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单一思维”,字义明了,中性词,不带贬褒。譬如后印象派到抽象派都可说是“绘画单一思维”。二战后,西方艺术家——不论继续画画还是放弃画画——则开始在绘画之外的立场看待绘画。你可以不理会周围发生的一切,但这一切不断在重新设定绘画的边界与位置。近二十年,类似状况在中国也发生了,画家们谈起“绘画终结”的话题都会闹情绪——二十多年前,所有画家根本不用想“绘画终结”问题,今天,一个纯而又纯的绘画意识还可能么?
我们太迟接触现代艺术,又太早被现代艺术带来的一系列问题搅扰不安。小至油画,大到整个中国的文艺,都处于“更年期”。你看,传统文学、戏剧、音乐、舞蹈,电影等等,都面临持续变局。小说家要面对网络文学,音乐家要面对流行音乐,电影导演更面对影视业、制片人制度、盗版DVD等等,如果还像从前,脑筋只绕着镜头、用光之类“影像风格”转,你根本弄不到资金,干不成活儿。
但我被一再告知:中国油画的“空前繁荣”体现在油画家比以往任何时期多,这的确是壮观的“油画国情”。既是那么多人喜欢,理应画得痛快高兴才是。刘小东就是血脉贲张的“油画暴徒”。我有位学生来自农村,声称“普天之下,莫非油画”。我自己也是极端顽固的“绘画单一实践”者,单是画布绷起来,就跟上毒瘾似的——但这种迷恋落实为“个人状态”,比较真实,指为“群体状态”,真实吗?“空前繁荣”单是指油画家很多么?“多”是“量”的概念,是否就是“繁荣”?倘若果然,那么,“绘画单一思维”的要害是还不够“一根筋”,不够自信、踏实、坦然,是跟种种前卫艺术在那里赌气呀。
一种专业,尤其作为艺术的信仰,思维与立场的“单一性”是排他的,坚毅的,执拗的,经得起挑战追问,甘于边缘,甘于承受孤立的状态。当大势衰变之际,“单一立场”尤显可贵。弗洛伊德之流就是凭其“孤勇”兀自画画,诚哉徐悲鸿先生所谓“独持偏见,一意孤行”——我们的群体性“绘画单一思维”在“精神”层面真能如此坚毅执著么?果如此,“单一思维”万岁!
其实,“绘画终结”子虚乌有,是伪问题。“绘画单一思维”更不是“是非”问题:我们面临的不是生死抉择,只是调整思维。二十多年来,国家社会不断大幅度调整思维,油画不过小事一桩。
自然,油画创作二十年来多有调整变异,我今仅就“绘画与图像”关系这一层,略作表述。
问:怎么解释“伪经验”?这是话题中具有争议性的焦点。
陈:这“伪”字确实叫人不舒服,其实仅就印刷品作为真迹的“替代品”而言,也不带贬褒,因其核心问题指向“观看经验”——“观看经验”无所谓是非对错,然而相当“诡谲”。中国人说“眼见为实”,问题是,你瞧着印刷品或原作,都是“眼见为实”。譬如《蒙娜丽莎》的孤本挂在卢浮宫,赝品据说有六幅,印刷图片则数以千万计,谁都有资格说“我见过这幅画”。哪天你站在真迹面前,你仍然可以说:“我早就见过这幅画。”
这背后意味着什么?“观看的诡谲”。
一部美术史就是“观看史”,而机器复制时代便是以无所不在的“伪经验”持续塑造着现代人的“观看经验”。但西方到处是美术馆,画家不会混淆原件与印刷品,他们在乎的是二者如何构成“观看经验”的演变与蜕变——我们的教学、创作和评论,可曾追究过“观看”命题么?我们的集体性“印刷品观看经验”加上集体性“单一绘画思维”,倒是构成另一种“观看的诡谲”——在我们的“印刷品观看经验”中,原件“不在场”,而我们的“绘画单一思维”实则基于印刷品。
印刷品“观看经验”究竟如何塑造我们的“视觉认知”?原因太复杂,它涉及生理层面,同时涉及文化层面。医学研究表明,人眼的分辨、认知、储存与记忆功能,在五岁到十六岁处于最敏锐周期,通常延至二十五岁始告定型并开始衰退——想想看,除了留欧留苏两代人大致在青年时代有幸接受“真经验”,建国后三十年间几代油画家最佳视力周期的观看经验是什么?
开眼不在“多少”,而在“先后”。论开眼的“先后”,我们不如一位西方童子:同行出国想必都会发现,西方美术馆随处是成群结队的少年儿童,他们的小学中学美育教学直接拉到美术馆上课。美国到处有美术馆,重要艺术学院还安排学生去欧洲进修至少半年:那才是顶顶要紧的美术教育。少儿习画,是否懂得,有无训练,都不重要,关键是给他看好东西——近二十年出国人数大增,许多学院还在巴黎设有固定站点,但大家算一算:出去时多大岁数?出国前的观看经验在何种程度先入为主塑造了我们的“视觉意识形态”?
我算过,能混到出国的职业画家绝大多数已在三十至五十岁之间,视觉“软件结构”早已成型,补看真迹不过“还愿”而已。再想想看,直到今天,国中千万名高中大学的绘画学子在发蒙阶段看的是什么?老是讲“素描基础”,谁在乎“视觉基础”?我如今面对学生的一脸求知与茫然,真不知从何说起。
然而“看原作”之说总有偏重“技术”之嫌,民国前辈当初的“观看焦点”即多在“术”的层面,直到我辈,仍难摆脱:1985年我的黄山会议发言就围绕会议指定的“油画语言”大发议论,其实,观看经验的误差远不止“技术”。
深一层说,原作与印刷品的巨大误差还在“尺寸”与“空间”的把握。希腊雕刻与巴罗克绘画大抵再现真人尺寸,毕加索《格尔尼卡》近十米宽,克里斯多夫“包裹作品”与建筑等大,地景艺术的规模跨越山河,而有些绝品尺寸之小,出乎想像——所有这些,在画册中一律缩成巴掌大小,以巴掌大小的图片,比方说,去认知云冈大佛、秦始皇兵马俑,其视觉感应失之何止千里?!而中国传统经典印刷品岂不传递着同样的误差。
再深一层说,印刷品虽则便于流传,然其大弊是“无序”:每本画册的获取途径、翻阅过程,随意性、偶然性太大了,久而久之,乃无形中构成几代人芜杂混乱的“美术史观”,以至无所谓“史观”,只是对一二西方画家发生偏爱,有“点”无“面”,散乱失序。其结果,是我们的个人实践总难在整体文化背景中寻获适切的位置,徒然纠缠于孤立的绘画命题,许多画家常会固执地停留在某一大师或某一流派的趣味中,完全不顾及前后左右其他画家其他流派的彼此关系。这就是典型的未被美术馆教育过,又过度被印刷品误导的视觉经验:他不明白很难孤立地看待一件事物,那是一种切断脉络的认知方式。
西方大美术馆苦心经营展示空间,务使历史演变依循观看顺序,依次“输入”视觉。即便如此,严肃的艺术家还是尽可能到雅典看希腊,到佛罗伦萨看文艺复兴,到巴黎看印象派,到敦煌看佛教艺术,到纽约看当代艺术……有这种“亲历”性真经验,画册才能作为有效的辅助性参考性工具。
我们不必拜倒在西方脚下——同样的问题是:多少当代国画家对中国传统经典也隔阂至深。前年上海博物院举办国宝展,建国五十年仅属头一次。我们口口声声“国宝”者,并不比西方经典更容易见到。
类似的观看经验,诸位平心静气想一想,是不是这样?
以上状况,亟待深究而乏人深究,它远远超过我们的自知,更超过我们愿意承认的心理界限。如今作兴博士论文,哪位博士生乐意就“观看”与“伪经验”关系,实实在在写它几万几十万字数?
或曰:中国几代本土画家的当代作品难道不是“真经验”?难道没价值?是的,很有价值,那才是几代人最可靠的视觉依据,是我们“真经验”的唯一来源,因此,我们的油画只会是“中国油画”。既如此,则瞻望西方、比照“世界”等等以“印刷品伪经验”引申的种种问题,恐怕只能是“伪问题”。
或曰:你自己凭的是“伪经验”出道,留洋后不也越画越差么?是的,本人惭愧。但以我为例,标准陡然降低,话便无须说下去。
我们常说,创作不可“概念先行”,其实,“观看”同样会“概念先行”:中国画家到西方目睹原作,有人“恍然大悟”,更有人表示“大失所望”、“不过如此”。两种观感传回中国,我们比较愿意接受并夸张哪一种?显然是后一种。其中深层心理原因,不说也罢。
然而以上“真伪”之辩仍围绕原作与印刷品:国情如此,总是令人沮丧的话题。你怎么办?游戏还要不要玩下去?——咱们无妨从这话题跳开,既不迷信印刷品,也不必迷信原作,如此,则“伪经验”真的不涉贬褒——说破了,所有绘画真迹也可以说是“伪经验”。譬如超现实主义画家马格利特终生揭发二维画面企图再现“三维空间”、平面画布模拟“大千世界”的视觉骗局,都是在探讨视觉经验的“真伪”。
而在今天看来,当年马格利特命题尚浅:人类的聪明,就是制造“伪经验”,而渴望把握“伪经验”——或者说,以“伪经验”把握世界——可能正是绘画最原始的动机:古人见不到耶稣,画下来;见不到圣母圣婴,也画下来——绘画可能无法与“真实”去“比”,但能够在视觉经验中留存“真实”,以至“替代”真实。所以今人挖空心思,以高级科技制造“伪经验的伪经验”:唱片与现场演奏,译著与原著,女友照片与当面约会,海湾战事电视报道与亲赴伊拉克战场,其间经验的真伪,不言而喻,而我们仍然听唱片、读译著、藏照片、看电视,并大为感动,大发议论,因“伪经验”无不构成点点滴滴的生活真实——人类根本离不开“伪经验”。
要之,真伪经验牵涉“误读”——日本文化是对唐朝的“忠实误读”,今日中国都市的“美国化”更是对美国想当然耳的误读——误读既非坏事,也非好事,而是妙不可言之事,哪位博士愿意写写看呢?
问:再接着就是你会议发言的主题:图像与架上绘画的关系。
陈:“架上绘画与图像的关系”即“Representation”(再现)与“Reproduction”(复制)的关系——油画已是“再现”,如果按照照片画油画,等于去“再现”被机器“复制”的二手经验,这不仅指经验的贬值,其核心问题仍然是“观看的诡谲”。要论是非,还看你站在纯绘画立场还是别的立场。
出于绘画立场,按照复制图像画画与人眼观看、手工绘制的画作(当然指高层次作品)至今无法比拟。按理说,我们的“绘画单一思维”理应坚持写生,与复制品划清界限。但这些都是画理常识,不必多谈。此处扼要说说“图像”与“绘画”在美术史涉及的另一组词语、概念及相互之间的文化关系:
“图像”二字,既指“机器复制图像”,也可指涉历史上所有手工绘画。将“图像”二字拆开:“图”即“picture”,“像”即“image”,均指“绘画”。只是我们说及“绘画”一词,假定是画家“正在绘制中”的作品,涉及技艺、感性、想像等等;说及“图像”,则特指经已完成作品,而完成的图像作品一旦流布,便涉及符号系统、传播功能、意识形态。
敦煌佛画与各国宗教艺术,均为当时发挥崇拜功能教育功能的“图像”,无不作用于传播教化。伊斯兰文明至今严格管制“图像”。在古代,绘画与图像是一回事:画家画“图”,“图”用于教化。换句话说,古代绘画的“内容”、“图式”及相应“风格”是被指定规范的,当天才画家欲以表达规范之外的视觉感受,绘画于是发生蜕变与革命。这类“革命”对世界影响至巨者,主要是西方绘画。
西方艺术史经历过几次“图像”与“视觉”此消彼长、或抑或扬的阶段。希腊时期,“图像”、“视觉”相对平衡和谐,漫长的中世纪则贬抑人间性的“视觉经验”,独尊指定的“宗教图像”。文艺复兴是一反动,借希腊之名表达真切的视觉经验。“绘画”与“图像”在历史上有时交会和谐,有时对立分殊。中国绘画史,则二者很早就良性分离:文人画比较接近西方“小众”而“精英”的所谓“纯绘画”,佛教绘画、民间绘画是大众的、传播的“图像文化”,而时过境迁,文人画在今日大有可供研究的“图像价值”,民间版画年画则脱离当时的宣传功能,转而呈示绘画的“鉴赏价值”。
近二十年来的中国绘画观始终单方面围绕“怎么画”,思路仅及“架上”,不关心画作出门之后的另一段命运,即绘画的社会功能。而后现代史论观与创作观,即多着眼于此,不再片面强调“怎么画”,而追究绘画在何种状况中被“展示”、被“看见”,这种展示与观看方式的变化,才构成绘画的命运与绘画史。
“纯绘画”这种说法、这回事,不过两百年历史,译自西语,其前提是启蒙运动、个性解放等欧洲文化变迁,“上升资产阶级”乃催生第一代个体艺术家与相应的艺术市场,但因此而“独立”的艺术并不意味着“孤立”:真的艺术,必伴随历史、媒材、技术与功能的变化而变化。仅以法国为例,安格尔古典主义、德拉克罗瓦浪漫主义、库尔贝现实主义,今天均被我们视为“纯绘画”而赏鉴之,但在当时,照唯物论说法,莫不“反映生活”,莫不是“时代”、“社会”、“政治”、“经济”的“产物”。例如延续几百年的欧洲肖像画,精美纷呈,可是法兰克福学派则认定:肖像画传统的要义不是“艺术”,而是西方“家族地位的证明书”。
我们的艺术教育和创作思维总是盯住四条边框之内的“画面”,片面强调其纯粹性、绘画性、艺术性,笼统将美术史所有作品看成“艺术”,没有“图像观”,只有“绘画观”。这种矫枉过正,可能与我们的艺术曾被意识形态长期压抑管辖的集体记忆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