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48)

他自嘲地笑了笑,喃喃道:“若是在十年前,我一定不会和你走得这么近。”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悠悠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我是个浪子,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和我走在一起,别人看到就难免要说闲话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幸好我现在已老了,别人看到我们,一定会以为我是你的父亲。”

孙小红叫了起来,道:“我的父亲?你以为你真的有那么老了吗?”

李寻欢道:“当然。”

孙小红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

李寻欢道:“你笑什么?”

孙小红抿嘴笑道:“我笑你!”

李寻欢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很怕我。”

李寻欢道:“我怕你?”

孙小红的眼睛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星星。

她吃吃地笑着道:“就因为你怕我,才会对我说这种话,你怕你自己会对我……对我好,所以才硬说自己是老头子,是不是?”

李寻欢只有苦笑。

孙小红道:“其实呀,你若是老头子,我就是老太婆了。”

她忽然停下脚步,仰面望着李寻欢柔声道:“只有自己先觉得老了的人,才会真的变老,我爷爷就从来不肯服老,你还年轻得很,求求你以后莫要再说自己老了好吗?”

夜色很浓,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那双发亮的大眼睛。

她眼睛里充满了柔情,纯真的柔情。

唯有少女的情感才会如此纯真。

李寻欢看到这双眼睛,忽然想起十余年前的林诗音。

那时的林诗音岂非也如此纯真。

但现在呢?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避开她的目光,遥望前方,忽然笑道:“你看,前面已是长亭,我们快走吧,莫要让你爷爷等得着急。”

无星无月,也看不到灯光。

黑沉沉的夜色中,只能看到长亭中有一点火光,忽明忽灭,火光亮的时候,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影子。

孙小红道:“你看到那点火光了么?”

李寻欢道:“看到了。”

孙小红眼波流动,笑道:“你猜那是什么?猜得出,我佩服你。”

李寻欢道:“那是你爷爷在抽旱烟。”

孙小红拍手笑道:“呀……你真是天才儿童,我真佩服你。”

李寻欢也忍不住笑了。

也不知为了什么,和这女孩子在一起,他笑的时候就好像多了些,咳嗽的时候却少了些。

孙小红道:“不知道上官金虹来过了没有?他老人家是否已将他送走?”

说着说着,她目光忽然露出一丝忧郁之色,道:“我们快赶过去吧,看看……”

她话未说完,李寻欢忽然扯住了她的手。

孙小红的心一跳,脸已有些发烫。

她偷偷瞟了李寻欢一眼,才发现李寻欢的神情仿佛很凝重,一双锐利的眼神,正出神地瞧着远方的道路。

远方的道路上,已出现了两点火光。

那是两盏灯笼。

高挑着的灯笼。

灯笼是金黄色的,用一根细竹竿高高挑起。

金黄色的灯光下,可以看出挑灯的人身上也穿着金黄色的衣服,甚至连他们的脸也已被灯光映得发黄。

黄得诡秘,黄得可怕。

李寻欢身形一闪,已将孙小红拉到道旁的树后。

孙小红压低了语声,道:“金钱帮?”

李寻欢点了点头。

孙小红皱了皱眉,道:“原来上官金虹现在才到,莫非他路上也遇着什么事了么?”

李寻欢淡淡道:“也许因为他只有两条腿,所以走不快。”

只见前面两盏灯笼,后面还有两盏灯笼,相隔约莫三丈。

前面的灯笼与后面的灯笼间,还有两个人。

这两人一前一后,走得虽慢,步子却很大。

两人的身材都很高,都穿着金黄色的衣衫,前面一人的衫角很长,几乎已覆盖到脚面,但走起路来长衫却纹风不动。

后面的一人衫角很短,只能掩及膝盖。

两人的头上都戴着宽大的笠帽,低压在眉际,所以灯笼的光虽很亮,却也辨不出他们的面目。

前面的一人赤手空拳,并没有带什么兵刃。

后面的一人腰带上却插着一柄剑。

出了鞘的剑。

李寻欢忽然发现这人插剑的法子和阿飞差不多,只不过阿飞是将剑插在腰带中央,剑柄向右。

这人却将剑插在腰带右边,剑柄向左。

他用的莫非是左手。

李寻欢的双眉也皱了起来。

他很不喜欢使左手剑的对手,因为左手使剑,剑法必定和别人相反,招式必定更辛辣诡秘,反难对付。

而且剑已出鞘,出手必快。

这是他多年的经验,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很强的对手!

【第三十七章】老人

李寻欢注意那使左手剑的汉子,孙小红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这两人走得很慢,步子很大,看来和平常人走路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总觉得这两人走起路来有些特别。

她注意很久,才发现是什么原因了。

平常两个人走路步伐必定是相同的。

但这两人走路却很特别,后面的一人每一步踏下,却恰巧在前面一人的第一步和第二步之间。

这四条腿看来就好像长在一个人身上似的。

前面一人踏下第一步,后面一人踏下第二步,前面一人踏下第三步,后面一人踏下第四步,从来也没有走错一步。

孙小红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两个人像这样子走路的,她简直觉得新奇极了,也有趣极了。

但李寻欢却一点也不觉得有趣。

他非但不觉得有趣,反而觉得有些可怕。

这两人走路时的步伐已配合得如此巧妙,显见得两人心神间已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奇异默契。

他们平常走路时,已在训练着这种奇异的配合,两人若是连手对敌,招式与招式间一定配合得更神奇。

单只上官金虹一人,已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若再加上一个荆无命,那还得了?!

李寻欢的心在收缩着。

他想不出世上有任何法子能将这两人的配合攻破。

他也不相信长亭中这老人能将这两人送走。

黄昏以后,路上就已看不到别的行人。

长亭中的老人仍在吸着旱烟,火光忽明忽灭。

李寻欢忽然发现这点火光明灭之间,也有种奇异的节奏,忽而明的时候长,忽而灭的时候长。

忽然间,这点火光亮得好像一盏灯一样。

李寻欢从未看到一个人抽旱烟,能抽出这么亮的火光来。

上官金虹显然也发现了,因为就在这时,他已停下脚步。

他的脚步一停,后面的人脚步也立刻停下,两人心神间竟真的像是有种奇异的感应,可以互通声息。

就在这时,长亭的火光突然灭了。

老人的身形顿时被黑暗吞没。

上官金虹木立在道旁,良久良久,才缓缓转过身,缓缓走上了长亭,静静地站在老人对面。

无论他走到哪里,荆无命都跟在他身旁,寸步不离。

他看来就像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四盏高挑的灯笼也已移了过去,围在长亭四方。

亭子里骤然明亮了起来,这才可看出老人仍穿着那件已洗得发白的蓝布袍,正低着头坐在亭子里的石椅上装旱烟,似乎全未发觉有人来了。

上官金虹也没有说话,低着头,将面目全都藏在斗笠的阴影中,仿佛不愿让人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但他的眼睛却一直在盯着老人的手,观察着老人的每一个动作,观察得非常非常仔细。

老人自烟袋中慢慢地取出一撮烟丝,慢慢地装入烟斗里,塞紧,然后又取出一柄火镰,一块火石。

他的动作很慢,但手却很稳定。

然后他又将火镰、火石放在桌上,取出张棉纸,搓成纸棒,再放下纸棒,拿起火镰火石来敲火。

上官金虹忽然走了过去,拿起了石桌上的纸棒。

在灯火下可以看出这纸棒搓得很细,很紧,纸的纹理也分布得很匀,绝没有丝毫粗细不均之处。

上官金虹用两根手指拈起纸棒,很仔细地瞧了两眼,才将纸媒慢慢地凑近火镰和火石。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纸媒已被燃着。

上官金虹慢慢地将燃着的纸棒凑近老人的烟斗……

李寻欢和孙小红站的地方虽然距离亭子很远,但他们站在暗处,老人和上官金虹每一个动作他们都看得很清楚。

李寻欢早已问道:“要不要过去?”

孙小红却摇摇头说:“用不着,我爷爷一定有法子将他们打发走的。”

她说得很肯定,但现在李寻欢却发觉她的手忽然变得冰冰冷冷,而且还像是已沁出了冷汗。

他自然知道她在为什么担心。

旱烟管只有两尺长,现在上官金虹的手距离老人已不及两尺,他随时都可以袭击老人面上的任何一处穴道。

他现在还没有出手,只不过在等待机会而已。

老人还在抽烟。

也不知是因为烟叶太潮湿,还是因为塞得太紧,烟斗许久都没有燃着,纸棒却已将燃尽了。

他抽烟的姿势很奇特,用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托着烟斗,无名指和小指微微地翘起。

上官金虹是用拇指和食指拈着纸棒,其余的三根手指微微弯曲。

老人的无名指和小指距离他的腕脉还不到七寸。

两人的身子都没有动,头也没有抬起,只有那燃烧着的纸棒在一闪一闪地发着光——火焰已将烧到上官金虹的手了。

上官金虹却似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就在这时,“呼”的一声,烟斗中的烟叶终于被燃着。

上官金虹弯曲着的三根手指似乎动了动,老人的无名指和小指也动了动,他们的动作都很快,而且一动之后就停止。

于是上官金虹开始后退。

老人开始抽旱烟。

两人从头到尾都低着头,谁也没有去看对方一眼。

直到这时,李寻欢才松了口气。

在别人看来,亭子中的两个人只不过在点烟而已,但李寻欢却知道那实在不啻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

上官金虹一直在等着机会,只要老人的神志稍有松懈,手腕稍不稳定,他立刻便要出手。

只要他出手,就必定有一击致命的把握。

但他始终找不到这机会。

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弯曲着的三根手指已跃跃欲试,他每根手指的每一个动作中都藏着精微的变化。

怎奈老人的无名指和小指已立刻将他每一个变化都封死。

这其间变化之细腻精妙,自然也只有李寻欢这种人才能欣赏,因为那正是武功中最深奥的一部分。

两人虽只不过将手指动了动,但却当真是千变万化,生死一发,其间的危机绝不会比别人用长刀利剑大杀大砍少分毫。

现在,这危机总算已过去了。

上官金虹后退三步,又退回原来的地方。

老人慢慢地吸了口烟,才缓缓抬起头来。他仿佛直到此刻才看到上官金虹,微微笑了笑,道:“你来了?”

上官金虹道:“是。”

老人道:“你来迟了!”

上官金虹道:“阁下在此相候,莫非已算准了这是我必经之路。”

老人笑了笑,道:“我只盼你莫要来。”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老人缓缓道:“因为你就算来了,还是立刻要走的。”

上官金虹长长吸了口气,一字字道:“我若不想走呢?”

老人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走的。”

上官金虹的手,忽然紧紧握了起来。

始终影子般随在他身后的荆无命,左手也立刻握住了剑柄。

长亭中似乎立刻就充满了杀机。

老人却只是长长吸了口烟,又慢慢地吐了出来。

自他口中吐出来的烟,本来是一条很细很长的烟柱。

然后,这烟柱就慢慢发生了一种很奇特的弯曲和变化,突然一折,射到上官金虹面前。

上官金虹似乎吃了一惊。

但就在这时,烟雾已忽然间消散了。

上官金虹凝视袅娜四散的烟雾,紧握着的双手缓缓松开……

荆无命的手也离开了剑柄。

上官金虹忽然长长一揖,道:“佩服。”

老人道:“不敢。”

上官金虹缓缓道:“你我十七年前一会,今日别过,再见不知何时?”

老人淡淡道:“相见争如不见,见又何妨?不见又何妨?”

上官金虹沉默着,似想说什么,却未说出口来。

老人又开始抽烟。

上官金虹缓缓转过身,走了出去。

荆无命影子般跟在他身后……

灯笼渐渐远去,大地又陷入了黑暗。

李寻欢目光却还停留在灯光消失处,看来仿佛有什么心事。

上官金虹走的时候,似有意,似无意,曾抬起头向他这边瞧了一眼,他才第一次看到上官金虹的眼睛。

他从未见过如此阴森,如此锐利的目光。

他从这双眼睛,已可判断出上官金虹的内力武功也许比传说中还要可怕。

但最可怕的,还是荆无命的眼睛。

上官金虹抬起头的时候,他也抬头向这边瞧了一眼。

只瞧了一眼。

但无论谁被这双眼睛瞧了一眼,心里都会觉得很不舒服,很闷,闷得像是要窒息,甚至想呕吐。

因为那根本不是双人的眼睛,也不是野兽的眼睛。

无论人的眼睛,还是野兽的眼睛至少都是活的,都有情感,无论是贪婪,是残酷,是狠毒……至少也是种“情感”。

但这双眼睛却是死的。

他漠视一切情感,一切生命——甚至他自己的生命。

孙小红却全没有注意到这些,因为她正凝视着李寻欢。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了李寻欢。

虽然在黑暗中,但李寻欢面上的轮廓看来却仍是那么显明,尤其是他的眼睛和鼻子,给人的印象更深刻。

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充满了智慧,他目光中虽带着一些厌倦,一些嘲弄,却又充满了伟大的同情。

他的鼻子直而挺,象征着他的坚强、正直和无畏。

他的眼角已有了皱纹,却使他看来更成熟,更有吸引力,更有安全感,使人觉得他是完全可以信任,完全可以倚靠的。

这正是大多数少女梦想中男人的典型。

他们全未发现那老人已向他们走了过来,正微笑着在瞧着他们,目光中充满了欣慰。

他静静地瞧了他们很久,才微笑着道:“你们可有人愿意陪老头子聊聊天么?”

不知何时月已升起。

灰白色的大路,在月光下笔直地伸向前方。

老人和李寻欢走在前面,孙小红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

她虽然垂着头没有说话,但心里却愉快得几乎想呐喊,因为她只要一抬头,就可见到她心目中最佩服的男人和最可爱的男人。

月光渐渐明亮,将他们的影子温柔地印在她身上。

她觉得幸福极了。

老人吐出了一口烟,缓缓道:“我老早就听说过你,老早就想找你喝喝酒,聊聊天,今天才发现,跟你聊天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

李寻欢只笑了笑,他身后的孙小红却已吃吃地笑了出来,道:“但他直到现在,除了向你老人家问好之外,别的话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