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章 陆小凤传奇4:银钩赌坊(8)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我也曾说过,我绝不会把你赶出去,但是,我至少还可以把我自己赶出去。”

他居然真的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只听“哗啦啦”一声响,那张又宽又大,又结实的木板床,竟忽然塌了下来。

陆小凤笑了。

听见方玉香的大骂声,他笑得更愉快:“你不让我好好睡觉,我也不会让你好好睡的!”

他不是圣人,也不是君子。

幸好他是陆小凤,独一无二的陆小凤。

有谁能想得到这一夜他睡在哪里?

他是睡在屋顶上的,所以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的人几乎已被风吹干了,吹成了一只风鸡。

——看来一个人有时候还是应该自作多情些,日子也会好过些。

他叹息着,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手脚活动开,幸好方玉香已走了——谁也没法子能在一张已被压得七零八碎的床上睡一夜。

谁也不会想到要到屋顶上去找他出气,所以这口冤气只有出在他的衣服上。

他想多穿件衣服时,才发现所有的衣服都被撕得七零八碎,唯一完整的一件长衫上,也被人用丁香姨留下的胭脂写了几行字:“陆小凤,你的胆子简直比小鸡还小,你为什么不改个名字,叫陆小鸡?”

陆小凤笑了。

“我就算是鸡,也绝不是小鸡。”他摸了摸自己已被吹干了的脸,“我至少也应该是只风鸡。”

04

风鸡的滋味很不错。

除了风鸡外,还有一碟腊肉、一碟炒蛋、一碟用上好酱油泡成的腌黄瓜。

陆小凤足足喝了四大碗又香又热的粳米粥,才肯放下筷子。

现在他的身上虽然还有点酸疼,心里却愉快极了。

只可惜他的愉快总是不太长久。

他正想再装第五碗粥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个人送了封信来。

信纸很考究,字也写得很秀气:“那骚狐狸子走了没有?我不敢找你,你敢不敢来找我?不敢来的是龟孙子。”

送信的人,陆小凤认得是店里的伙计,看这封信的口气,陆小凤当然也看得出是丁香姨的口气。

——她难道还没有死?

“这封信是谁叫你送来的?”

“是位丁姑娘,就是昨天跟客官你一起来的那位丁姑娘。”

——她居然真的还没有死?

陆小凤好像已把身子的酸疼全都忘记得干干净净,就像是个忽然听见谭叫天在外面唱戏的戏迷一样,忽然跳了起来:“她的人在哪里?你快带我去,不去的是龟孙子的孙子。”

门是虚掩着的。

推开门,就可以嗅到一阵阵比桂花还香的香气。

屋子里没有桂花,却有个人,人躺在床上。

陆小凤并不是第一次嗅到这种香气,这正是丁香姨身上的香气。

丁香姨的确很香。

躺在床上的人,也正是这个很香的人!

阳光照在窗户上,屋子里幽雅而安静,充满了一种令人从心里觉得喜悦的温暖。

她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盖着条绣着戏水鸳鸯的棉被。

鲜红的被面,翠绿的鸳鸯,她的脸色嫣红,头发漆黑光亮,显见是刚刚特意修饰过的。

女为悦己者容,她正在等着。

陆小凤心里忽然又有了那种温暖的感觉,却故意板着脸,道:“你找我来干什么?是不是想把那五万两银子还给我?”

丁香姨也故意闭着眼睛,不理他!

陆小凤冷笑道:“一个人若是有了三十万两黄金,还要五万两银子干什么?”

丁香姨还是不理他,可是紧闭着的眼睛,却忽然有两行泪珠流下。

晶莹的泪珠,慢慢地流过她嫣红的面颊,看来就像是玫瑰花瓣上的露珠。

陆小凤的心又软了,慢慢地走过去,正想说几句比较温柔的话。

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忽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丁香姨的人看来竟像是变得短了些,棉被的下半截竟像是空的。

为什么?

陆小凤连想都不敢想,一把掀起了这张上面绣着戏水鸳鸯的棉被,然后他整个人都像是忽然沉入了冷水里,全身上下都已冰冷。

丁香姨还是那么香,那么美,胸膛还是那么丰满柔软,腰肢还是那么柔弱纤细,可是,她的一双手、一双脚却已不见了!

阳光依旧照在窗户上,可是这温暖明亮的阳光,却已变得比尖针还刺眼。

陆小凤闭上了眼睛,仿佛立刻就看到了一张尖锐瘦小的脸,一双猫头鹰般的眼睛里,充满了恶毒和怨恨,正狞笑着对丁香姨道:“我砍断你一双手,看你还敢不敢偷我的黄金,我砍断你一双脚,看你还能跑到哪里?”

陆小凤握紧了双拳。

每个男人都有权追回自己私奔的妻子,他对飞天玉虎本没有怀恨过,知道丁香姨被人抓了回去,他心里最多也只不过有点酸酸的惆怅而已。

但是现在情况却不同了。

谁也没有权力这么伤害别人,他痛恨暴力,就正如农家痛恨蝗虫一样。

等他再张开眼时,才发现丁香姨也在看着他,看了很久。

她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悲伤,忽然轻轻说出了两个字:“快走!”

本是她要他来的,为什么又一见面就要他走?是不愿让他看见自己这种狼狈的样子?还是生怕飞天玉虎会突然出现?

也许那短笺本就是飞天玉虎逼着她写的,也许这本就是个陷阱。

陆小凤轻轻地放下棉被,搬了张椅子过来,坐在她床头,虽然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却已无异给了她一个简单而明确的答复:“我不走。”

无论她是为什么要他走,他都已决心要留下来,陪着她。

因为他知道现在一定是她最需要别人陪伴的时候,在他寂寞时,她岂非也同样陪伴过他?

陆小凤绝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别人纵然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很快就会忘记。

他一向只记得别人的好处。

丁香姨当然也明白他的意思,眼睛里除了悲伤外,又多了种说不出的感激。

“现在你一定已知道我的事了。”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仿佛生怕被人听见,“那三十万两金子,我当然没法子带在身上,为了要逼我把金子交出来,他就把我折磨成这样子。”

——现在你当然已把金子还给了他,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等他这样折磨过你之后,才肯交出来?那本是他的,你本就应该还给他。

陆小凤闭着嘴,并没有说出这些话,他实在不忍再刺伤她。

风在窗外吹,落叶一片片打在窗户上,就像是一只疲倦的手,拨弄着枯涩的琴弦,虽然有声音,却比无声更沉闷。

现在应该说什么?安慰已是多余的,因为无论什么样的安慰,都已安慰不了她。

沉闷了很久,她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偷那三十万两金子?”

陆小凤摇摇头,他只有装作不知道。

丁香姨的解释却令他觉得很意外:“我也是为了那罗刹牌。”

这理由并不好,所以也不像是说谎。

丁香姨道:“我知道李霞带走了罗刹牌,也知道她已回到了老屋!”

陆小凤道:“老屋?”

丁香姨道:“老屋就是拉哈苏,‘拉哈苏’是当地的土语,意思就是老屋。”

陆小凤道:“你认得李霞?”

丁香姨点点头,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迟疑了很久才轻轻叹道:“她本来就是我的后母。”

这回答令陆小凤觉得更意外,她又解释道:“李霞还没有嫁给蓝胡子的时候,本来就是跟着我父亲的!”

陆小凤道:“你父亲?……”

丁香姨道:“现在他已经去世了,我跟李霞,倒一直都保持着联系。”

李霞是她后母,方玉香却是她表姐,她表姐居然抢了她后母的丈夫,她的丈夫却是她表姐介绍的。

陆小凤忽然发现她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复杂得很,就算她已说出来,他还是弄不清楚。

丁香姨看出了他的想法,凄然道:“女人是弱者,有很多女人的遭遇都很不幸,往往会被逼着做出一些她们本来不愿做的事,男人非但一点都不了解,而且还会看不起她们。”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我了解。”

丁香姨道:“这次李霞的做法虽然很不对,可是我同情她。”

——她偷了她丈夫的罗刹牌,你偷了你丈夫的黄金,你们的做法本来就一样,你当然同情她。

这些话陆小凤当然也没有说出来,丁香姨却又看了出来。

“我说她不对,并不是因为她偷了罗刹牌。”她第一次露出悲愤,“一个女人若是被丈夫遗弃,无论用什么手段报复都是应该的!”

这是女人的想法,大多数女人都会有这种想法。

丁香姨是女人。

所以陆小凤只有表示同意。

丁香姨道:“我说她做的不对,只因为她本不该答应把罗刹牌卖给贾乐山的!”

陆小凤动容道:“江南贾乐山?”

他知道这个人。

贾乐山是江南著名的豪富,也是当地著名的善士,只有极少数几个人才知道,他昔年本是个横行四海的大海盗,连东洋的倭寇都有一半直接受他统辖。

倭寇一向残暴凶狠,悍不畏死,而且生性反复无常,贾乐山却能把他们制得服服帖帖,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他是个多么厉害的人了。

丁香姨道:“我知道李霞已经和贾乐山派到中原来的密使谈判过了,连价钱都已谈好了,约好了在‘拉哈苏’见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陆小凤道:“他们既然是在中原谈判的,为什么要约在那边疆的小镇上见面?”

丁香姨道:“这也是李霞的条件之一,她知道贾乐山一向心狠手辣,生怕被他吃了,所以才一定坚持要在拉哈苏交货。”

陆小凤道:“为什么?”

丁香姨道:“因为那里是我父亲的老家,她也在那里住了十年,那里的人头地面,她都很熟悉,在那里就连贾乐山也不敢对她怎样的。”

陆小凤道:“这么样看来,她一定是个非常精明厉害的女人。”

丁香姨叹息着,道:“她不能不精明一点,因为她实在上过男人不少当。”

陆小凤道:“但是她却将这秘密告诉了你!”

丁香姨道:“因为她拿到了罗刹牌之后,第一个来找的就是我。”

陆小凤道:“哦?”

丁香姨道:“她也答应过我,只要我能在年底之前凑出二十万两金子,她就把那罗刹牌卖给我。”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想要那罗刹牌?”

丁香姨道:“因为我也想报复。”

她咬着牙,又道:“我早已知道飞天玉虎另外又有了女人,早就嫌我惹眼碍事,那女人当然更恨我,只要我活着一天,她就永远休想名正言顺地来做黑虎堂的帮主夫人。”

陆小凤道:“难道他们还想杀了你?”

丁香姨道:“若不是我还算机警,现在只怕早已死在他们的手里,我若有了罗刹牌,他们就绝不敢对付我了。”

一个女人若肯花二十万两黄金去买一样东西,当然是有原因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丁香姨道:“因为我若有了罗刹牌,我就是罗刹教的教主,就连飞天玉虎,对西方魔教的教主也不得不畏惧三分。”

她疲倦悲伤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又说出一件很惊人的秘密。

西方玉罗刹已死了,就是在他的儿子入关时,忽然暴毙的。

“我百年之后,将罗刹牌传给谁,谁就是本教的继任教主,若有人抗命不服,千刀万段,毒蚁分尸,死后也必将永堕鬼狱,万劫不复。”

西方玉罗刹当然也是个极精明厉害的人,生怕自己死后,门下的弟子为了争夺名位,互相残杀,毁了他一手创立的基业。所以他在开山立宗时,就已亲手订下了这条天魔玉律。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会将罗刹牌传给了他的儿子。

只可惜玉天宝也正像那些豪富之家中被宠坏的子弟一样,也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

丁香姨道:“玉罗刹若知道他那宝贝儿子,已将罗刹牌押了给别人,就算在九泉之下,也一定会被气得吐血的。”

陆小凤长长吐口气,现在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不择手段地争夺罗刹牌了。

“为了追悼玉罗刹,也为了朝拜新任教主,他们教中的护法长老和执事弟子们,已决定在明年正月初七‘人日’那一天,将教中所有重要的弟子,聚会于昆仑山的大光明境。”

“你只要能在那一天,带着罗刹牌赶到那里去,你就是魔教的新教主,从此以后,绝没有任何人敢对你无礼。”

西方魔教的势力不但已根深蒂固,而且遍布天下,无论谁能继任教主,都立刻可以成为江湖中最有权势的人,有了权势,名利自然也跟着来了。这种诱惑无论对谁来说都几乎是不可抗拒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忽然发觉这件事已愈来愈复杂,他的任务也愈来愈艰巨。

可是他还有一点想不通:“李霞为什么不自己带着罗刹牌到昆仑去?”

丁香姨道:“因为她怕自己到不了昆仑,就已死在半途上,更怕自己活不到明年正月初七。”

在明年的正月初七之前,这块罗刹牌无论在谁手里,都像是包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一样,随时都可能把他炸得粉身碎骨。

丁香姨道:“她一向很精明,她知道最安全的法子,就是把罗刹牌卖给别人。”

她叹息着,又道:“一个女人到了她那种年纪,生活既没有倚靠,精神也没有寄托,总是会拼命想去弄点钱的,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她跟你关系虽不同,还是要你拿出二十万两金子来。”

丁香姨黯然道:“只可惜我现在比她更惨,我才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你至少还有个朋友。”

丁香姨道:“你?”

陆小凤点点头,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们本不是“朋友”,他们的关系远比“朋友”更亲密。

可是现在……

丁香姨看着他,眼睛里也露出种说不出的表情,谁也不知道那是悲伤?是安慰?还是感激?

过了很久,她忽然问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陆小凤道:“你说。”

丁香姨道:“现在就连罗刹牌对我都已没用了,但我却还是希望能看看它,因为……因为我为它已牺牲了一切,若连一眼都没有看过,我死也不甘心。”

陆小凤道:“你希望我找回它之后,带来给你看看?”

丁香姨点点头,凝视着他,道:“你答不答应?”

“只不过那至少也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那时候你还会在这里?”

“我会在的。”丁香姨凄然道,“现在我已只不过是个废物,无论是死是活,他们都已不会放在心上。”

她眼圈发红,泪又流下:“何况,像我这样一个人,还有什么地方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