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萧林的音乐历程

五年级暑假,我在少年宫练习了一个多月的电子琴,升上六年级时,有一个星期一,我来得特别早,为什么来这么早我忘记了。我刚进校园,校园里寂静无声,完全不是平日里吵吵嚷嚷的校园。花坛里还能听到蟋蟀的叫声。很难相信,这样的校园是我们疯跑着踢球、打骂的校园。我沿着中心路一直往里走。

一阵钢琴声在空中漂浮着,这种漂浮是指音乐在半空游荡、不肯降落地面的感觉,一种空灵、悬浮的感觉。是肖邦的《夜曲》,音乐流淌至柔软的地方,仿佛琴键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青纱,青纱绕着指尖穿梭而过,等到了欢快的部分,弹跳的旋律宛如洒下在地上起起落落的豆子,最后结尾部分,琴声渐远,像是在夜里悄然流干水份的溪流。其实,我并不熟悉这只钢琴曲,只是在少年宫学习的时候,教课的老师特别喜欢提到这只曲子,每次上课前都会提着CD机和小喇叭播放一小段。

与CD机播放出来的效果不同的是,此时的音乐翱翔在高空,像羽毛一样跟着风声扬天而去,久久不能回归,琴键旁的主人收回手指,飘逸的旋律却还没有消失。那天,我在音乐教室里看到了孙琦老师。

当天的音乐课上,我又见到了她。她叫我们唱儿歌《虫儿飞》。她把乐谱和歌词都写到了黑板上。她领唱一句,我们跟着唱一句。领唱了两遍,她问我们谁会唱。没有人回答,一只微颤的手充满希望地竖起来,那是我的手。我上课从没有这么积极举手过,不过这次,我说服了自己,也说服了那只手。

“好,你来。”她知道了我是早上看她弹琴的学生。

“我不唱歌词。”我轻声说。旁边的几位同学笑起来,跟着,其他人也笑。笑原来是会传染的。“不会唱,还站起来。”有人说。

“你不会唱,你为什么站起来?”孙琦老师也问。我来了信心,鼓足胸中一口气。

“我要唱五线谱。”我说。

同学们收拢了笑容,严肃起来。他们知道整个六年级能看得懂五线谱的人都很少,更别谈唱出来,再说,音乐课又不是主要科目,也没有考试,谁会去花心思专研不用考试的五线谱呢?

“好吧,你来吧。”孙琦老师说。五线谱对我来说就是一串数字,每个数字代表不同的调子。我顺利地唱完了整首曲子,中间没有丝毫停顿。同学们惊异地看着我,像看着刚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烧红屁股的猴子。

“你学过这首歌吗?”孙琦老师问。

“没有,从没听说过。”我如实答道。

“除了五线谱之外,你还会点什么?”她问。

“会弹电子琴。”我说。

“会弹哪些曲子?”她接着问。

“久石让的曲子。”我说。久石让是我最喜欢的一位音乐家,因为我喜欢看的很多动画片都是他作曲的。久石让也是我在少年宫学到的,老师不仅让我们看动画片《天空之城》、《龙猫》什么的,还让我们记下动画片里的音乐。其实,久石让到底是个什么人,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我对他印象比较深。

“还有姓久的人吗?我从没听过还有人姓久?”有人私下说。

“会不会是外国人?”另一个人说。

老师注视了我一会,说下课后让我去她办公室。

从此之后,我经常去孙琦老师的办公室。有一次,苏老师发给我一个文件夹,是市里乐器比赛的相关文件。她说她帮我报了名,这次参赛不仅代表个人,也代表着学校。孙老师把一把钥匙悬在我眼前,晃晃。

“这个归你了。”她说。我很明白,这是音乐教室的钥匙,我任何时候想弹琴都可以随便出入。每次上完课或者周末的时候,我都会去音乐教师练习电子琴,孙琦老师也在一旁指导我。大赛即将到来,孙琦老师告诉我,我需要练习更加有难度的曲子,这样可以在大赛中占优势。

孙琦老师为我量身选择了巴赫的《小步舞曲》,说我现阶段指法的熟悉程度以及前后连贯的速度很适合这首曲子。起初,我很不喜欢这首曲子,因为曲子的后半部分高音跳动的幅度很大。我练习了两周就没有了兴致。

我问孙琦老师为什么那么喜欢这首曲子。她说选择这首曲除了适合我之外,还有一个她自己的故事。她说这首曲子改变了她的一生。不太相信,以为她要说服我弹琴才这么编一个故事给我听。但是故事听完后,我彻底感动了。

孙老师当年报考艺校的时候,就是选择巴赫的《小步舞曲》,这首曲子她已经练习了超过两百遍,一个音符后面紧跟这的是哪个调子,她谙熟于心。等到上台面对台下一排主考官时,孙老师没了底气,就像轮胎拔去了气嘴。她坐到钢琴旁边,钢琴变得陌生了,黑白琴键仿佛也不在应该在的位置。考官一敲铃,孙老师呆坐在钢琴前没有动弹。考官又敲了一次,孙老师捂住脸哭起来。她失去了勇气弹奏这首曲子。

她错过了进入北京一家艺校的机会。多年以来,孙老师再也没有弹奏过《小步舞曲》,《小步舞曲》也成了她从未愈合过的创伤。她说,她教我弹这首曲子,不仅在帮我,也在帮她自己,让她走出那段痛哭的回忆。

从那之后,我对这首曲子渐渐有了好感,对巴赫这位作曲家也有了一些了解。我把这首曲子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时,比赛也开始了。

比赛是在市立图书馆的二楼音乐大厅里举行的。几乎所有学生的家长都来了,当然也包括了老妈大人,家长们站在玻璃窗外能看到里面的表演,却听不到里面的声音。坐在里面的只有评委们、选手和老师。

轮到我了,孙老师叮嘱我,上台时不要往台下看,不要正视台下任何人的眼睛,盯着键盘就可以。工作人员把电子琴调了音,台下鼓起掌。我微微闭上眼睛,脑子里一无所有。双手习惯性地抚摸着琴键。掌声冷却下来,我深吸一口气,手指像千万滴雨点般打落在琴键上,速度快得让我难以置信。整首曲子被我弹得紧凑了一大截。

我按下最后一个低音。音乐结束了。台下掌声四起,孙老师也在鼓掌,我掐着手指,咬住嘴唇,评委们给了我全场的最高分。我顺理成章地拿了一等奖。孙老师眼中闪烁着泪光,我相信,那一刻她肯定从那段痛哭的记忆中摆脱了出来。我虽只是六年级的学生,但是我揣摩大人的心思很在行。我看着玻璃外面,老妈大人兴奋地看着我。只有老妈大人一个人,没有爸爸,也不会有爸爸。

获奖回来之后,我在全班大红大紫,再加上后来我在毛笔字比赛中还获了奖。同学们看我,都是主动弯下膝盖,仰视着我。上课时,也崇拜地看着我打瞌睡的样子。我的虚荣心一下高涨起来,为了继续我增加人气,我才做出全班女生写诗的决定。获奖的优越感仅仅停留了短短两天,第三天,杨老师叫我去办公室,我以为她要夸奖我。可是她拿出我的课堂作业本和练习册,上面都出画满红圈圈。她只冷冷地说了一句,这些重做。我翻翻本子,足有二十来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