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陆小凤传奇3:决战前后(15)

“不能。”老人显露了他在这一行中的权威和尊严,“在我做活儿的时候,谁也不许在我旁边瞧着。”这是他的规矩。

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他说的话就是命令,因为他有陆小凤所没有的本事,所以陆小凤只好走。

何况,有一个时辰的空,岂非正好到前面街上的太和居去喝壶茶。

02

太和居是个很大的茶馆,天一亮就开门了,一开门就坐满了人。因为京城的茶馆子,并不像别的地方那么单纯,来的人也并不是纯粹为了喝茶。

尤其是早上,大多数人都是到这里来等差事做的。泥瓦匠、木厂子、搭棚铺、饭庄子、裁缝局、杠房、租喜轿的,各式各样的商家,头一天答应了一件买卖,第二天一早就得到茶馆来找工人,来晚了就怕找不到好手。

茶馆里看来虽是很杂乱,其实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地盘,棚匠绝不会跟泥瓦匠坐到一块儿去,因为坐错了地方,就没有差事。

这就叫作“坎子”,哪几张桌面,是哪一行的坎子,绝对错不了。陆小凤并不是第一次到京城来的,他也懂得这规矩,所以就在靠门边找了个座位,沏了壶“八百一包”的好茶。

在这里茶叶不是论斤论两卖的,一壶茶,一包茶叶,有两百一包的,有四百一包的,最好的就是八百一包的。八百就是八个大钱。

京城里的大爷讲究气派,八个大钱当然没有八百好听。

陆小凤刚喝了两口茶,准备叫伙计到外面去买几个“花麻儿”来吃的时候,已有两个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在茶馆里跟别人搭座,并不是件怪事。可是这两个人的神情却很奇怪,眼神更奇怪,两个人四只眼睛全都瞬也不瞬地盯在他脸上。

两个人的衣着都很考究,眼神都很亮,两旁太阳穴隐隐凸起,显见都是高手。

年纪较长的一个,气势凌人,身上虽然没有带兵刃,可是一双手上青筋暴起,骨节峥嵘,显然有劈碑裂石的掌力。

年纪较轻的一个,服饰更华丽,眉宇间傲气逼人,气派竟似比年长的更大,一双发亮的眼睛里,竟布满了血丝,好像也是通宵没有睡,又好像充满了悲哀和愤怒。

他们盯着陆小凤,陆小凤却偏偏连看都不去看他们。

这两个人对望了一眼,年长的忽然从身上拿出了个木匣子,摆在桌上,然后才问:“阁下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只好点了点头,嘴唇也动了动。

他嘴上多了这两撇眉毛一样的胡子,也不知多了多少麻烦。

“在下卜巨。”

“你好。”陆小凤道。

他脸上不动声色。就好像根本没听见过这名字,其实他当然听过的。

江湖中没有听过这名字的人,只怕还很少。“开天掌”卜巨,威震川湘,正是川湘一带三十六帮悍盗的总瓢把子,龙头老大。

卜巨眼角已在跳动,平时他眼角一跳,就要杀人,可是现在却只有忍着,沉住了气道:“阁下不认得我?”

陆小凤道:“不认得。”

卜巨冷笑道:“这匣子里的东西,你想必总该认得的?”

他打开匣子,里面竟赫然摆着三块晶莹圆润、全无瑕疵的玉璧。

陆小凤是识货的人,他当然看得出这三块玉璧,每一块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但他却还是摇了摇头,道:“这些东西我也没见过。”

卜巨冷冷道:“我也知道你没见过,能亲眼看见这种宝物的人并不多。”他忽然将匣子推到陆小凤面前,“可是现在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这就是你的!”

陆小凤故意问道:“什么事?”

卜巨道:“这三块玉璧,换你的三条带子。”

陆小凤道:“什么带子?”

卜巨冷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决定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陆小凤笑了。这两个人一坐下来,他就已想到他们是为了什么来的。

——“我已设法令人通知各地的江湖朋友,身上没有这种缎带的,最好莫要妄入禁城,否则一律格杀勿论。”听到魏子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知道会有这种麻烦来了。

卜巨已渐渐沉不住气了,又在厉声问:“你答不答应?”

陆小凤道:“不答应!”他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干脆。他并不是个怕麻烦的人。

卜巨霍然长身而起,一双手骨节山响,脸上已勃然变色。可是他并没有出手,因为那年轻人已拉住了他,另一只手却也拿了样东西出来,摆在桌上。

一枚毒蒺藜。唐家威慑天下,见血封喉的毒蒺藜。

在阳光中看来,这枚毒蒺藜不但钢质极纯,而且打造得极复杂精巧,叶瓣中还藏着七根极细的钢针,打在人身上后,钢针崩出,无论是钉到骨头上,还是打入血管里,都必死无疑。

这种暗器通常都不会放在桌上让人看的,很少有人能看得这么仔细。就连陆小凤也不能不承认,这种暗器的确有种不可思议的魔力,纵然摆在桌上,也一样可以感觉得到。

年轻人忽然道:“我姓唐。”

陆小凤道:“唐天纵?”

年轻人傲然道:“正是。”

他也的确有他值得自傲的地方,在唐家的兄弟中,他年纪虽最小,可是他的武功却最高,风头也最健。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想用你的暗器来换我的缎带?”

唐天纵冷冷道:“暗器是死的,你若不懂怎么样使用它,我纵然将囊中暗器全送给你,也一样没有用!”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原来你只不过是给我看看而已。”

唐天纵道:“能看见这种暗器的人已不多。”

陆小凤道:“我也可以把缎带拿出来让你看看,能看见这种带子的人也不多!”

唐天纵道:“只可惜它杀不了人。”

陆小凤道:“那也得看它是在什么人手里,有时一根稻草也同样可以杀人的。”

唐天纵沉下了脸,盯着他,摆在桌上的手忽然往下一按,桌上的毒蒺藜立刻凭空弹起,只听得“嗤”的一响,已飞起了三丈,“夺”的,钉入了屋梁,竟直没入木,看来这少年不但暗器高妙,手上的功夫也很惊人。

陆小凤却好像根本没看见。

唐天纵脸色更阴沉,道:“这才真正是杀人的武器。”

陆小凤道:“哦!”

唐天纵道:“三块玉璧,再加上一条命,你换不换?”

陆小凤道:“谁的命?”

唐天纵道:“你的。”

陆小凤又笑了,道:“我若不换,你就要我的命?”

唐天纵冷笑。

陆小凤慢慢地倒了杯茶,喝了两口,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唐天纵和卜巨既然能找得到他,别的人也一样能查出他的行踪。

泥人张既然能将那蜡像复原,就一定有人想将他杀了灭口。陆小凤放下茶杯,已决定不再跟这两个人纠缠下去,这已是他最后一条线索,泥人张绝不能死。

唐天纵道:“你拿定了主意没有?”

陆小凤笑了笑,慢慢地站起来,把桌上的三块玉璧拿起来,放进自己衣袋里。

卜巨展颜道:“你换了?”

陆小凤道:“不换。”

卜巨变色道:“不换为什么要拿走我的玉璧?”

陆小凤悠然道:“我陪你们说了半天话,就得换点东西来,我的时间一向很宝贵。”

卜巨霍然长身而起。这次唐天纵也没有拉他,一双手已探入了腰畔的豹皮革囊。

陆小凤却好像还是没看见,微笑着道:“你们若要缎带,也不是一定办不到,只不过我有我的条件。”

卜巨忍住怒气,道:“什么条件?”

陆小凤道:“你们每人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我就一人给你们一条。”

卜巨怒吼,挥掌。唐天纵的手也已探出。

只听“啵”的一响,卜巨的手里忽然多了个茶壶,茶壶已被他捏得粉碎,茶水溅满了他身上的紫缎长袍,他居然没有看清茶壶是怎么样到他手里的。

他的手本想往陆小凤肩头上抓过去,谁知却抓到了这个茶壶。

唐天纵一只手虽已伸出豹囊,手里虽已握着满把暗器,却也不知为了什么,竟偏偏没有发出来。

再看陆小凤,竟已到了对街,正微笑着向他们招手,道:“茶壶是你弄破的,你赔,茶钱我也让你付了,多谢多谢。”

卜巨还想追过去,忽然听见唐天纵嘴里在“咝咝”地发响,一张脸由白变青,由青涨红,满头冷汗滚滚而落,竟像是已被人点了穴道。

陆小凤是几时出手的?

卜巨铁青的脸忽然变得苍白,长长吐出口气,重重地倒在椅子上。

门外却忽然有个人带着笑道:“我早就说过,你们若想要陆小凤听话,就得先发制人,只要他的手还能动,你们就得听他的了。”

一个人施施然走进来,头颅光光,笑得就像是个泥菩萨:“和尚说的一向都是老实话,你们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03

陆小凤并没有看见老实和尚。他若看见了,心里一定更着急,现在他虽然没看见,但已经急得要命。不但急,而且后悔,他本不该留下泥人张一个人在那里的,他至少也该守在门外。

只可惜陆小凤这个人若有机会坐下来喝壶好茶,就绝不肯站在别人门外喝风。

现在他只希望那“第三个人”还没有找上泥人张的门去。他甚至在心里许了个愿,只要泥人张还能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把那蜡像复原交给他,他发誓三个月之内绝不再喝茶,无论多好的茶都不喝。

泥人张还好好地活着,而且看样子比刚才还活得愉快得多。因为那蜡像已复了原,银子已赚到了手。一个人的年纪大了,花银子的机会虽然愈来愈少,赚银子的兴趣却愈来愈大。

赚钱和花钱这两件事通常都是成反比的,你说奇怪不奇怪?

陆小凤一走进门,看见泥人张,就松了口气,居然还没有忘记在心里提醒自己——三个月之内绝不能喝茶,无论多好的茶都不喝。

喝茶也有瘾的,喜欢喝茶的人,若是不能喝茶,那实在是件苦事。幸好他也没有忘记提醒自己,他还能喝酒,好酒。

泥人张两只手都伸了出来,一只手是空的,一只手里拿着蜡像。

陆小凤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有本事的人,替人做了事,立刻就要收钱,只要迟一下子,他都会不高兴的,事实上,他不要你先付钱,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空手里多了张银票后,泥人张才把另外一只手松开,脸上才有了笑容。陆小凤却笑不出了。

这蜡像的脸,竟是西门吹雪的脸。

“金鱼胡同”是条很幽雅的巷子,九月的阳光晒在身上,既不太冷,也不太热。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若能到这条巷子里来走走,本是件很愉快的事。

陆小凤心里却一点也不愉快。他绝不相信西门吹雪就是杀死张英风的凶手,更不相信西门吹雪会和那些太监们同流合污。最重要的是,他相信西门吹雪绝不会说谎,更不会骗他。可是这个蜡像的脸却偏偏就是西门吹雪的。

他本想问问泥人张:“你会不会弄错?”他没有问。

因为他一向尊重别人的技能和地位,在这方面,泥人张无疑是绝对的权威。你若说泥人张把蜡像弄错了,那简直比打他一记耳光还要令他难堪。

陆小凤从不愿让别人难受,可是他自己心里却很难受。这蜡像本是他最有力的线索,可是他有了这条线索后,却比以前更迷糊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实在想不出。

不冷不热的阳光,照着他的脸,也照着他手里蜡像的脸。他一面往前面走,一面看着这蜡像,刚走出巷子,忽然又跳了起来,转头奔回去,就好像有条鞭子,在后面抽着他一样,他又发现了什么?

泥人张见客的地方,就是他工作的地方,屋子里三面都是窗户,一张大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瓷土颜料、刻刀画笔。除了替人捏泥塑像外,他还替人刻图章,画喜神。

陆小凤第三次来的时候,这老人正伏在桌上刻图章,有人推门走进来,他连头都没有抬。

屋里的窗子虽多,却还是好像很阴暗,老人的眼力当然也不太好,一张脸几乎已贴在桌子上。

陆小凤故意咳嗽两声,老人没有反应,陆小凤咳嗽的声音又大了一些,老人还是没有抬头,也没有动,连手里的刀都没有动。

刀不动怎能刻图章?

难道这老人也已遭了别人的毒手?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人却跳了起来,一步蹿到他背后,想扳过他的身子来看看。

谁知道这老人却忽然开了口:“外面的风大,快去关上门。”

陆小凤又吓了一跳,苦笑着退回去,轻轻掩上了门,只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犯了疑心病的老太婆。

泥人张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陆小凤道:“我是来换蜡像的!”

泥人张道:“换什么蜡像?”

陆小凤道:“你刚才交的货不对,我想把原来那个换回来!”

走到巷口,他才发现泥人张交给他的蜡像颜色发黄,严人英给他的蜡像却是淡青色的,显然已被这老人掉了包,让西门吹雪替那凶手背黑锅,这老人若不是凶手的同党,就是已经被买通了。

陆小凤道:“我是来要你把我那蜡像还原的,并没有要你另外替我捏一个。”

他慢慢地走过来,眼睛盯在这老人握刀的手上,刻图章的刀也一样能杀人的,他不想别人拿他当图章一样,在他咽喉上刻一刀。

谁知泥人张却将手里的刀放了下来,才慢慢地回过头,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陆小凤也糊涂了,他已看见了这老人的脸,这个泥人张,竟不是他刚才看见的那个。

他一口气几乎憋死在嗓子眼里,过了半天才吐出来,又盯着这老人的脸看了几眼,忍不住问道:“你就是泥人张?”

老人露出满嘴黄牙来笑了笑,道:“王麻子剪刀虽然有真有假,泥人张却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

陆小凤道:“刚才的那个人呢?”

泥人张眯着眼睛四面看了看,道:“你说的是什么人?我刚从外面回来,刚才这地方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陆小凤只觉得满嘴发苦,就好像被人塞了个烂桃子在嘴里。

原来他刚才遇见的那泥人张竟是冒牌货,别人要他上当,简直比骗小孩还容易。

泥人张看了看他手里的蜡像,忽然道:“这倒是我捏出来的,怎么会到了你手里?”

陆小凤立刻问道:“你看见过这个人?”

泥人张道:“没有。”

陆小凤道:“你没有见过这个人,怎么能捏出他的像来?”

泥人张笑了笑,道:“我没有看见过关公,也一样能捏出关老爷的像来!”

陆小凤道:“是不是有人画出了这个人的相貌,叫你照着捏的?”

泥人张笑道:“这次你总算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