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多]
我们接下去要讲的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叫康巴的小镇上。康巴里有一个酒吧,叫做梅里斯特。我们的故事打那缘起缘落,亮了又灭掉。
[三上]
我和婴多曾经翻阅过同一本“圣经”,企图拯救彼此的灵魂。最终悲剧收场,因为谁也不是谁的救世主。
[婴多]
仿佛是巫女撒下了病毒的种子在这个城市的上空,开放出奇异的梦降临大地。苍穹下的人们都在忙着生与死,忙着聚与散,忙着做自己的囚徒,仿佛世界每一个角落的热闹非凡都与我无关。
如果一定要用某一种姿态去观望这个世界,那么通常我都是这样病态以及阴郁的。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一睁开眼睛天地就开始暗淡,也并不知道为什么我的世界从来就不具备色彩。我是个色盲。我所知道的那些颜色,大多都是三上给予我相当晦涩的形容,但是仿佛生命中只有她肯这样孜孜不倦的对于一个半盲的人说她一生可能都不可能触及的东西。这对我来说就是莫大的恩赐,唯一证明上帝没有令我一无所有的证据是把三上送到了我身边。
三上第一次在琴房见到我的时候我在弹奏理查德的《神秘花园》,我弹得相当投入以至于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一曲终了,她为我鼓掌,我冷漠的看了她一眼,继续翻阅琴架上乐谱。她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之后眯着眼睛对我说:“你弹的不错。”
我没理她,她仿佛对我更有兴趣了,又问:“叫什么?”
“婴多。”
她似在口里玩味,“嘿,真好听。我喜欢。”
她和我同在这个琴房学习钢琴。这里的学生不多,我跟三上混在里面显然属于异类,这一点从我们的穿着打扮,以及行为举止上就不难看出。物以类聚的我们很快就变得熟络,我实在没有办法不去喜欢她,单单是她毫不掩饰的赞美我的名字开始,没有任何华丽的形容,仅仅一句‘我喜欢’。
这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企图用另类遮住自己的伤口,但有些事情总是欲盖弥彰的,我知道她的心有一处怎么也填补不了的黑洞。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学会用这双看不到颜色的眼睛去洞察对方的心态,变态的窥视对方同我一样阴暗的地带,或者一开始我就察觉到了她的那片阴暗,于是我像蝙蝠找到同类一样欣喜若狂的贴近。
教钢琴的是个秃顶的男人,年纪不明。他总是一本正经的对我们说教,总把钢琴课变成了语文课或者思想政治课,可这显然比普通的语文课的价钱要贵出许多。他对每个学生都很凶,对三上则不然,我只当他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没有人会否认三上是个尤物。女人生成这样根本就是一种罪恶,那双长长的腿就不免让人想入非非。
可是即便如此,我在那天下午因为把东西落在琴房而折回去,看到那个男人的手指有些颤抖的游弋在三上的腿上的时候,我还是有些气得发抖,我破门而入的用手上的书包狠狠地砸到男人的身上,口里不停的骂道:他妈的,禽兽!
从琴房出来我气愤地挥了三上一个耳光:“你他妈的怎么就那么贱呢?”
她看着我,没有生气,却轻笑:“婴多,我让他摸几下就可以获得在这里上课的资格,我一毛钱都不用拿出来,他还有事儿没事儿的对我大献殷勤给我添这个补那个。婴多,我没有你那样优越的条件让你随心所欲的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我是个穷人。”
我不再讲话,泪水肆意的往下流,我走过去狠狠的拥抱她:“三上,我不容许你这么做。”
[三上]
我发誓,如果没有在那个夜晚看到母亲的日记,没有在日记本上发现那个地址,那么整件事情似乎都不会发生。我依然是我,婴多依然是婴多,可是没有如果。
婴多是我离开学校前唯一的朋友,她是个钢琴手,我们在琴房初遇。当键盘以华美的姿态融入音乐时,其他乐器都变成了陪衬之物。在那1分多钟里,我的世界是纯粹的,我的时间是凝固的,只有音符在我的血管里迅速攀爬。宛若一柄冰刃即刻插入聆听者胸腔,穿透心脏并凝固了血液,麻木中只剩下撕裂的痛楚。
你看,有些人灵魂和灵魂的触及就是这样没有道理,许多时候我们费尽心思想要亲近的人也许并不能如我们所愿的相亲,反而是一次不经意间就触碰了彼此的湿地。你不得不承认这很神奇。
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会离开这个地方。就在婴多狠狠地挥了我一巴掌的那天,当天晚上我就无意间发现了那本母亲留下的日记。连夜去了康巴。一个星期之后才写信给婴多,在这里的情况只字未提。我想这个世界总应该有人知道我死了还是活着,当我利用婴多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好了,我从来不介意被人鄙视,如果你知道我有一个无赖的父亲,撇下一个吸毒的女人,以及蜷缩在子宫里尚未成性的婴儿逃之夭夭。如果你知道我从降生就注定了一种畸形的身份。耻辱像胎记一样阴魂不散的夜夜追随。你便不能怪罪我如今的自甘堕落。可是即便是个无赖我也想见见他,亲口质问他凭什么把我逼到这副田地,要我在孤儿院里生活了16年。终日在流言蜚语中苟活。所有女人都憎恨我可以轻易勾引他们身边的男人。除了婴多,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并没有触犯彼此的领空,于是可以这样相安无事。刚好有了那么一点默契,眼光里多了一点彼此的需要跟慰藉,以及如出一辙的寂寞的样子,我想我该有个朋友,我想她也是这样想的。
如果每一个人的手上有一本圣经,自己一个人念起来又嫌孤单,那么就找一个内容同你相同至少有些相似的人一起来膜拜,友情大抵是这个样子的。
曾霖是梅里斯特的老板,是我现在的情妇。似乎也只能这样说,曾霖的老婆在弗吉尼亚。但请不要责怪我如此恬不知耻的承认,因为我否认不了。
来到康巴的第一天我找到了母亲日记里面提到的地址,那曾经是父亲居住的地方,在一个深巷中,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酒吧,拥有很别致的名字,梅里斯特。其实我已经有了这样的准备,这么多年,总是要不断翻新修葺的。20年过去了,容颜老了,城市也老了。我相信这面墙壁曾经一定是干净且整洁的,一切新的事物都令人欢喜。可是你看,它的碎屑现在丑陋的裸露在外面,雨水和阳光的侵蚀让它像老人的牙齿一样残缺不全。
康巴虽然不大,但是这个地方也确实不好找,我下车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可是到了梅里斯特已经是下午五点,让我意外的是从酒吧摆设来看此地并不象我想的那么低俗,相反还有几分清新与淡雅,三十年代的电影海报,英文版圣经和百年孤独此类书籍出现在窗户边的花篮里,更让我兴奋的是,这里有钢琴。
曾霖坐在把台上把杯子擦得锃亮,说实话,他实在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精致到每一个部位的距离都那么恰到好处,近一点远一点仿佛都破坏了美感。他看了我一眼,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不紧不慢的说:“对不起,小姐,酒吧晚上8点开始营业。”
我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走过来坐在吧台的椅子上,“我是来找人的。”
他放下了杯子,把手臂柱在吧台上好奇的看着我,“找谁呢?”
“我父亲。”
“他叫什么?”
“不知道,我在母亲的日记里知道了这个地方,知道了关于他的一些事情,但是唯独不知道他的名字。你看,康巴。就是这个地方没有错的对不对?”我不甘心地把日记本送到他眼前,指给他看。
他扬了扬手一脸没有兴趣的样子,“小姐,不好意思。我帮不了你,这个小镇至少有100年的历史,许多人来了又走掉,你父亲居住在这里的时候怎么说也应该有10多年前了吧?但是这里5年前就把房子都拆掉了,所以这个小巷子除了酒吧就是饭店,在不就是一些古董字画。根本没有人家。况且你有没有那个人的姓名,单凭你母亲的一本日记很难找到的。”
我灰心的把日记本放在挎包里,突然看到角落里的那架钢琴,“我会唱歌,还会弹钢琴。”
他显然比刚才对我感兴趣,“唱首歌来听听吧。”
我把挎包仍在吧台上,慢慢走进钢琴,打开琴盖,旋律缓缓散发于空气……
一曲终了,他问我:“愿意留下么?月薪三千。”
“真的么?我可以留下?”我眼里闪着快乐,我觉得这似乎不逊于我找到父亲。
“当然,这里的客人会喜欢你,我保证。”
[婴多]
三上的不辞而别让我知道自己是留不住任何人的,原来不离不弃这样的话并不能算做一种誓言,无非是自欺欺人的一种安慰。两只需要温度的豹子,在暗夜里互相吮吸彼此的伤口,温柔的的抚慰可以忘记暂时的疼痛,可它往往短暂的连风都不及。
再得知三上的消息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想再去思考或者提及这一个星期的生活。有些东西来过不如没来,遇到不如不遇。我常常想着,如果三上不出现,我的世界一如既往的失去色彩,我对这个世界没有欲望,你要一个半盲的人对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奢望呢?我只需要轻轻的把手指放在黑白的世界当中,我不需要猜测他们的颜色究竟是什么,于是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去为难自己。可是谁让我遇到了三上呢?那个把颜色形容的那样生动并且令我神往的女子,她的语言仿佛是一句句咒语,无形当中就将我催眠,看到她的时候我总会想到穿着神秘,有长长的指甲,装束古怪的女巫,他们通常都有一只无所不知的水晶球,可以洞察人们的前生与来世。
那天我收到一封及其简短的来信,信纸干净的宛若一张素净的脸,我嗅到信纸上传来的淡淡的印刷的味道,信上这样写道:
亲爱的婴多:
我在康巴。一个很不起眼的小镇,但是我发现我竟然就这样轻易地爱上它。我在一个叫做梅里斯特的酒吧打工,来这里的初衷本来是寻父。可是我来到这里以后发现找不找得到那个无赖已经不再重要。仿佛这里的人情事故更叫我感兴趣,还有那个男人。亲爱的,我很好,勿念。
三上
我在寄出了那封回信之后,乘着火车追随三上的足迹一路北上,来到她信中所指的小镇——康巴。我并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我只是迫切的想要见到三上。火车一路的颠簸,我看到沿途的景色迅速的轮换,像电影的快进,思绪开始无法连贯,这个时候心里开始忐忑,我在火车的卫生间里一遍一遍僵硬的练习与三上重逢的画面,我要让自己尽量做到自然,我要保持微笑,我要用行为告诉她我很好,可是生硬的嘴角扯出来的弧度都变得畸形,多久没有微笑了?
婴多,你记得么?
[三上]
果然被曾霖说中,酒吧里的客人都很喜欢我唱的歌。他们一次一次的叫安可。我就翻来覆去的唱着,我需要观众,需要被人用一种仰视的姿态去观望,也许天生就是一个戏子,只是上帝从来都不给予我一个展示的机会,遇到曾霖,仿佛是上帝赐予,于是我倍加珍惜,这个男人总是那么神秘且寡言。30多岁已经散发出一个成熟男人的全部魅力,我喜欢看他站在吧台里专心致志的调酒,我每一首歌曲唱的都是那样的卖力,我知道这个时候他在侧耳亲听,他怕是不小心走掉的尾音他都会听得清清楚楚,于是我唱得格外得小心翼翼。其实你不知道,爱上一个人其实是很轻易的事情,就在你找不到不爱的理由的时候。
他对我向来不冷不热,那天打烊之后,我关掉了大门,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吧台上闷闷得喝酒,我走过去跟他攀谈,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之后,我突然问他:“你结婚了么?”
“结了。”他喝掉了杯子里仅剩下来的一杯伏特加。
“她呢?”
“在弗吉尼亚。”
“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寂寞?”
“寂寞,当然寂寞,我是个男人。”
“那你寂寞的时候怎么办呢?”
“找个女人做爱。”
“任何女人么?包括我么?”
“你愿意么?”
“愿意。”
他看着我,仿佛没有听清我的话,于是我站起来,把脸凑过去“我说,我愿意。”他突然激烈的吻我,实在而令人慌乱。事情仿佛变的顺理成章,只是这样的融合显然是不公平的,至少他并不爱我,虽然他那么真实地进入我的身体,那是怎样的一种融合呵。一个成熟的男子与一个正在跃跃欲试向上攀爬生长的生灵。
他的口里喃喃地说:“三上,你真美好。”我无愧于这样的赞美,至少如今我仍旧干净得如一朵莲花。可是这夜,因为抚慰一个男人的寂寞心甘情愿得让她变得肮脏,我不断地询问自己,是不是值得?我在做什么?
一切结束,我看到自己下身的一片殷红,终于泪水滑过脸颊,复杂的不知如何是好,搞不清楚是耻辱还是欢喜。我慢慢的爬到曾霖的身上,我说:“曾霖,你爱我么?”他气喘吁吁的说:“三上,睡吧,我累了。”
这个夜晚,我把自己如此郑重其事的交给一个人,却没有得到一个爱不爱的答案。可是,结果仿佛显而易见。
[婴多]
那个北方小城到了八月就开始秋风萧瑟,冷风嗖嗖的灌进骨头里。我把衣服的领子立了起来,把脖子深深的埋进领口。我没有告诉三上我来找她,下了车的时候是凌晨2点半,火车站里开始冷清,夜里的温度下降。来来往往的都是与我一班车下来的乘客,大包小裹,行色匆匆。脸上带着倦意。看着一个个行人从我的身边擦身,我看不到他们衣服的颜色,只是听到他们的鞋子与地面局促的摩擦,仿佛即将腾空的似的。他们只是迫切的希望离开什么地方,无留恋之情。想到这里,我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