“单独一个人”。此其六。
鲁迅不能回骂了。但他言论俱在,继续行使着批评的权力:前年一份杂志封面印着一句话:“我们今天骂的,鲁迅全都骂过了。”此其七。
或曰:批评者不会犯错?不必知错?不用反省么?非也。批评的对错是非,均已在批评文本中。深刻的批评,本身即是反省。而读者、时代、历史自会判断,批评者只管一件事,就是批评。
批评永在语境之中,批评只有在“被批评”、“再批评”的过程中循环,方才成其为批评——“自我批评”中断了这一过程,亵渎了真的批评,就此而言,“自我批评”是伪批评——真的批评是什么呢?不过是说话,不过是“百家争鸣”。所谓“百家”,拆开来算,不过是一个一个“个人”,一如“百花齐放”,不过一朵一朵而已。
据学者说,真正的“百家争鸣”在中国只有两回,一是两千五百年多年前的先秦时代,一是上世纪五四运动前后。最近据周海婴回忆录及黄宗英等人在《南方周末》上证实:鲁迅先生要是不死,毛泽东说得很坦率:要么不作声,要么蹲班房。
座位排在鲁迅身后的郭沫若、沈雁冰,臣伏于“权力的批评”,交出“批评的权力”,作了多次情辞恳切的自我批评,遂得存身。倔强如陈寅恪,选择沉默,但拒绝自我批评。而毛主席了不起,他没说要鲁迅先生“自我批评”——他懂得鲁迅,懂得什么叫作“批评的权力”。
至于真正的批评必要非凡的人格、学养、境界、文采,也是常识,不消多说。那位要鲁迅下“罪己诏”的哥们儿,鲁迅轻轻一拨,岂是对手,所以鲁迅在世的大寂寞,不是没的批评,而是没的对手。西方的批评,譬如尼采痛批瓦格纳,托尔斯泰痛批尼采,普鲁斯特驳圣伯夫书,萨特与加缪绝交书等等,两边都是人物、都是好汉,两边都是单枪匹马,背后没有权力,他们唯一的权力,就是一枝笔。
当个单枪匹马的批评家,实在不容易,他先得解决饭碗问题。这一层,鲁迅晚年也早有大实话说在前面。面对不甘平顺的青年,他的劝告既不是革命,也不是读书,老先生提高嗓门说:顶要紧的事,是银行里要有一点钱。
批评与艺术家
话说得有点远了:忽儿去和西方比,忽儿去和先秦时代、五四运动比,未免太乖张。史论专业出身的批评家应该知道,文艺从来服务于权力。一部艺术史,不过是权力的历史。所以西方史论专业开了一门新课,名曰“艺术赞助史”,给你细算一笔历史的经济账:千百年来,到底是谁养着艺术和艺术家?
在西方,追求艺术自由言论自由是启蒙运动后的事,不过两百多年;获得言论与批评的自由,不过上百年;在中国,改革开放不过二十年,事情必得一件一件来,只是今天要来谈批评,话要说说清楚而已。
但国中的艺术家似乎又将批评的要求放得太低、看得太重:花钱买一篇装饰性批评,志满意得,拿去评职称、谈价钱;遭遇几句吞吞吐吐的“商榷”,恼怒惶急,以为丢面子、跌身份。我是“文革”过来人。“文革”期间,艺术家无权无利,见面全是谈艺术,今天的艺术家有权又有利,见面无心谈艺术。艺术家尚且不谈艺术,批评家谈什么批评呢?——在我们的权力文化与利益结构中,我只能说,有怎样的艺术家就有怎样的批评家,有怎样的批评家,自亦有怎样的艺术家——这不是谁的错,这是眼下的现实。
所以我以上的说法也不是“批评”,仅只陈述我们置身于怎样的权力结构中。最近北大的改革,外界最平实的说法是:整个体制不变,结构不变,北大能否单独改革?凭什么单独改革?批评的情境一模一样:真要弄批评的哥们儿,还得慢慢来。
或曰:中国比以前进步太多、自由太多了。是的,没错,但这种“自由”于我们是属“庆幸”,非属“当然”,而获利的阶层可以这么说,生意人可以这么说,如果艺术家愿意,也可以这么说,唯独批评家不该这么说——批评之所以是批评,就因为真的批评总是不满的,怀疑的,不合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