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但站在椅子背后的仆人,这时却给全权大使擦了一下鼻子,这实在是必要的,否则,毫无用处的一大滴,就要掉在汤里了。谈天是大抵关于幽静的退隐的田园生活的风味的,但被主妇的几句品评市里的戏剧和演员的话所打断。教师非常注意的凝视着主客,一觉得他们的脸上有些笑影,便把嘴巴张得老大,笑得发抖。大约他很有感德之心,想用了这方法,来报答主人的知遇的。只有一次,他却显出可怕的模样来了,在桌上严厉的一敲,眼光射着坐在对面的孩子。这是好办法,因为绥密斯多克利由斯把亚勒吉特的耳朵咬了一口,那一个便挤细眼睛,大张着嘴,要痛哭起来了;然而他觉得也许因此失去好吃的东西,便使嘴巴恢复了原状,开始去啃他的羊骨头,两颊都弄得油光闪闪的,眼泪还在这上面顺流而下。

主妇常常向乞乞科夫说着这样的话:“您简直什么也没有吃,您可是吃得真少呀,”这时乞乞科夫就照例的回答道:“多谢得很,我很饱了。愉快的谈心,比好菜蔬还要有味呢。”于是大家离开了食桌。玛尼罗夫很满足,正想说把客人邀进客厅去,伸手放在他背上,轻轻的一按,乞乞科夫却已经显着一副大有深意的脸相,说是他因为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和他谈一谈。

“那么,请您同到我的书房里去罢,”玛尼罗夫说着,引客人进了一间小小的精舍,窗门正对着青葱的闪烁的树林,“这是我的小窠,”玛尼罗夫说。

“好一间舒适的屋子,”乞乞科夫的眼光在房里打量了一遍,说。这确是有许多很惬人意的:四壁抹着半蓝半灰的无以名之的颜色;家具是四把椅子,一把靠椅和一张桌子,桌上有先前说过的夹着书签的一本书,写过字的几张纸,但最引目的是许多烟。烟也各式各样的放着:有用纸包起来的,有装在烟盒里面的,也有简直就堆在桌上的。两个窗台上,也各有几小堆从烟斗里挖出来的烟灰,因为要排得整齐,好看,很费过一番心计的。这些工作,总令人觉得主人就在借此消遣着时光。

“请您坐在靠椅上,”玛尼罗夫说,“坐在这里舒适点。”

“请您许可,让我坐在椅子上罢!”

“请您许可,不让您坐椅子!”玛尼罗夫含笑着。“这靠椅是专定给客人坐的。无论您愿意不愿意——一定要您坐在这里的!”

乞乞科夫坐下了。

“请您许可,我敬您一口烟!”

“不,多谢,我是不吸的!”乞乞科夫殷勤的,而且惋惜似的说。

“为什么不呢?”玛尼罗夫也用了一样殷勤的,而且惋惜的口气问。

“因为没有吸惯,我也怕敢吸惯;人说,吸烟是损害健康的!”

“请您许可我说一点意见,这话是一种偏见。据我看起来,吸烟斗比嗅鼻烟好得多。我们的联队里,有一个中尉,是体面的,很有教育的人物,他可是烟斗不离口的,不但带到食桌上来,说句不雅的话,他还带到别的地方去。他现在已经四十岁了;谢上帝,健康得很。”

乞乞科夫分辩说,这是也可以有的;在自然界中,有许多东西,就是有大智慧的人也不能明白。

“但请您许可我,要请教您一件事……”他用了一种带着奇怪的,或者是近于奇怪模样的调子,说,并且不知道为什么缘故,还向背后看一看。玛尼罗夫也向背后看一看,也说不出为的什么来。“最近一次的户口调查册,您已经送去很久了罢?”

“是的,那已经很久了,我其实也不大记得了。”

“这以后,在您这里,死过许多农奴了罢?”

“这我可不知道;这事得问一问经理。喂!人来!去叫经理来,今天他该是在这里的。”

经理立刻出现了。他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人;刮得精光的下巴,身穿常礼服,看起来总象是过着很舒服的生活,因为那脸孔又圆又胖,黄黄的皮色和一对小眼睛,就表示着他是万分熟悉柔软的毛绒被和毛绒枕头的。只要一看,也就知道他也如一切管理主人财产的奴子一样,走过照例的轨道;最初,他是一个平常的小子,在主人家里长大,学些读书,写字;后来和一个叫作什么亚喀式加之类的结了婚,她是受主妇宠爱的管家,于是自己也变为管家,终于还升了经理。一上经理的新任,那自然也就和一切经理一样:结识些村里的小财主,给他们的儿子做干爹,越发向农奴作威作福,早上九点钟才起床,一直等到煮沸了茶炊,喝茶。

“听哪,我的好人!送出了最末一次的户口调查册以后,我们这里死了多少农奴了?”

“您说什么?多少?这以后,死了许多。”经理说,打着饱噎,用手遮着嘴,好象一面盾牌。

“对啦,我也这么想,”玛尼罗夫就接下去,“死了许多了!”于是向着乞乞科夫,添上一句道:“真是多得很!”

“譬如,有多少呢?”乞乞科夫问道。

“对啦,有多少呢?”玛尼罗夫接着说。

“是的,怎么说呢——有多少。那可不知道,死了多少,没有人算过。”

“自然,”玛尼罗夫说,便又对乞乞科夫道:“我也这么想,死亡率是很大的;死了多少呢,我们可是一点也不知道。”

“那么,请您算一下,”乞乞科夫说,“并且开给我一张详细的全部的名单。”

“是啦,全部的名单!”玛尼罗夫说。

经理说着:“是是!”出去了。

“为了什么缘故,您喜欢知道这些呢?”经理一走,玛尼罗夫就问。

这问题似乎使客人有些为难了,他脸上分明露出紧张的表情来,因此有一点脸红——这表情,是显示着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的。但是,玛尼罗夫也终于听到非常奇怪,而且人类的耳朵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东西了。“您在问我:为什么缘故么?就为了这缘故呀:我要买农奴,”乞乞科夫说,但又吃吃的中止了。

“还请您许可我问一声,”玛尼罗夫说,“您要农奴,是连田地,还是单要他们去,就是不连田地的呢?”

“都不,我并不是要农奴,”乞乞科夫说,“我要那已经……死掉的。”

“什么?请您原谅……我的耳朵不大好,我觉得,我听到了一句非常奇特的话……”

“我要买死掉的农奴,但在最末的户口册上,却还是活着的。”乞乞科夫说明道。

玛尼罗夫把烟斗掉在地板上面了,嘴张得很大,就这样的张着嘴坐了几分钟。刚刚谈着友谊之愉快的这两个朋友,这时是一动不动的彼此凝视着,好象淳厚的古时候,常爱挂在镜子两边的两张像。到底是玛尼罗夫自去拾起烟斗来,趁势从下面望一望他的客人的脸,看他嘴角上可有微笑,还是不过讲笑话:然而全不能发见这些事,倒相反,他的脸竟显得比平常还认真。于是他想,这客人莫非忽然发了疯么,惴惴的留心的看,但他的眼睛却完全澄净,毫没有见于疯子眼里那样狞野的暴躁的闪光:一切都很合法度。玛尼罗夫也想着现在自己应该怎么办,但除了细细的喷出烟头以外,也全想不出什么来。

“其实,我就想请教一下,这些事实上已经死掉,但在法律上却还算活着的魂灵,您可肯让给我或者卖给我呢,或者您还有更好的高见罢。”

但玛尼罗夫却简直发了昏,只是凝视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看起来,您好象还有些决不定罢!”乞乞科夫说。

“我……阿,不的,那倒不然,”玛尼罗夫道,“不过我不懂……对不起……我自然没有受过像您那样就在一举一动上,也都看得出来的好教育;也没有善于说话的本领……恐怕……在您刚才见教的说明后面……还藏着……什么别的……恐怕这不过是一种修辞上的词藻,您就爱这么使用使用的罢?”

“阿,并不是的!”乞乞科夫活泼的即刻说。“并不是的,我说的什么话,就是什么意思,我就确是说着事实上已经死掉了的魂灵。”

玛尼罗夫一点也摸不着头脑。他也觉得这时该有一点表示,问乞乞科夫几句,但是问什么呢,却只有鬼知道。他最末找到的唯一的出路,仍旧是喷出烟头来,不过这回是不从嘴巴里,却从鼻孔里了。

“如果这事情没有什么为难,那么,我们就靠上帝保佑,立刻来立买卖合同罢,”乞乞科夫说。

“什么?死魂灵的买卖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