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 陆小凤传奇1:金鹏王朝(28)

陆小凤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你若是我,你会不会放过他?”

花满楼道:“我不是你。”

陆小凤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幸好你不是我,幸好我也不是你……”

花满楼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这时他已听见了开门的声音。青风观那古老而沉重的大门,刚刚开了一线。一个黄衣道童手提着灯笼,走出来,还有个人跟在他身后,却不是霍天青,而是个黄袍道人。

这个道人宽袍大袖,两鬓已斑白,带着种很严肃的表情,脚步虽然很轻健,看来却不像练过武功的样子。他四面看了一眼,就笔直地向陆小凤走了过来,行礼道:“施主莫非就是陆小凤公子?”

陆小凤点点头,道:“道长是……”

这道人道:“贫道青枫,也就是这小小道观的住持。”

陆小凤道:“道长莫非是霍天青的朋友?”

青枫道:“霍施主与贫道是棋友,每个月都要到贫道这里来盘桓几天的。”

陆小凤道:“现在他的人呢?”

青枫脸上忽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道:“贫道此来,正是为了要带施主去见他的。”

陆小凤道:“他在哪里?”

青枫缓缓道:“他在贫道的云房中相候,已有多时了。”

小院中出奇幽静,半开的窗子里香烟缥缈,淡淡地随风四散,门也是虚掩的。

陆小凤穿过小院,等青枫推开了门,他就看见了霍天青,霍天青却已永远看不到他了。

霍天青竟已死在青枫道人房里的云床上,云床低几上,有个用碧玉雕成的盘龙杯,杯中还留着些酒,毒酒!

霍天青的脸是死灰色的,眼角口鼻中,还隐隐可看出已被擦干净了的血痕。陆小凤看着他,心已沉了下去。

青枫道人神色很惨淡,黯然道:“他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来下昨日未完的那一局残棋的,正等着他有什么新妙着,能逃过那一劫。谁知他却说今天没有下棋的心情。”

陆小凤道:“他只想喝酒?”

青枫点点头,道:“那时贫道才看出他的神情有异,仿佛心事重重,而且还不停地在长吁短叹,喃喃自语。”

陆小凤道:“他说了些什么?”

青枫道:“他仿佛是在说人生百年,转眼即过,又说这世上既然有了他霍天青,为什么偏偏又要多出个陆小凤。”

陆小凤苦笑,却又忍不住问道:“这酒是你替他准备的?”

青枫道:“酒是此间所有,酒杯却是他自己带来的,他生有洁癖,从来不用别人用过之物。”

陆小凤拿起酒杯嗅了嗅,皱眉道:“毒果然是在酒杯上。”

青枫道:“他几次拿起酒杯,又放下,像是遇见了一着难题,举棋不定,贫道正在奇怪时,他突然仰面大笑了三声,将杯中酒喝了下去。”这满怀忧虑的道人,双手合十,黯然道:“贫道实在没有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已看破了世情,但愿他早归道山。”他声音愈说愈低,目中竟似有泪将落。

陆小凤沉默着,心情更沉重,过了很久,才长长叹道:“他没有再提起别人?”

青枫道:“没有。”

陆小凤道:“也没有说起朱停这名字?”

青枫道:“没有。”

云床旁边摆着一局残棋,青枫道人喃喃道:“世事无常,如白云苍狗,又有谁能想到,这一局残棋犹在,他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陆小凤忽然道:“他着的是黑子?”

青枫道:“贫道总是让他一着。”

陆小凤拈起粒黑棋,沉思着,慢慢地摆下,道:“我替他下这局棋。”

青枫凄然而笑,道:“这一子摆下,黑棋就输了。”

陆小凤道:“但除此以外,他已无路可走了。”

青枫道:“这局棋他本就输了,他自己也知道的,只不过一直不肯认输而已。”

陆小凤目光凝视着远方,喃喃道:“但现在他毕竟已认输了——棋局就是人生,只要一着走错,就非输不可。”

青枫忽然挥袖拂乱了这局残棋,悠悠道:“人生岂非也正如一局棋,输赢又何必太认真呢?”

陆小凤道:“若不认真,又何必来下这一局棋?”

青枫看了他一眼,双掌合十,慢慢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一阵风吹开窗户,夜色已笼罩大地。

陆小凤躺在床上,凝视着胸膛上的一杯酒,这杯酒已在他胸膛上摆了很久,直到现在还没有喝下去,他似已连喝酒的心情都没有。

花满楼道:“你在想朱停他们?”

陆小凤沉默。

花满楼道:“人若将死,其心也善,霍天青既然已决心求死,想必就不会再造孽杀人,现在他们说不定已平安回到家里。”

这句话不但是安慰陆小凤,也是安慰他自己。陆小凤却仿佛没有听见。

花满楼勉强笑了笑,道:“无论如何,这局棋总算是你赢了。”

陆小凤忽然长长叹息一声,道:“但这最后一着,却不是我自己下的。”

花满楼道:“也不是照你的意思下的么?”

陆小凤道:“不是。”

他苦笑着,又道:“所以我虽然赢了这局棋,却比输了还难受。”

花满楼也不禁长长叹息,道:“他为什么不肯将这一局残棋下完呢?”

陆小凤道:“因为他自己知道这局棋已输了,就正如他昨天也不肯下完那局棋一样——”

这句话刚说完,他突然从床上跳起来,胸膛上的酒杯“当”的一声,跌在地上,跌得粉碎。

花满楼知道他从来也不肯让自己的酒杯跌碎的。但现在他却似已完全忘了这句话,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只觉得全身都已冰冷,从头一直冷到了脚底。

花满楼并没有问他为什么,花满楼知道他自己会说出来。

陆小凤忽然道:“昨天他也没有下完那局棋?”

花满楼道:“不错。”

陆小凤道:“昨天他还在青风观下棋。”

花满楼的脸色也变了。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若是死在他手里的,他昨天怎么能在这里下棋?”

上官飞燕在数百里外,霍天青就算长着翅膀也无法在一天之内赶回来。上官飞燕正是昨天死的。

花满楼只觉得手脚也已冰冷,叹声道:“我们难道错怪了他?”

陆小凤紧握着双拳,道:“至少上官飞燕绝不会是被他杀了的。”花满楼点点头。

陆小凤道:“至少这一点我们是错怪他了。”

花满楼道:“他为什么不辩白?”

陆小凤道:“他约我在青风观相见,也许正是为了要那道人来证明昨天他还在青风观下棋的。”

花满楼道:“因为他知道若是空口辩白,你一定不会相信的。”

陆小凤道:“只可惜他竟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

花满楼道:“这么样说来,他当然不是自己要死的?”

陆小凤道:“绝不是。”

花满楼道:“是谁杀了他?”

陆小凤道:“杀他的人,也就是杀上官飞燕的人。”

花满楼道:“这个人才真正是这件事的主谋?”

陆小凤道:“不错。”

花满楼道:“青枫道人也被他收买了,所以才帮着他说谎。”

陆小凤道:“出家人也是人。”

花满楼道:“既然如此,青枫道人当然一定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长长叹息,道:“所以现在我只希望青枫还活着。”

他失望了。他们再回到青风观时,青风观已化作一片火海,没有人能逃出来,连一个人都没有。

烈火无情,放这把火的人更无情,这人是谁?

青风观在前山,霍休的小楼就在山后,前山虽已化做了一片火海,山后却还是和平而宁静的。

门上那个“推”字仍在,陆小凤就推开门,同花满楼两人走了进去,这是他第二次推开这扇门,说不定也就是最后一次。山腹是空的,什么都没有了,那些数也数不尽的珠宝和兵器,竟已全都奇迹般不见。山腹的中间,有个小小的石台铺着张陈旧的草席,霍休赤着足,穿着件已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正盘膝坐在草席上温酒,好香的酒。

陆小凤长长吸了一口气,走下石阶,微笑道:“这次我来得好像也正是时候。”

霍休也微笑道:“但这次我已不奇怪了,反正我只要一有好酒,你就会找来的!”

陆小凤道:“但我却反而有点怀疑了。”

霍休道:“怀疑什么?”

陆小凤道:“怀疑你是不是故意用好酒把我勾引来的?”

霍休大笑道:“不管怎样,好酒总是好酒,你若不怕弄脏你的衣服,还是可以坐下来喝一杯。”

陆小凤道:“我怕。”

霍休皱眉道:“你怕?”

陆小凤道:“我怕的倒不是弄脏这身衣服。”

霍休道:“你怕什么?”

陆小凤道:“我怕我会像霍天青一样,喝下这杯酒,就要等着别人来收拾这局残棋了。”

霍休看着他,目光变得就像是柄出鞘的刀,他没有再说话,只慢慢地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喝了下去。陆小凤也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这句话已足够,他面对着的是个聪明人,对聪明人说话,一句就已足够。也不知过了多久,霍休突又大笑,道:“看来还是瞒不过你。”

陆小凤道:“所以你也不必再瞒我。”

霍休道:“你怎么会想到是我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本来想不到的,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霍休道:“哦?”

陆小凤道:“我总认为你也跟阎铁珊和独孤一鹤一样,也是受害的人,我总认为只有霍天青才能在这件事里得到好处。”

霍休道:“现在呢?”

陆小凤道:“现在我才想通,真正能在这件事中得到好处的,只有一个人。”

霍休道:“这个人就是我了。”

陆小凤道:“不错,这个人就是你!”

霍休又倒了杯酒。

陆小凤道:“大金鹏王一死,这世上就不会再有人会向你追讨金鹏王朝的旧债了。”

霍休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他本来也不会问我要的,但近年来他已太穷,他是个很会花钱的人,从来也不知道赚钱的辛苦。”

陆小凤道:“所以你非杀了他不可?”

霍休冷冷道:“这种人本就该死!”

陆小凤道:“但他死了还不够,因为独孤一鹤和阎铁珊还是要来分那笔财富的。”

霍休道:“这笔财富本就是我的,只有我一个人辛辛苦苦地保护它,让它一天比一天增加,我绝不能让任何人分享!”

陆小凤道:“所以他们也该死?”

霍休道:“非死不可!”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其实这笔财富就算三十个人花,也花不完的,你已这么大年纪,将来难道还要将它带进棺材里?”

霍休瞪着他,冷冷地说道:“你若有了个老婆,白天反正也不能用她的,但肯不肯让别人来跟你共用?”

陆小凤道:“这完全是两回事。”

霍休道:“在我看来,这两回事却完全是一样的,这些财富就像是我的老婆一样,无论我是死是活,都绝不让别人来用它!”

陆小凤道:“所以你先利用霍天青和上官飞燕,去杀了大金鹏王,又利用我除去独孤一鹤和阎铁珊。”

霍休道:“我本不想找你的,只可惜除了你之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来做这件事。”

陆小凤苦笑道:“这句话我听说过。”

霍休道:“这是实话。”

陆小凤道:“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上了你的钩的,但霍天青呢?像他那种人又怎么会被你所用?”

霍休道:“不是我要他上钩的。”

陆小凤道:“是上官飞燕?”

霍休笑了笑,道:“你难道不觉得她是很能令男人心动的女人?”花满楼苦笑。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又怎么能打动她的?”

霍休悠然道:“我虽然已是个老头子,但却也一样能让女人心动的,因为我有样任何女人都无法拒绝的东西。”

陆小凤道:“什么东西?”

霍休道:“我的珠宝。”他微笑着,淡淡接道,“世上绝没有不爱珠宝的女人,就正如世上没有不爱美女的男人一样。”

陆小凤道:“你答应将你的珠宝分给上官飞燕,要她去诱惑霍天青?”

霍休大笑道:“你们都以为她的情人是霍天青,却想不到她爱上的竟是我这个老头子。”

陆小凤忍不住提醒他:“她爱上的也不是你,是你的珠宝。”

霍休笑道:“那也没有什么分别,反正在我眼中看来,她早已是个死人。”

陆小凤道:“你早就打算事成后将她杀了灭口的?”

霍休道:“我说过,我的财富绝不让任何人来分享。”

陆小凤道:“所以你故意将六根足趾的秘密告诉我,要我去杀了她?”

霍休道:“但霍天青却还被蒙在鼓里,所以才急着用飞鸽传书,将这秘密去告诉上官飞燕。”

陆小凤道:“连他也不知道你才是这件事真正的主谋?”

霍休道:“他当然不知道,否则他又怎么肯死心塌地地替上官飞燕卖命?”

陆小凤道:“但你也没有想到,我居然会放过了上官飞燕。”

霍休道:“所以我只好自己出手了。”

陆小凤道:“霍天青也不是个愚蠢的人,他知道上官飞燕的死讯,也已想到这件事必定还有个主谋的人,所以跟我订了青风观的约会后,就先赶来找你。”

霍休道:“他的确并不太笨,只可惜聪明人也时常会做笨事的。”

陆小凤叹道:“他的确不该一个人来找你的。”

霍休道:“所以他也该死。”

陆小凤道:“你杀了他之后,才将他送到青风观去?”

霍休道:“青风观的地产也是我的,我随时都可收回来。”

陆小凤道:“所以你要青枫道人帮着你说谎时,他也不敢拒绝。”

霍休悠然道:“一个出家人居然也说谎,当然也该死!”

陆小凤道:“你本想让我认为霍天青是畏罪而死的,本想要我就此罢手了。”

霍休叹道:“我的确已不愿你再管这件事,只可惜那多嘴的道士却害了你。”

陆小凤道:“他害了我?”

霍休道:“我听他说出昨天的那局残棋时,就已知道你迟早会想到这点漏洞的。”

陆小凤道:“所以你就索性将青风观放把火烧了。”

霍休道:“那块地我也正好还有别的用处。”

陆小凤道:“在你看来,这些人岂非也全都跟那块地一样?只不过是你利用的工具而已。”

霍休道:“所以我要他们活着,他们才能活着,我要他们死,他们就得死!”

陆小凤苦笑道:“你怎么想到我也会被你利用的?”

霍休道:“每个人都有弱点,你只要能知道他们的弱点,无论谁都一样可以利用。”

陆小凤道:“我的弱点是什么?”

霍休冷冷道:“你的弱点就是太喜欢多管闲事!”

陆小凤叹息道:“所以我才会做你的帮凶,替你去约西门吹雪,帮你除去阎铁珊和独孤一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