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楚留香新传4:新月传奇·午夜兰花(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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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龙
- 4957字
- 2022-07-26 15:57:02
薛穿心和黑竹竿已人影不见,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只有被她拉着走,拉到一个由普通渔户人家临时改成的小吃店里。
这家人,确实需要别人来照顾他们的生意。因为别的摊子虽然生意兴隆,这一家却连一个客人也没有。
楚留香叹了口气,生意不好的店,做出来的东西通常都不会太好吃的。可惜他已经来了。
“你们这里有什么鱼?我要一条做汤,一条红烧,一条干煎下酒。”
小女孩却在摇头,“我们这里没有鱼,也没有酒。”她吃吃地笑——“刚才我是骗你的。”
楚留香苦笑。一个人倒霉的时候,真是什么样稀奇古怪的事都能遇得到。
小店后面一间房的重帘里却有个人带着笑声说:“这些日子来,你一定天天都在吃鱼,难道还没有吃腻?”她问楚留香:“你难道不想吃一点烧鸭火腿香菇炖鸡?”
楚留香又怔住。他听到这个人的声音,他听过她的声音后就从未忘记。
“杜先生,是你?”
简陋的小屋已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杜先生一向有洁癖。
木桌上仍然有一瓶开着八重瓣的白色山茶花,杜先生的风姿仍然那么优雅。
“香帅一定想不到我会在这里。”她的微笑如山茶:“可是我却一直希望香帅会来。”
“其实我也早该想到了,看见薛穿心的时候我就该。”
村子里那些陌生人,当然也都是她带来的,为了做这些人的生意,村子才会热闹起来。
“可是杜先生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我们在等消息!”
“什么消息?”
杜先生闪避了这个问题,却叹了口气:“只可惜胡铁花已经走了,也不知是急着要去喝酒,还是急着要去找你,刚把公主送上船,就已人影不见。”
公主已上船,现在也许已经在史天王的怀抱里。
——是哪一个史天王呢?
楚留香不愿再提这些事,他的心在刺痛,唯一让他觉得有一点安慰的是——“江湖人的传说,有些并不是真的,史天王并不是传说中那么粗暴凶恶残忍的人。”
“哦?”
“这是我自己亲眼所见,我不能不告诉你。”
杜先生淡淡地笑了笑!
“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这也许只不过是他故意装出来给你看的。”她的声音更冷淡,“他明明可以杀你,却放你回来,也许只不过就因为要你在江湖人面前替他说这些话。”
她又问:“江湖中还有谁的朋友比楚香帅更多?还有谁说的话比楚香帅更可信?”
杜先生冷笑:“史天王能找到楚香帅这么样一个人为他宣扬名声,实在是他的运气。”
楚留香的心开始往下沉,外面的村子里却响起了一声欢呼声,就像是浪潮一样,从海岸那边传过来。杜先生的眼睛里也发出了光。
那个楚楚动人的小女孩已经小鸟般地飞闯了进来,喘着气说:“消息已经来了,公主已经得手,已经在前天夜里割下了史天王的首级!”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的一切事都忽然像烟花般在楚留香心里爆开。
——谁能刺杀史天王?谁能分辨出谁是真的史天王?
只有他的妻子。
没有一个男人会在自己洞房花烛夜的时候让别的男人代替他的。
这就是玉剑公主为什么一定要嫁给史天王的真正目的。
所以她才会在临走的前夕,将她自己献给她真正喜爱的人。
那湖畔的小屋,那湖上的月色,那一夕永远难忘怀的缠绵,那个忍住了满心哀痛,去为别人牺牲了自己的人,那一弯血红的新月,如今都已流星般消逝。
楚留香的心也像是烟花般爆开了,杜先生却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我们成功了,我们终于成功了,我们大家付出的代价都没有白费。”她紧握着楚留香:“我知道你本来一定以为这次你已彻底失败了,可是这一次你也没有败。败的是史天王。”
楚留香冷冷地看着她,冷冷、冷冷地看了她很久,才用一种几乎已经完全没有情感的声音说:“是的。”
午夜兰花
第一部 盲者
——这个卖药的郎中用一根白色的明杖点路,走入了这个安静平和的小镇,然后就开始敲起他那面小小的铜锣,却不知……
【第一章】铁大爷
01
风在呼啸。
风是从西面吹来的,啸声如鬼卒挥鞭,抽冷了归人的心,也抽散了过客的魂魄。
幸好这里没有归人,也没有过客。
这里什么都没有。
街道上没有驴马车轿,店铺里没有生意往来,炉灶中没有燃薪火炭,锅镬里没有菜米鱼肉,闺房间也没有呢喃燕语和脂粉刨花油香。
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人,连一个活着的人都没有。
一片死寂。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风忽然停了,死寂的长街上,却忽然有一条白犬拖着尾巴走上了这条铺着云散青石板的长街。
有人在犬后。
有一盲人。
02
这个盲者穿一身已经洗得发白又被风沙染黄的青布花裳,用一根白色已变灰的明杖点路,点上了青石板,“笃”的一声响,点上了黄土路,闷闷的“卜”的一声。
风又来了。
招牌在风中摇曳,招牌上的铁环与吊钩摩擦,击音如拉锯,令人牙根发酸。白犬在吠叫,吠声嘶哑,破碎的窗纸被风吹得就好像痛苦与喘息。
盲者已经敲起了他那面招徕客人的小铜锣,锣声清脆,却又忽然停止。
——那些让人愉快的声音到哪里去了?
——那些店铺里的伙计正和妇女老媪讨价还价的声音,杓子在锅子里翻炒烹炸的声音,妈妈打小孩屁股的声音,小孩的哭声,小姑娘吃吃的笑声,骰子掷在碗里的声音,醉汉的笑声,酒楼上那些假冒江南歌语唱小调的声音。
那些又好玩、又热闹的声音到哪里去了?
锣声停,犬吠声也停顿。
盲者的手垂下,他手里的轻锣小槌,忽然间就好像变得有千斤重,心里忽然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怖。
因为他不知道!
他以前到过这里,可是他不知道这个平常很繁荣的小镇,已经因为某一种神秘的原因,忽然间变成了一个死镇。
不知道,岂非正是人们所以会恐惧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他停下来,他的狗前爪抓地,身子却在往后缩。
没有人,街上没有人,屋里也没有人,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没有人,没有人就应该没有危险,因为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就是人。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动物杀人比“人”杀得更多?
于是盲者又开始往前走,甚至又开始敲响了他那面小小铜锣。
过了一下子,他的狗也开始往前走,这一次它是跟在它的主人后面往前走了。
——狗就是狗。
03
这个本来十分繁荣而且相当安详平和的小镇,怎么会忽然变成一个杳无人迹的死镇?
盲者当然会觉得奇怪。
可是他如果能看得见,他一定会觉得更奇怪。
因为这个小镇虽然荒废死寂无人,但却还是很“新鲜干净”的,屋角里并没有蛛网,铁器也没有生锈,灯中的油没有枯,剩下的衣物被褥也没有发霉,甚至连桌椅上的积尘都不多。
——这里的居民,难道是在一夜间仓皇迁走的?
——他们为什么要如此仓促迁移?
盲者轻轻敲锣,缓缓前行。
风在吹,暮云低垂,人影瘦如削竹。天地间一片暗淡,淡如水墨。
忽然间,有声音从远处响起来了。
是马蹄声,轻轻的,慢慢的,简直就好像盲者的明杖敲在地上的声音一样,虽然并不十分悠闲,但却十分谨慎小心。
来的当然绝不是归人,也不是过客。
——归人的归心似箭,只恨不得能早一点回到父母妻子儿女的温情里,过客赶路心急,怎么会如此从容?
这种蹄声,本来只有在春秋佳日、名山胜水间才能听得见。
此时此地,时非佳时,地非胜地,忽然有这么样一阵蹄声传来,而且来的不止一骑一人,甚至不止十骑十人。
来的是谁?为什么来?
盲者慢慢地往后退,他的狗也跟着他慢慢地往后退,退入了一个阴暗的屋檐下。
他已经听出来的人最少在三十骑之上,甚至可能超过五十骑。
因为他的耳朵一向很灵,因为他是盲人,如果一个人的眼睛看不见,岂非只有用心用耳朵去听?
04
来的人果然有五十骑,五十一骑。
五十一骑快马,名种,纯种,快,快而经久,千中选一,价如纯银。
如果说它们是“日行千里”的快马,也不能算太夸张。
可是现在它们却走得很慢。
五十一骑快马上,五十一条男子汉,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老有少,可是其中最少有五十个人有某几种共同的特点。
——他们都非常精壮勇猛剽悍,他们都曾身经百战,本来都应该非常冷静沉着,可是现在却又全都显得非常急切焦躁不安。
他们在这种情绪下,本来应该打马飞驰,马累死,人累死,都没关系。
马是健马,人是好汉,能多快,就有多快。
可是他们为什么这么慢?
五十一骑,五十个人,他们这么慢,是不是因为另外那个人?
不是的。
另外那个第五十一个人,他的精气,他的体魄,他的神采,他的凶悍,从他身上所透露出的那各种力量,都不是另外五十个人所能比得上的。
就算那五十个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他一个。
因为他就是西南道上所有英豪侠客的支柱,坐镇在长安的铁大爷。
——铁大爷没有别的名字,他就姓铁,他的名字就叫铁大爷。
05
——铁大爷身高七尺九寸半,体重一百三十九斤,据说他最宠爱的女人羊玉曾经要求他为她做一件事。
她要他脱光衣服运一运力,让她数一数他身上能够凸起的肌肉有多少条?
三百八十七条。
羊玉告诉她的闺中密友:“真的有三百八十七条,一条都不少,每一条都硬得像铁一样。”
铁大爷的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的硬功夫,是天下闻名的。
他的爱妾羊玉温柔如羊,润滑如玉,也没有人不知道。
只可惜这位羊姑娘的闺中密友,并不是一位像她一样温柔的大姑娘,而是个温柔的小男人。
——在某些方面来说,外门硬功无敌的男子汉,是绝对比不上一个温温柔柔的小男人的。
铁大爷当然绝不温柔。
他的脾气暴躁,性如烈火,从来也没有等过任何人,现在他看起来远比他的随从们更焦急,他的马也更快,可是他也在慢慢地走。
为什么呢?性烈如火的铁大爷,是几时学会忍耐的?怎么会变得如此迁就别人?
因为一顶轿子。
在这五十一骑快马间,居然有四个精赤着上身,穿着绣花撒脚裤的俊美少年,用一种舞蹈般的步伐,抬着一顶轿子,走在铁大爷的铁骑边。
轿子在这个小镇最豪华的“四海酒楼”前停下,铁大爷立刻弓身下马,另外五十骑上的骑士,几乎也在同一时间中用同一姿态下马来。
抬轿的少年放下轿杆,打起轿帘,过了很久轿子里才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搭上了这个少年的臂。
这只手修长柔美洁白,指甲修剪得非常仔细,皮肤光滑如少女,搭在这少年黝黑结实粗壮的手臂上,显得更刺眼。
这只手无疑是个少女的手,手上还戴着三个镶工极细致的宝石戒指,每一个戒指的价值至少都在千两以上。
这个女孩当然是铁大爷的爱宠,所以他才会等她,所以她才戴得起这种戒指。
令人想不到的是,从轿子里走出来的,却是个已经老得快死了的小老头。
一个穿一件翠彩缎子上绣满了白丝小兔长衫的小老头。
一个无论谁看见都会觉得恶心得要命的小老头,可是他那一双眯眯的小眼里,就像是有一双刀。
他的人还在轿子里,这双刀已经盯在瞎子的身上。
06
盲者已经蹲了下来,蹲在阴暗的屋檐下,就好像一个缩入了壳中的蜗牛,以为他看不见别人,别人也就看不见他,可是这个穿一件绣花长袍的老人已经走到他面前了,如刀双眼,眼光已经盯在他的脸上。
老人的脚步轻如兔,盲者的眼睛瞎如蝙蝠,可是他的狗已经全身绷紧如弓弦。
盲者,不知道。
他看不见四下的杀机,看不见老人的刀眼,也没有听见那狡兔般的脚步声。
老人盯着他,很久之后才慢慢地回头,铁大爷就在他回头处。
他没有说话,可是他的眼却在问:“是杀,还是不杀?”
其实他根本用不着问的,“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掉一个”,“杀”,应该是唯一的答复。只要一个很简单的手势,这个盲者就已被乱刀分尸。
生命是如此可贵,为什么又会常常变得如此卑贱?
07
日落、黄昏,暮色渐深,夜色已临。盲者已经走在另一个市镇的一条小巷里。小巷深处,依稀仿佛可以听见一声声木鱼声,就好像盲者手里明杖点地声一样空虚单调而寂寞。
寂寞又何妨?只有活着的人才会觉得寂寞,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有这种会令人冷入血液骨髓的感觉,那至少总比什么感觉都没有的好。
盲者居然还没有死,他自己也在奇怪,那些人为什么没有杀他?
小巷尽头处,有一扇门,窄门。盲者敲这扇窄门,敲一下,停,然后再敲四下,三快一慢,停,然后再两下,尽量要把这七次敲门声中,充塞入一种很奇怪而有趣的节奏感。
于是窄门开了。
来开门的人,是个天生就好像是为了来开这种门的人,窄窄的门,窄窄的人,提一盏昏昏沉沉的灯笼,平常得很,可是在平常中却又偏偏显得有点神秘兮兮的样子。
窄门里是个已经荒废了的庭园,荒草没径,花木又枯,一位发白如霜腰弯如弓的老太太,独坐在屋檐下用通草结一朵花。
假花。小小的白色假花。
花未结成,就是死的。
大屋、高檐、长廊、孤灯、老妪,古老的宅院,冷冷的夜色,远处的风声如弃妇夜泣。
盲者停下,向老妪屈身致意。
“三婶,你好。”
“我好、我好,你也好、你也好。”老太太干干的脸上露出了难见的微笑:“我们大家都好,还都活着,怎么会不好?”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刚好结成一朵花,虽然苍白无颜色,但却很精致、很好看。
看到她自己结成的这朵花,老太太脸上的微笑忽然僵死,就好像一个最怕蛇的人,忽然看到自己手里有一条蛇一样。
——这不是蛇,是一朵白色的菊花。
——看到自己结的一朵假花,这位老太太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恐惧?
盲者看不见她这种突然的变化,只问:“侄少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