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传奇:喧嚣过后的苍凉(2)

一个是御史少爷,一个是军门千金,是当时令人艳羡的金童玉女的结合。但黄逸梵虽出生于清朝军官家中,但家庭环境却还开明,她接受了新式教育,人又聪慧,个头高挑,清秀又漂亮,洋溢着一股新时代女子蓬勃的朝气,与张廷重老气横秋的遗少气息显得格格不入。婚后,二人仍然在张爱玲的二伯父张志潜的管治下生活。张志潜是个不尚奢华、家教管束甚严的旧式人物,小夫妻俩也觉颇受约束,为此黄逸梵常回娘家散心。为了摆脱这种受人管治的生活,不久,张廷重就托堂兄张志潭(1921年5月出任北洋政府交通总长)为自己在津浦铁路局谋了一个职位,做英文秘书。就这样,在张爱玲2岁的时候,一家人从上海搬到了天津,同时也和张志潜分了家。张家的主要资产都是李鸿章嫁女儿时送过来的陪嫁,尽管在分家之前,这位二哥哥已先独占了一部分,但分到张廷重名下的资产仍然是丰厚的。

黄逸梵是被迫与张廷重结的婚。她是李鸿章的远房外孙女,她的表姊妹也是张廷重的远房表姊妹,所以算来两人的婚姻是“亲上加亲”的。张爱玲从小就一直听人说母亲像外国人,头发不太黑,皮肤也不白,深目高鼻,薄嘴唇,有点像拉丁人的后裔。黄逸梵的家是明朝时从广东搬到湖南来的。张爱玲也曾对母亲的血统感兴趣,看了许多人种学方面的图书,但始终没弄明白。《茉莉香片》中那个从未爱过丈夫的冯碧落也许就是黄逸梵的写照,而且两人的婚姻都是父母包办的“亲上加亲”。她不关心家中的事,与丈夫话不投机,便尽量沉默不言,花心思学钢琴、读外语、裁衣服,好在她的小姑子与她一样,看不惯哥哥败家子脾气,姑嫂两人意气相投,形同姐妹,暂时稳住这个名存实亡的“家”。

年幼的张爱玲就出生在这样的环境中。尽管母亲出身名门,却深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熏陶与影响,但她没能逃脱包办婚姻的命运。张爱玲从母亲身上看到的,更多的是处于新旧时代夹缝的中国女性的无助与悲哀。

搬到天津后,一家人的生活惬意而又自在:有钱有闲,有儿有女,有房有车有司机,还有烧饭打杂的仆役,孩子也有专门雇来的保姆照顾,什么事都不用操心。此时的张爱玲被成群的仆人所包围着,天天被他们“抱来抱去”。童年的生活,充满了明快与温馨,弥漫着“春日迟迟”的空气。

院中有一架秋千,小煐常常被仆人们带到那去玩。一名额头上有疤,被小煐唤做“疤丫丫”的高个子丫头,荡秋千的技术极高,竟能荡到秋千架的最高处,猛地翻过去;院子里还养了鸡,经常被她追得惊慌失措地满院子乱窜。这一切都使得小煐乐得合不拢嘴。

夏日的午后,小煐也有自己的消暑良方。穿着“白底小红挑子纱短衫、红裤子”的她坐在板凳上,喝上“满满一碗淡绿色、涩而微甜的六一散”,捧着“一本谜语书”,嘴里念叨着书上的谜语“小小狗,走一步,咬一口”,好不惬意!一本儿童诗歌选集上的诗句让懵懂时期的爱玲领略了“半村半郭的隐居生活”,但成年后却只记得“桃核桃时作偏房”这么一句,“似乎不大像儿童的口吻”。

一个“通文墨、胸怀大志”的男仆人时常用笔蘸了水,在天井下架的一块青石砧上练习写大字。这个人“瘦小清秀”,小煐非常爱听他讲三国演义的故事,还给他取了个十分古怪的名字——“毛物”。恰好这名男仆还有两个弟弟,也一并被小煐叫成了“二毛物”、“三毛物”。毛物的妻子自然是“毛物新娘子”,简称做“毛娘”。这位毛娘生着“红扑扑的鹅蛋脸,水眼睛,一肚子‘孟丽君女扮男装中状元’”,非常可爱。但却是个“心计很深的女人”。后来被小煐叫做“疤丫丫”的丫头嫁给了三毛物,经常受毛娘的欺负。幼时的张爱玲并不懂得大人间的恩怨,在她眼里,毛物一家就如同她给起的名字一般,“是可爱的一家”,并且因为她对南京小户人家莫名的好感,女仆又时常带着她到这一家开的杂货铺去照顾他们的生意,在店堂楼上吃吃茶,要几颗玻璃罐里的糖果,这都使得小煐对他们有一种“与事实不符的明丽丰足”之感。也因为她特有的感受力,在7岁那年,还以此为蓝本想出了一个妯娌不和的故事。

富贵的生活并非总是闲适慵懒的状态,名门之后也要讲究秩序与才学。崇尚西方生活的母亲坚持西式教育,并不和女儿睡在一起。每日清晨,独自从梦境中苏醒的小煐会被女仆抱到母亲的铜床上,自己趴在方格子的青锦被上,跟着母亲“不知所云地背唐诗”。4岁时,她经常跟着大人去拜访祖父张佩纶的堂侄张人骏。在晚清时代,张人骏曾当过两广总督;辛亥革命的时候,革命军攻入南京,他跃墙而逃。当时正在天津做寓公。这位被小煐唤作“二大爷”的人开口总问她认了多少字,随后就要求背诗给他听。于是小煐就把母亲在家时教的那几首唐诗念出来,“有些字不认识,就只背诵字音”。这位前朝的旧臣每当听到“商女不知忘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时就流泪不止。

孩子眼中的世界也不尽是完美的,背书或许就是其中破坏完美的一件事情。因为家里为她和弟弟请来了私塾的先生,小煐因为整天背书而又总背不出来而苦恼不已。此后,再大一点的“不快”,就是来自那个古怪精灵的弟弟了。小煐只与弟弟相差一岁,且弟弟生得美丽而文静,甚至会让人产生这样的感叹:“那样的小嘴、大眼睛与长睫毛,生在男孩子脸上,简直是白糟蹋了”。有一次,家里人谈论某人的太太如何漂亮,年幼的弟弟竟问:“有我好看么?”以至于大人们常常因此而取笑他的虚荣心。然而,尽管如此,小煐仍能够感到来自于弟弟的“威胁”。作为男孩,弟弟在家中的地位终究是高于姐姐的,将来也必是家中的主人,而不是她;女孩子终将要嫁出去,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旦“泼”出去,就与原来的家没太大关系了。虽然那时的她还不懂得一般女孩子的归宿,但家中这种“男尊女卑”的气氛,令小煐感到非常愤然。

照顾小煐的女仆叫“何干”,“干”即是“干妈”之意。小时候的张爱玲十分顽皮,经常用手去揪何干颈上松软的皮——年纪的缘故,何干颈上的皮是松垂的——探手到她额下,渐有不同的感觉。因为小孩子没有耐性,经常会把何干抓得满脸血痕。领她弟弟的女佣是“张干”,裹有一双小脚,要强伶俐,处处想占先。何干认为自己带的是个女孩,比不了带少爷的张干,因而处处都让着张干,自觉没有底气和她争。小煐却为这事感到十分不服气,常常拿出小姐的架子和她争,这时候“张干”就会说:“你这个脾气只好住独家村!希望你将来嫁得远远的——弟弟也不要你回来。”连小煐抓筷子的方式也成为她预测小煐将来命运的证据。小煐抓得近,她就说“筷子抓得近,嫁得远”;急的小煐赶忙把手指远远移到筷子上端,以为这下会嫁到近处了,就问张干:“抓得远呢?”“抓得远当然嫁得远。”张干得意地说,气得小煐一时说不出话来。弟弟娇弱,书读得也没自己好,因为忌妒她画的图,就乘没人的时候拿撕下来或者在上面涂上两道黑杠子。也就从这个时候起,小煐的头脑中朦朦胧胧有了男女平等的意识,暗暗较劲,“要锐意图强”,立志要超过弟弟。

但毕竟小煐比弟弟大一岁,比他身体好,比他会说话,也比他能吃更多的好东西,比他能做更多的事情。两人一同玩的时候,总是小煐出主意。凭借着“毛物”给她讲的三国演义或者隋唐时代的故事给她留下的印象,想象两人是《金家庄》上能征惯战的两员晓将,自己叫月红,弟弟叫杏红。自己使一口宝剑,弟弟使两只铜锤,以及许许多多虚拟的伙伴。“开幕的时候永远是黄昏,金大妈在公众的厨房里略略切莱,大家饱餐战饭,趁着月色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路上偶尔杀两头老虎,劫得老虎蛋,那是巴斗大的锦毛毯,剖开来像白煮鸡蛋,可是蛋黄是圆的。”然而,弟弟经常不听小煐的调派,姐弟间的争吵自然也是不可避免的,但矛盾很快就会被化解:“……然而他实在是秀美可爱,有时候我也让他编个故事:一个旅行的人为老虎追赶着,赶着,赶着,泼风似的跑,后头鸣鸣赶着……没等他说完,我已经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当个小玩意。”

但很快,这样平静的生活就因父母间的矛盾而被打破了。张爱玲的父亲结交了一帮酒肉朋友,整日泡赌城,逛戏院,抽大烟,还背着妻子在外面养姨太太,成了一个十足的浪荡子。

对丈夫所沾染的恶习厌恶,张爱玲的母亲到了极点,深受新派思想影响的她绝不会像旧式妇女那样,对丈夫纳妾、抽鸦片等行径只会忍气吞声,敢怨不敢言。对于丈夫种种堕落行为,她从来都没有妥协过。尽管丈夫也经常浏览书报,常以新派人物自居,可骨子里仍是个腐朽的封建遗少,十足的享乐主义者,两人为此经常争吵。家中发生的这一切,自然是在花园里嬉戏玩闹的小煐和弟弟所不知道的。

张爱玲的母亲无法忍受丈夫的腐化堕落,最终选择了出走。不久她以留学的名义决意出国。张爱玲的姑姑也是新派女性,坚决支持嫂子的行动,也与她一同出国。1924年,已经是两个孩子母亲的黄素琼踏上了远行的油轮。在当时的社会看来,母亲的行动完全是个不守本分的“异数”,但舆论的非议没能阻止她的脚步。在母亲动身去法国时,张爱玲才4岁,尚未对母亲的离去感到怎样的沉痛与悲伤,在《私语》中她忆起母亲当日动身的情景:

“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绿衣绿裙上面钉有抽搐发光的小片子。佣人几次来催说已经到了时候了,她像是没听见,他们不敢开口了,把我推上前去,叫我说:‘婶婶,时候不早了。’(因张爱玲是女孩,从小过继给伯父,所以称母亲为婶婶。)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里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绿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无穷尽的颠波悲恸。”

“我站在竹床前面看着她,有点手足无措,他们又没有教给我别的话,幸而佣人把我牵走了。”

母亲无言的痛哭,仿佛是在哀悼自己不幸的婚姻与命运。她之所以出国,也只是一种“眼不见为净”的逃避方式而已。对于这一点,她自己自然是十分清楚的。但发生的这一切,在年仅4岁的小爱玲眼里,是无法看透的。母亲的离去并非是一种伤痛,就好像一个人从记忆中消失了一段时日:“家里没有我母亲这个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为她很早就不在那里了。”

早在张爱玲的母亲出国之前,她的父亲就偷偷养起了姨太太,母亲的出走不能不说与此有关。一开始,这位姨太太被她包养在外面的小公馆里,小时候的张爱玲还时常被父亲抱到那里玩。或许是因为不愿意去,每当父亲过来抱她时,她就拼命地扳住门,双脚乱蹬,把父亲气得非要把她扳下来打几下。可是一到了那边,看着小公馆里气派的红木家具,摆在云母石的雕花圆桌上的高脚银碟子,小爱玲就马上高兴起来,况且姨太太又很会哄人,给她许多糖吃。一等母亲出国,张爱玲的父亲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位姨太太接进了家门。

姨太太本是妓女出身,绰号老八,“苍白的瓜子脸,垂着长长的前留海”。一进了张家,就时常举办各种宴会。躲在帘子背后偷看的小煐,见到了许多希奇的人物,同坐在一张沙发椅上的两位漂亮姊姊,则最让她难忘:“批着前刘海,穿着一样的玉色裤袄,雪白的偎依着,像生在一起似的。”大概从那时起,张爱玲就一直对美有一种特殊的敏感。

小煐的弟弟,这位姨太太是不喜欢的,一看到他,大概就会令她想起孩子的母亲来。小煐倒是很合她的心意。有那么一个时期,小煐每日都会被大人们带到起士林去看跳舞。年幼的她还不曾有舞池边上的桌子高,与“面前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齐眉毛”;等把面前的这块奶油蛋糕解决掉,她也渐渐在那微红的黄昏里发起困来,照例到三四点的时候,被仆人背回家。姨太太还曾为她做了一件顶时髦的雪青丝绒的短袄长裙,还曾说:“看我待你多好!你母亲给你们做衣服,总是拿旧的东拼西改,哪儿舍得用整幅的丝绒?你喜欢我还是喜欢你母亲?”当时四五岁的小爱玲得了这样漂亮的裙子,自然满心欢喜,因而毫不犹豫地就说“喜欢你”。然而为了这件事情,直到成年之后她还感到“耿耿于心”,因为那是自己真实的想法,“并没有说谎”。

不过姨太太的脾气实在不好,常把张家闹得鸡飞狗跳:“姨奶奶住在楼下一间阴暗杂乱的大房里,我难得进去,立在父亲烟炕前背书。姨奶奶也识字,教她自己的一个侄儿读‘池中鱼,游来游去’,忽意打他,他的一张脸常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很快,张爱玲的父亲也领教了姨太太的威力,被痰盂砸破了头。族里人看不过意,最终逼得她不得不离开。姨太太走的那天,小煐坐在楼上的窗台上,看着两辆榻车从大门里缓缓出来,盛着姨太太的银器家什。这在她看来,未必是一件拍手称快的事,然而仆人们都说“这下子好了”,因为——太太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