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于坚的诗歌,是因为我觉得那是回到生活现场的平等对话,其次还有北岛,芒克,普希金。我读过的《0档案》也好,《阳光中的向日葵》也一样,我只是认为我所读过的那些现代诗歌中只有海子给我的印象最特殊。
诗歌是一种极端的自由表达,但是诗歌同时也是一种极端的束缚。于坚是热带地区的云南人,被人称为云南王,是他那篇散文《我为什么不歌唱玫瑰》吸引我去读他的诗歌。普希金是北方温带大陆气候俄罗斯的,是浪漫主义,无须我详细介绍了。只有海子离我的距离在地理上是最近的,大致在300公里,不远的一段路。经过千里淮河,长江,就可以到达他的麦地、村庄见到他的老乡,聆听到那些含混的特殊口音。
读海子的时候我18岁,知道他也是安徽人,吃大地上那些金色的麦子长大的。在淮河以南的安庆的某个叫高河的村子。不知道我的记忆是否准确,我很难用单纯的词语来表达我的惊讶。绝对不是因为他也是地理或者概念意义上的安徽人我才这样好奇,惊疑。当阅读走入渺茫的空乏的时候,我总是怀着这样的疑问合上书页。我几乎觉得称呼他为老乡最为恰当。我脑海里有他所歌唱的那个村庄,有被称为乌托邦的麦地,还有迷人的向日葵。
那是一本很厚很重的《海子诗全编》,西川主编,上海三联书店出版,定价50元左右,黑色,僵硬的色彩和封面给人一种沉静非凡的感觉。同样的诗集还有顾城和骆一禾的,封面清一色的黑色。那黑色似乎是由一些有限的点组成的,有着生理感觉上的压抑和割裂感。像是一个人眼睛里绝望的影子,这和我珍藏的普希金的蔚蓝色封面的诗歌集完全不一样。那种感觉属于黑夜、伤痛、一些形而上之类。那是我去长江边的一个小城的时候买回来的。诗歌派别复杂,难于有一个公认的标准去度量它,各种词语神话层出不穷的时候,我只是漠漠地读一些,并不参与议论。大概还是从《新青年》网站看到了别人整理的关于海子亲友谈论他的一些文章。我习惯从别人的议论中找到答案,从各种神话冰凉的内心找到它的脉搏。
关于麦地,在北方的农村野外随处可见,非常普通的一种种植作物。有点耐旱的本领,很容易成活,江淮也有,只是水稻也占了不小成分。麦芒是金黄色的,很成熟诱人的颜色,甚至有点古典的神采。只要你注意观察,注意感受,你还可以发现更多特征。在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任何事物与我们这么紧密地建立了生存意义上的关系。
在黑夜中阅读海子的诗歌是一种体会。你无法去设想那是怎样的家园,在南方,诗人说它荒凉,神秘。如果用你自己的话语来表达的时候,你会选择什么呢?我们的感觉贫瘠,只有依靠组合文字以来朦胧的感性来拼凑篇幅。一个以为看穿了整个世界的人,其实根本还不曾了解这个世界撒给它的一丝怜悯的尘埃的意义。
我看过许多的文学批评里,对诗歌的批评可能是最尖锐,尖刻的了。尖刻容易,尖锐就很难。需要什么样的专业能力、头脑、敏感、意识,不是可以随便猜测模仿的。我很不习惯那些话语的残酷苛刻的分解,我怀疑最终是否能分解出来答案。那样,前提就应该是答案存在于我们熟悉事物本身,但是我们根本不能深入这些事物,我们所谈论的只是表象,是知识的假象。批评是与文学写作相伴随的一个过程,正如诗歌与自然界照应的关系,是一种必然。
我对我读过的对海子的所有批评都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我读的也许很浅。固执地认为这些批评本身还没有到达与诗歌本身相符的高度。我不是奢望要求一篇评论要超越原作,我只是在时刻提醒自己,生怕走入那些词语的泥淖里不能脱身。当然我们年龄还小,阅读和判断都很有限。这些诗歌批评总结起来也可以作为对海子诗歌本身的解读,算是引导。
如果要给海子和他的诗歌归类,我觉得就已经超出我的经验之外了。我对南方和北方这两个概念的理解就很模糊。80年代以来中国先锋诗人出了不少,也都举起自己的口号标语,海子只是这些标语中间的一个普通人。海子本身不是神,他是人,他拥有家,土地,书籍,母亲。派别只是一种堕落的形式,海子没有派别,海子只是追求诗歌原义的一个普通人。如果把他当成仪式上的神来对待,这样的批评就失真了。建立在虚空之上的批评,其本身也摆脱不了虚空。
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海子如是说。
你怎么解释这句话呢?
我曾经有过打算去海子家乡的村子呆几天的愿望,只是一瞬间的闪念,我想起了诗歌里那些我们耳目能详的意象。我知道他的诗歌在我们这些学生心中的地位已经不是简单的阅读了。我们阅读的过程中忘记了那偏僻村落的贫穷和寒冷,激动地抄写诗句,我们是可爱的。因为我们还有感动,感受,激动,激情。我们会时常被那些高密度的词语和彻底的抒情所震惊,那些语言这个时候就已经与我们的内心融合了。海子创造的那些意象被赋予了新的力量和意义,如果你沉迷其中甚至还有一种清凉。这些词语像是和我们隔着面纱,把我们的感觉过滤之后让我们失去了自身原由的感觉,只是随着诗歌里的词句反反复复。它究竟还是一种很抽象的东西,我们的情感把握不了。只是把它化作自己的感觉来读,这正沦为了批评的对象。
海子的诗歌我并没有读太多,那本全集我也没有读完。印象深的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的温和诗句。甚至有点明媚,人间烟火气息很浓厚,但是同时也是超越了这么一点世俗的气氛。读了前面那些幻觉一样的诗句,被王、神、鹰、东方、金字塔等大词迷惑了的时候,突然迎面就是这首短短一百多字的抒情诗歌。记得中央电视台主持人还在节目上朗读过它,我没判断出他读的好还是坏,我只是着迷了。这与话语体系建构的乌托邦无关,甚至是单纯的渴望,对生活苦苦追求解脱的情绪。这令我联想到小说家福克纳的作品《喧哗与骚动》结尾的那句话——原文是they endured,可以译成:他们在苦熬。我觉得这首诗歌算作海子的最优秀的抒情诗是不为过的。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而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有过许多在麦地里劳动、收割的经验,它们来自于我的生活,本身微妙地构成了我生活的意义。也许因为地缘关系,我们地理上的距离并不远。我见到过海子家乡的麦地,夏季收割的季节来临,我乘坐那种老式的火车从安庆经过,看到那金色苦难象征的麦地有一种难于抑制的惊喜。这比我的阅读要深刻的多。经验是一个过程,在节奏转变剧烈得使人迷惘的乏味生活里,是经验弥补了空虚。那麦子的生命力多么令人吃惊,海子那有俗语口语民谣歌词一样有节奏的诗句,感情多么地道。他的痛苦,怒火,才华都是为了燃烧,因为他追求光明。
“和平与情欲的村庄
诗的村庄
村庄母亲昙花一现
村庄母亲美丽绝伦
五月的麦地上天鹅的村庄
沉默孤独的村庄
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这就是普希金和我 诞生的地方
风吹在村庄
风吹在海子的村庄
风吹在村庄的风上
有一阵新鲜有一阵久远
北方星光照耀南国星座
村庄母亲怀抱中的普希金和我
闺女和鱼群的诗人安睡在雨滴中
是雨滴就会死亡!
夜里风大 听风吹在村庄
村庄静坐像黑漆漆的财宝
两座村庄隔河而睡
海子的村庄睡的更沉”
海子的村庄是安静的,它属于南方,潮湿的空气,闷热的天气里我看到那些辛劳的四肢结实的农民在他描述过的土地上勤恳地劳动。民风朴实,融洽的自然气氛里我们可以从他在北方遥远的昌平写下的那些带着痛苦锋芒的文字里读到他的酸楚、他的敏感、孤单、反抗贫穷的容易受伤害的心。他部分的诗歌充满原始的阳光澄净气息,那是他与孤独和疼痛对抗的结果。这些诗歌里有虚无也有悲痛,有生命、温情。我从来不相信那些对于海子离开这个世界的各种言语和评判,推测,妄言。海子其实也很普通,戴眼镜,瘦弱,倔强、天真,种过田,也喝酒。无论说他是精神虚妄、创造力枯竭、还是大词癖,莽撞、忧郁、暴躁,我觉得都过于单纯武断。
我见过诗探索金库排编过一本评论海子的书,上面刊登的几张黑白生活照片,那样的目光,那样的气质,我觉得应该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有一颗充满爱的心。那些优美的抒情诗以及后来对生活终极思考的暴烈的诗歌,都根源与爱,至少是苛求爱的恨。我们是浮躁的,而海子早已进入了思考,变得安静。一切都在内心进行,在对生活的这个世界真实的意义层面进行,在精神的家园展开,在对善良、困境的思考下融入诗歌。这样的诗歌尤其适合理想者的阅读,借此可以摆脱令人苦恼的庶务。对一种诗歌或者文章的阅读我的感觉是最好能深入,并且有从这些语言中走出来的能力和意识。阅读海子或者阅读我们自己的日记一样都需要这种自觉。这样,阅读可以丰富情感,提高自身的判断能力和思维的灵活。青春年少的时候,当我们离开校园,离开那些诗歌和文字,诸如此类饱含激情的阅读对我们来说都是奢华的了。
记得那是寒冬,当列车在安庆站停下,我趁间隙下了车,站在夹在人群里,看着雪花在苍白的天空飞舞,降落在青青的麦苗和孤零的松柏上。不远处应该就是海子的村庄了,茫茫白雪的傍晚我这么猜测着。泥泞的小路在田野里隐匿了,雨水和雪花一起占据了这年轻的心灵,它饱含爱与恨,悲与喜。
我相信海子是拥有了青春的,和他的诗歌一样,我体会到一种掩藏在暴躁背后细腻温和的情感。我很自然地引用了他的两首诗作为抒情过程中的一个缓冲。无论我们怎么来评价他议论他,他已经为爱献出了青春和生命,为虚无、文字、诗歌献出了爱。在我们的笔下,在我们的口头语言缠绕的词句里,我们需要有这样的爱,探索性质的爱,包容孤单与怒火的爱。将整个世界的黑色融化在自己的笔下,让青春在书写的过程中从冷酷的气氛里苏醒,复活。
阅读海子吧,就这么简单地阅读,只要你喜欢。
你也可以辨别出虚无与真实的那条界线,通过阅读获得青春,获得心灵的明亮、获得未来的曙光,坚定的理想。
阅读吧,像一个理想主义者那样站在这里激动地阅读;
在这里证明你是年轻的;在这里证明你是真实的;
在这里告诉我你是我的朋友,告诉我,我们拥有永恒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