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楚留香新传4:新月传奇·午夜兰花(14)

楚留香正坐在一张和小桌有同样风味的椅子上,看着桌上的酒菜发怔。

他一把就被那大汉抓住,只因为他看得出那大汉对他并没有恶意,抓的也不是他的要害。

他当然也有把握随时能从那大汉的掌握中安然脱走。

最重要的一点还是,他实在很想看看那大汉究竟要对他怎么样。

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明白那大汉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把楚留香架在肩上,送到这里来,替楚留香扯直了衣服,拿了张椅子让楚留香坐下,又对楚留香咧嘴一笑,用最支吾的态度拍了拍楚留香的肩,然后就走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谁要他把楚留香送到这里来的?

——这地方的主人是谁?人在哪里?

楚留香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碧纱窗外星光朦胧,他推开窗户,湖上水波粼粼,满天星光仿佛都已落入湖水中。

天地间悄然无声,他身后却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足音。

楚留香回过头,就看到了一弯足以让满天星光都失却颜色的新月。

“是你?”楚留香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惊讶:“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新月的眼波也如新月。

“我常到这里来。”她幽幽地说:“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到这里来。”

她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说不出的寂寞。

“车子的轮轴常常都需要加一点油,人也一样,往往也需要一个人静下来想一想。”她说:“有时候,寂寞就像是加在车轴上的那种油,可以让人心转动起来轻快得多。”

她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有点怪怪的,说出来的话也有点怪怪的,好像已经不是楚留香那天在箱子里看见的那女孩,和那个冷淡而华贵的玉剑公主更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只可惜今天晚上你好像已经没法子一个人静下来了。”楚留香故意说:“因为我暂时还不想走。”

“就算你要走,我也不会让你走。”新月说:“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请来,怎么会让你走?”

“是你请我来的?”楚留香苦笑:“用那种法子请客,我好像还没有听说过。”

新月眨着眼笑了。

“就因为你是个特别的人,所以我才会用那种特别的法子请你。”她说:“如果不是因为你又动了好奇心,谁能把你请来?”

楚留香也笑了。

“不管怎么样,能找到那么样一个人来替你请客,也算你真有本事。”楚留香说:“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还以为是看到了一头熊。”

“他本来就叫作老熊。”

“他的舌头是怎么回事?”楚留香忍不住问:“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把那么样一条大汉的舌头割下来?”

“是他自己。”

楚留香又怔住:“他自己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

“因为他生怕自己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新月淡淡地说:“你也应该知道,我这个人经常都有一些不能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楚留香又开始在摸鼻子:“今天你找我来,也是个秘密?”

“是的。”

新月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楚留香:“直到现在为止,除了我们自己之外,绝不会有别人知道你来过这里。”

“以后呢?”

“以后?”新月的声音也很奇怪:“以后恐怕就没有人知道了,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一定会把这件事忘记的。”

说完了这句话,她又做了件更奇怪的事。

她忽然拉开了衣带,让身上穿着的一件轻袍自肩头滑落,让柔和的灯光洒满她全身。

于是楚留香又看到了她那一弯赤红的新月。

新月落入怀中。

她的胴体柔软光滑而温暖。

“我只要你记住,”她在他耳边低语:“你是我第一个男人,在我心里,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要为我去找史天王,而且明明知道这一去很可能就永远回不来了。”她问楚留香:“这种事你以前会不会做?”

“大概不会。”

“像今天我做的这种事,我本来也不会做的。”她柔声说:“可是你既然能做,我为什么不能?”

水波荡漾,水波上已有一层轻纱般的晨雾升起,掩没了一湖星光。

夜已将去,人也已将去。

“我见过我父亲一次。”新月忽然说:“那还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叫我一个奶妈带着我去的,现在我还记得他那时候的样子。”

此时此刻,她忽然提起了她的父母,实在是件让人想不到的事。

楚留香本来有很多事想问她的。

——你的母亲自己为什么不去见他?他们为什么要分手?

他还没有问,新月又接着说:“我还记得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笑起来的时候样子更好看,我实在很想要他抱一抱我。”

新月的声音很平静:“可是他的手一直都在握着他的剑,握得好紧好紧,吓得我一直都不敢开口。”

“他也一直都没有抱你?”

“他没有。”

楚留香什么事都不再问了。

一个流落在天涯的浪子,剑锋上可能还带着仇人的血,忽然看到自己亲生的女儿已经长得那么大了,那么纯洁、那么可爱,他怎么忍心让她为了惦记着他而终生痛苦?他怎么能伸出他的手?

这是有情,还是无情?就让人认为无情又何妨?

一个流落在天涯的江湖人,又有谁能了解他心里的孤独和寂寞?

他又何尝要别人去了解他?

晨雾如烟,往事也如烟。

“从此我就没有再见到过他,以后我恐怕也不会再见到他了。”新月说:“我只希望你能告诉他,我一直都活得很好。”

楚留香沉默着,沉默了很久:“以后我恐怕也未必能见到他。”

“是的,以后你也未必能见到他了。”新月幽幽地说:“以后你恐怕也不会再见到我。”

长江,野渡。

野渡的人,却没有空舟,人就像空舟一样横卧在渡头边,仰望着天上一朵悠悠的白云。

白云去来。

白云去了,还有白云会来。

人呢?

“睡在那里的人是不是楚香帅?”

一条江船顺流而下,一个白衣童子站在船头上,远远地就在放声大呼。

“船上有个人想见楚香帅,楚香帅一定也很想见他的。”童子的嗓子清亮:“楚香帅,你要见就请上船来,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可是这条船并没有停下来迎客上船的意思,仰卧在渡头上的人也没有动。

江水滔滔,一去不返。

这条船眼看着也将要随着水浪而去了。

人却已飞起,忽然间飞起,掠过了四丈江流,凌空翻身,足尖踢起了一大片水花。

然后他的人就已经落在船头上,看着那个已经吓呆了的白衣童子微笑。

“我就是楚留香,你叫我上船,我就上来了。”他说:“可是船上如果没有我想见的人,你最好就自己先脱下裤子,等着我来打你的屁股。”

他笑得似乎有点不怀好意。

“樱子姑娘,你自己也应该知道,我完全没有一点想要见你的意思。”

船舱里一片雪白,一尘不染,舱板上铺着雪白的草席。

白发如云的石田斋彦左卫门盘膝坐在一张很低矮的紫檀木桌前,态度还是那么温和高雅而有礼。

“能够再见到香帅,实在是在下的幸运。”老人说:“在下特地为香帅准备了敝国的无上佳酿——菊正宗,但愿能与香帅共谋一醉。”

带着淡香的酒,盛在精致的浅盏里,酒色澄清,全无混浊。

他自己先尽一盏,让跪侍在旁边的侍女将酒器斟满,再以双手奉给楚留香。

这是他们最尊敬的待客之礼。

“在下是希望香帅能明白,樱子上次去找香帅,绝不是在下的意思。”

“不是?”

“香帅风流倜傥,当世无双,世上也不知有多少女子愿意献身以进,又岂是别人的主意?”老人微笑:“这一点香帅想必也应该能明白的。”

他的态度虽然温和有礼,一双笑眼中却仿佛另有深意。

楚留香凝视着他,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怎么能找到我的?”

石田斋的目光闪动。

“实不相瞒,在下对香帅这两天的行踪确实清楚得很。”

“有多清楚?”

“也许比香帅想象中更清楚。”

楚留香霍然站起,又慢慢地坐下,将一盏酒慢慢地喝了下去,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此酒清而不涩,甜而不腻,淡中另有真味,果然是好酒。”

他也让侍女将酒器斟满,奉送给老人,忽然改变了话题:“你知道我想见的人是谁?这个人此刻也在这里?”

石田斋却不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滚滚江流,过了很久之后,忽然轻轻叹息:“你看这江水奔流,终日不停,就算有人将万两黄金整个丢下去,也只不过会溅起一片水花而已。等到水花消失时,江流还是不改,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老人说:“不管你投入的是万两黄金,还是百斤废铁,结果都是这样子的。”

楚留香也在看着窗外的江水,仿佛也看得痴了。又过了很久,老人才接着道:“世事本就如此,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一过去之后,便如春梦般了无痕迹可寻。”

石田斋的叹息声中的确像是充满了悲伤。

“事如春梦了无痕,此情只能成追忆,让人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的笑眼中忽然射出了利刃般的精光,逼视着楚留香!

“可是你有。”石田斋说:“别人虽然没有,可是你有。”

“我有什么?”

“你可以选择,是要成全别人,让此情永成追忆,还是要成全你自己?”

他的声音也如利刃般逼人:“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助你寻回你的梦中人,载你们到一处世外桃源去,让你们两情欢洽,共度一生。”石田斋厉声道:“这是别人梦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你若轻易放弃了,必将后悔痛苦终生。”

楚留香静静地听着,好像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有他最亲近的朋友,才能看出他深藏在眼中的那抹痛苦之色。

可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不在这里。

老人的声音又转为温和:“这是你的事,选择当然也在你。”

这种选择无疑是非常痛苦的,甚至比没有选择更痛苦。

楚留香却忽然笑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你劫人不成,杀我又不成,所以只有用这种法子,要我助你破坏这门亲事。因为史天王和杜先生联婚之后,你更没法子对付他了,简直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石田斋神色不变。

“纵然我确有此意,对你也是有好处的。”老人说:“既然是对彼此都有利的事,又有何不可行?”

“只有一点不可。”

“哪一点?”

“其实还不止一点,最少也有两点。”楚留香悠然道:“第一,我并不想到什么见鬼的世外桃源去。灯红酒绿处,罗襦半解时,就是我的桃源乐土。”

他自女侍手中接过了酒壶:“第二,我根本就不想娶老婆,我这一辈子连想都没有去想过。”

石田斋沉默。

楚留香一手托酒盏,一手持酒壶,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喝个不停。

石田斋看着他,瞳孔仿佛在渐渐收缩,声音却变得更温和:“江湖传言,昔年血衣剑客薛衣人剑法号称当世第一,可是也曾败在香帅手下。”老人说:“在下也曾学剑多年,也想领教香帅的剑法,就请香帅赐教。”

他并没有站起来,他的手中也没有剑。

这个自称曾经学剑多年的老人,只不过用两根手指拈起了一根筷子,平举在眼前。

这不是攻击的姿势。

可是一个真正学过剑的人,立刻就可以看出,这种姿势远比世上所有的攻击都凶险,甚至远比春雷的刀和杜先生的花枝更凶险。

就在这完全静止不动的一姿一势一态间,已藏着有无穷无尽的变化与杀机。

他的手中虽然没有春雷伊次那种势如雷霆的秘剑,但却完全占取了优势。

因为楚留香全身上下每一处空门,都已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他手里的这根筷子虽然也没有采取杜先生那种抢尽先机的一刺,可是他也没有让楚留香抢得机先。

抢就是不抢,不抢就是抢,后发制人,以静制动。剑法的精义,已尽在其中。

何况楚留香根本不能抢,也不能动。

楚留香正在倒酒。用一只手托酒盏,一只手持酒壶,为自己倒酒。

他自己已经将自己的两只手全都用在这种最闲适、最懒散、最没有杀气的行动中,他心里就算有杀机与戒备,也已随着壶中的酒流出。

他怎么能动?

可是壶中酒总有倒尽倒完的时候,酒盏也总有斟满的时候。

无论是壶中的酒已倒完,还是酒盏已被斟满,在那一刹那间,他不动也要动的。

石田斋的杀手也必将出于那一瞬间。

这一杯酒,大概已经是楚留香最后的一杯酒了。

酒在杯中。

花姑妈满满地为胡铁花倒了一杯酒,虽然是金杯,也只不过是一杯。

一杯酒就是一杯酒,不是三杯,也不是三百杯。

这一杯酒和别人喝的一杯酒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这个杯子。

连胡铁花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杯子。

幸好他是胡铁花,他喝酒的历史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喝醉的次数大概已经有四五千次,有时候,他一天喝的酒甚至比别人一辈子喝的加起来都多。

可是他喝了这杯酒之后,还是喘了半天气才能开得了口。

“我的妈呀!”胡铁花大叫:“你给我喝酒的这玩意儿到底是个酒杯还是个洗澡盆?”

花姑妈吃吃地笑,又捧起了个大酒坛,好像又要替他斟酒的样子。

胡铁花的眼睛瞪得比牛弹子还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会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只不过想再敬你一杯而已,因为你马上就要走了,要去办大事去了,虽然不是西出阳关,我也要劝你更进一杯。”

花姑妈的声音温柔,笑得也温柔,笑容中,居然还带着点淡淡的离愁。

“劝君更进一杯酒,东海之滨无故人。”她说:“来,我也陪你喝一杯。”

“就算没有故人,我也会回来的,何况那个老臭虫现在一定已经到了那里。”胡铁花苦笑:“可是我如果真的再喝这一杯,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

花姑妈笑了笑:“你认为楚留香真的会去?”

“他说他会去,就一定会去,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也一定会去。”

“要是他去不成呢?”

“怎么会去不成?”胡铁花又瞪起了眼:“如果他自己要去,有谁能不让他去?有谁能拦得住他?”

花姑妈叹了口气:“如果没有人知道他要去,现在他确实很可能已经到了那里,只可惜他有个朋友的嘴巴比洗澡盆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