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普列思那

这天一整天,亚庚好象做着不安的梦,他不能辨别事件的性质,战斗的理由,以及应该参加与否。单是伏在青年的胸中的想做一做出奇的冒险的一种模胡的渴望,将他推进战斗里去了。况且普列思那的青年们,都已前往。象亚庚那样的活泼的人物,是不会落后的。同志们都去了。那就……

他也去了。

被夜间的枪声所惊骇的工人们,一早就倦眼惺忪地聚在工厂的门边,开了临时的会议。副工头隆支·彼得罗微支,是一个认真的严峻的汉子,一句一句地说道:

“重大的时机到了,同志们。如果布尔乔亚得了胜,我们的自由,已经得到的权利,就要统统失掉的。这样的机会,恐怕是不会再有的了。大家拿起武器来。去战斗去,同志们!”

年老的工人们默默地皱了眉,大约是不明白事件的真相。但年青的却坚决地回答道:

“战斗去!扫掉布尔乔亚!杀掉布尔乔亚!”

亚庚是隆支·彼得罗微支的崇拜者,他相信彼得罗微支是真挚的意志坚强的汉子,说话的时候,是说真话的人。但要紧的动机,是因为要打一回仗……于是他就和大家一同唱着“伐尔赛凡加,”[1]从工厂门口向俱乐部去——向红军去报名。

他在工人俱乐部里报了名,但俱乐部已经不是俱乐部,改成红军策动的本部了,大门口就揭示着这意思。

报名的办法是简单的。一个将破旧的大黑帽子戴在脑后的不相识的年青工人,嘴里衔着烟卷,将报名人的姓名记在蓝色的学生用杂记簿子上。

“姓呢?”当亚庚仿佛手脚都被捆绑一般,怯怯地,心跳着来到那工人的桌子前面时,他问。

“亚庚·罗卓夫。”亚庚沙声地答。

“从什么工厂来的?”工人问道,眼睛没有离开那簿子。

亚庚给了说明。

“枪的号数呢?”工人于是用了一样的口调问。

“什么?”亚庚不懂他所问的意思,回问道。

但对于这质问,却有一个站在堆在桌子左近的枪枝旁边的兵士,替他答复了。

那兵士说出一串长长的数目字来,将枪交给正在发呆的亚庚的手里。

“到那边的桌子那里去,”他说,用一只手指着屋子的深处。那地方聚集着许多带枪的工人们。亚庚双手紧捏着枪,不好意思地笑着,走向那边去了。他觉得好象变了绵花偶人儿一般,失了手脚的感觉,浮在云雾里似的。他接取了一种纸张,弹药囊,弹药和皮带。一个活泼的兵士便来说明闭锁机,教给拿枪的方法,将枪拿在手里,毕剥毕剥地响着机头,问道:

“懂了么,同志?”

“懂了,”亚庚虽然这样地回答了,但因为张皇失措和新鲜的事情,其实是连一句也没有懂。

工人们在屋角的窗边注视着刚才领到的枪,装好子弹,并上闭锁机,紧束了新的兵士用的皮带,正在约定那选来同去的人们。大的屋子有些寒凉,又烟又湿。充满着便宜烟草的气味。

“阿呀,亚庚也和我们一气,”一个没有胡子的矮小的工人,高兴地说;于是向亚庚问道,“报了名了?”

“报了名了,”亚庚满含着微笑,回答说。

“且慢,且慢,同志,”别一个长方脸的工人,用了轻蔑的调子,向他说道:“你原是社会革命党的一伙呀。现在为什么到这里来的?”

亚庚很惶窘,好象以窃盗的现行犯被人捉住了一样,脸上立刻通红起来。

“真的呀,那你为什么来报名的呢?”先前的工人问。

聚在窗边的人们,都含笑看着亚庚。他于是更加惶窘了。

“不的……我已经和他们……分了手……”他舌根硬得说不清话,但突然奋起了勇气,一下子说道:“恶鬼吃掉他们就是。那些拍布尔乔亚马屁的东西。”

工人们笑了起来。

“不错,同志!布尔塞维克是最对的!”矮小的工人拍着亚庚的肩膀,意气洋洋地摇着头,一面说。

大家都纷纷谈论起来,再没有注意亚庚的人了。

亚庚向周围一看,只见隆支·彼得罗微支坐在窗边,一面检查着弹药包,一面在并不一定向谁,这样说:

“如果在大街上遇见了障碍物,要立刻决定,应该站在障碍物的那一边。站在正对面和这一边,是不行的。我们并不是打布尔乔亚呵。只要抗着枪,打杀了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就是了。”

“还有社会革命党哩,”有谁用了轻蔑的口调说。

“当然,”隆支·彼得罗微支赞成说,“饶放了应该打杀的东西,是不对的。”

“真的。瞧罢,谁胜。”

“用不着瞧的:我们胜的。”有谁诧异道。

亚庚不再受人们的注目,高兴了。他将枪靠在墙上,系好皮带,带上挂了弹药囊,但因为太兴奋了,两只手在发抖。

转瞬之间,屋子里塞满了人们。或者大声说话,自己在壮自己的胆;或者并没有什么有趣,也厉声大笑起来;或者跨着好象背后有人推着一般的脚步。大家都已兴奋,是明明白白的,有三个自说是军事教员的兵士,来编成红军小队,以十二人为一排,选任了排长。亚庚被编在隆支·彼得罗微支所带的小队里了;彼得罗微支即刻在这屋子里,整列了自己这队的人们,忍着得意的微笑,说道:

“那么,同志们,要守命令呀!什么事都得上紧。否则……要留心,同志们……走罢!”

大家就闹嚷嚷的走到街上去了。

从俱乐部的大门顺着步道,排着到红军来报名的人们的长串。这是各工厂的工人们,但夹在里面的新的蓝色外套的电车司机的一班,却在放着异彩。大门附近的步道和车路上,聚集着妇女和年老的工人,是来看前赴战场的人们的,他们大家相笑,相谑,嗑西瓜子,快活的态度,好象孩子模样。只有一个瘦削的尖脸的,包着黑的打皱的布,直到眼上面,穿着衣襟都已擦破的防寒外套的年青的女人,却站在工人的队伍旁边,高声地在叫喊:

“渥孚陀尼加,回去罢。叫你回去呵。兵什么,当不得的呀。你真是古怪人。听见没有,渥孚陀尼加?回家去……”

那叫作渥孚陀尼加的工人,是年纪已颇不小,生着带红色的胡子的强壮而魁伟的汉子。他只是用了发恨的脸相睨视着女人,并不离开队伍,低声骂道:

“啐,死尸。杀掉你!”

因为别的工人的老婆没有一个来吆喝丈夫的,这工人分明觉得惭愧了。

“回家去,趁脑袋还没有吃打,”他威吓说。

“不和你一起,我可是不回去的呵。我就是抛掉了孩子,也不离开你——却还要想去当什么兵哩,狗脸!如果你出了什么事,叫我怎么办呢,抱了小小的孩子到那里去呀?你想过这些没有?”

“那边去,教你这昏蛋!”渥孚陀尼加骂道。

群众听着这争吵,以为有趣,但倒是给女人同情,带着冷笑地在发议论。

“有着两个孩子,那是不必去做红军的。”

“只让年青的去报名,是当然的事。”

“对了,就要年青的。没有系累的人们,去就是了……”

看见一个高大的板着脸的刚愎的老婆子,抓住了十七八岁的少年的手腕,带到俱乐部那边去。少年的手里拿着枪,带上挂着弹药囊。

“走罢,要立刻将这些都送还,”她愤怒地说。“我给你去寻红军去……。”

羞得满脸通红的少年,垂着头,用尖利的声音轻轻地在说:

“我总是不会在家里的。后来会逃掉的。”

但那老婆子拉着少年的手腕,嚷道:

“我关你起来。给你看不到太阳光。成了多么胡闹的孩子了呀。”

于是返顾群众,仿佛替自己分辩似的,说了几句话:

“家里有着蠢才,真费手脚呵……”

亚庚吃了一惊。相同的事,他这里恐怕也会发生的。他惴惴地遍看了群众,幸而母亲并不在里面。只有两个熟识的姑娘,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在发笑。亚庚装作没有看见模样,伸直了身子,说道:

“哪,同志们,赶快去呀。”

各小队纷纭混乱,大约五十人集成一团,开始走动了。隆支·彼得罗微支想将队伍整顿一下,但终于做不到,挥着手低声自语道:

“也就成罢……”

注释

[1].Varshavianka,盛行于三十余年前的有名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