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楚留香新传2:蝙蝠传奇(26)

张三道:“可是那四个舱房里住的人,一直都没有露面,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胡铁花眨了眼睛,道:“也许……那里面住的是女人,知道有几条大色狼上船来了,自然要将房门关得紧紧的,也免得引狼入室。”

张三道:“原随云既然是个正人君子,又怎么会藏着女人?”

胡铁花笑道:“君子又怎样?君子也是人呀,也一样要喝酒,要女人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句话你难道没听过?”

张三也笑了,笑骂道:“所以你也觉得自己很像是个君子了,是不是?”

胡铁花笑道:“胡先生正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大的君子,老臭虫也是个……”

他转过头,才发现楚留香已睡着了。

除非真的醉了,胡铁花总是最迟一个睡着的。有时候他甚至会终宵难以成眠,所以常常半夜起来找酒喝。

别人说他是酒鬼,他笑笑;别人说他是浪子,他也笑笑。

别人看他整天嘻嘻哈哈,胡说八道,都认为他是世上最快乐、最放得开、最没有心事的人。

他自己的心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用尽千方百计甩脱了高亚男,到处去拈花惹草,别人认为他“很有办法”,他自己似乎也觉得很得意。

可是他的心,却始终是空的,说不出的寂寞,说不出的空虚,尤其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寂寞得简直要发疯。

他也想能找到个可以互相倾诉、互相安慰、互相了解的伴侣,却又始终不敢将自己的情感付出去。

他已在自己心的外面筑了道墙,别人的情感本就进不去。

他只有到处流浪,到处寻找。

但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常常会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对高亚男那么残忍。

也许他始终都是在爱着高亚男的。

可是他自己却又拒绝承认。

“人们为什么总是对已得到的情感不知加以珍惜,却在失去后再追悔呢?”

这种痛苦,也许只有楚留香才能了解。

因为楚留香也有着同样的痛苦,只不过他比胡铁花更能克制自己——?但克制得愈厉害,痛苦是否也就愈深呢?

胡铁花暗中叹了口气,告诉自己,“我的确累了,而且有点醉了,我应该赶快睡着才是。”

痛苦的是,愈想赶快睡着的人,往往愈睡不着。

张三也睡了,而且已开始打鼾。

胡铁花悄悄爬起来,摸着酒瓶,本想将张三弄醒,陪他喝几杯。

也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轻得就仿佛是鬼魂。

如此深夜,还有谁在走动?难道也是个和胡铁花同样寂寞,同样睡不着的人?却不知是不是也和胡铁花同样想喝酒。

喝酒正和赌钱一样,人愈多愈好,有时甚至连陌生人都无妨;酒一喝下去,陌生人也变成了朋友。

“不管他是谁,先找他来陪我喝两杯再说。”

胡铁花心里正在打着主意,忽又想到在海阔天船上发生的那些事情,想起张三方才所说的那些话。

“难道这条船上真藏着对我们不怀好意的人?”

想到这里,胡铁花立刻开了门,一闪身,鱼一般滑了出去。

走道里没有人影,连脚步声都听不到了。

对面一排四间舱房,果然有人住,门缝下还有灯光漏出。

胡铁花真恨不得撞开门瞧瞧,躲在里面的人究竟是谁?

但里面住的若真是原随云的姬妾,那笑话可真闹大了。

胡铁花伸出手,又缩回。

他觉得那脚步声仿佛是向甲板上走过去的。

他也跟了过去。

风暴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大,现在似已完全过去,满天星光灿烂,海上风平浪静,点点星火,尽都映入了碧海里。

船舷旁,痴痴地站着一个人,似乎正在数着海里的星影。

轻轻的风,吹得她发丝乱如相思。

是谁?

如此星辰如此夜,她又是“为谁风露立中宵”?

胡铁花悄悄地走过去,走到她身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听到这声咳嗽,她才猝然转身。

是金灵芝。

满天星光,映上了她的脸,也闪亮了她目中晶莹的泪光。

她在哭。

这豪气干云,甚至比男人还豪爽的巾帼英雄,居然会一个人站在深夜的星光下,一个人偷偷地流泪。

胡铁花怔住了。

金灵芝已转回头,厉声道:“你这人怎么总是鬼鬼祟祟的,三更半夜还不睡觉,到处乱跑干什么?”

她声音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凶,却再也骗不过胡铁花了。

胡铁花反而笑了,道:“你三更半夜不睡觉,又为的是什么?”

金灵芝咬着嘴唇,大声道:“我的事,你管不着,走开些。”

胡铁花的脚就好像钉在甲板上了,动也没有动。

金灵芝跺脚道:“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胡铁花叹了口气,悠悠道:“我也和你一样睡不着,想找个人聊聊。”

金灵芝道:“我……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胡铁花瞧了瞧还在手里的酒樽,道:“就算没什么好聊的,喝杯酒总是可以吧?”

金灵芝突然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突然回头,道:“好,喝就喝。”

星光更亮,风露也更重了。

胡铁花却觉得温暖了起来,虽然两人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一樽酒,已很快地喝了下去。

胡铁花这才开口,道:“还有没有意思再喝?”

金灵芝目光遥注着远方,慢慢道:“你去找来,我就喝。”

胡铁花找酒的本事,比猫找老鼠还大。

这次他找来了三瓶。

第二瓶酒喝光的时候,金灵芝的眼波已蒙眬,蒙眬得正如海里的星影。

星影在海水中流动。

金灵芝忽然道:“今天的事,不准你对别人说。”

胡铁花眨了眨眼,道:“什么事?说什么?”

金灵芝咬着嘴唇,道:“我有个很好的家,有很多兄妹,生活一直过得很安逸,别人也都认为我很快乐,是么?”

胡铁花道:“嗯。”

金灵芝道:“我要别人永远认为我很快乐,你明白么?”

胡铁花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方才只不过是在看星星,根本没有流泪。”

金灵芝扭转头,道:“你能明白就好。”

胡铁花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也希望别人都认为我快乐,但快乐又是什么呢?”

金灵芝道:“你……你也不快乐?”

胡铁花笑了笑,笑得已有些凄凉,缓缓道:“我只知道表面上看来很快乐的人,却往往会很寂寞。”

金灵芝猝然回头,凝注着他。

她的眼波更蒙眬,也更深邃,比海水更深。

她仿佛第一次才看到胡铁花这个人。

胡铁花也像是第一次才看清她,才发现她是女人。

很美丽的女人。

后艄有人在转舵,航行的方向突然改变。

船,倾斜。

金灵芝的身子也跟着倾斜。

她伸出手,想去扶船舷,却扶住了胡铁花的手。

现在,连星光似也渐渐朦胧。

朦胧的星光,朦胧的人影。

没有别人,没有别的声音,只有轻轻的呼吸,温柔的呼吸。

因为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已多余。

也不知过了多久……

金灵芝幽幽道:“我……我一直都认为你很讨厌我。”

胡铁花道:“我也一直都认为你很讨厌我。”

两人目光相遇,都笑了。

满天星光,似乎都已溶入了这一笑里。

金灵芝慢慢地提起个酒瓶,慢慢地倾入海水里。

有了情,又何必再要酒?

金灵芝眨着眼道:“我把酒倒了,你心不心疼?”

胡铁花道:“你以为我真是个酒鬼?”

金灵芝柔声道:“我知道……一个人若是真的很快乐,谁也不愿当酒鬼的。”

胡铁花凝注着她,忽然笑了笑,道:“老臭虫自以为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但有些事情,他也一定想不到。”

金灵芝道:“什么事?”

胡铁花的手握得更紧,柔声道:“他一定想不到你也会变得这么温柔。”

金灵芝咬着嘴唇,嫣然道:“他一定总认为我是个母老虎,其实……”

她忽然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幽幽地接着说道:“一个人若是真的很快乐,谁也不愿意做母老虎的。”

突听一人冷笑着道:“母老虎配酒鬼,倒真是天生的一对儿。”

船舷的门,是朝外开的。

门背后有个阴影。

这冷笑声正是从门后的阴影中发出来的。

金灵芝猝然转身,挥手,手里的空酒瓶箭一般打了出去。

阴影中也伸出只手,只轻轻一抄,就已将这只酒瓶接住。

星光之下看来,这只手也很白,五指纤纤,柔若无骨。

但手的动作却极快,也很巧妙。

胡铁花身形已展开,大鸟般扑了过去。

酒瓶飞回,直打他面门。

胡铁花挥掌,“啵”地,瓶粉碎,他身形已穿过,扑入阴影。

阴影中也闪出了条人影。

胡铁花本可截住她的,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的人似乎突然怔住。

人影再一闪,已不见。

金灵芝赶过去,胡铁花还怔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向前瞪着,目中充满了惊奇之色,就好像突然见到了鬼似的。

船艄后当值掌舵的水手,什么人也没有瞧见。

那人影到哪里去了?莫非躲入了船舱?

金灵芝转了一圈,再折回。

胡铁花还是呆呆地怔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过。

金灵芝忍不住道:“你看到那个人了,是不是?”

胡铁花道:“嗯。”

金灵芝道:“她是谁?”

胡铁花摇了摇头。

金灵芝道:“你一定认得她的,是不是?”

胡铁花道:“好像……”

他只说了两个字,立刻又改口,道:“我也没有看清。”

金灵芝瞪着他,良久良久,才淡淡道:“她说话的声音倒不难听,只可惜,不是女人应该说的话。”

胡铁花道:“哦,是么?”

金灵芝冷冷地道:“有些人真有本事,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遇见老朋友……这种人若还要说自己寂寞,鬼才相信。”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已扭过头,走下船舱。

胡铁花想去追,又停下,皱着眉,喃喃道:“难道真的是她?……她怎会在这里?”

【第十四章】人鱼

天已亮了。

那四间舱房的门,始终是关着的,既没有人走进去,也没有人走出来,更听不到说话的声音。

胡铁花一直坐在梯口,盯着这四扇门。

他整个人都仿佛变得有些痴了,有时会微笑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很开心的事,有时忽然又会皱起眉,喃喃自语:“会不会是她?……她看到了什么?”

第一个走出门的,是张三。

在水上生活的人,就好像是鱼一样,活动的时候多,休息的时候少,所以起得总是比别人早。

他看到胡铁花一个人坐在楼梯上,也怔了怔,瞬即笑道:“我还以为又不知道到哪里去偷酒喝了,想不到你还这么清醒,难得难得。”

胡铁花道:“哼。”

张三道:“但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发什么怔?”

胡铁花正一肚子没好气,几乎又要叫了起来,大声道:“你打起鼾来简直就像条死猪,而我又不是聋子,怎么受得了?”

张三上上下下瞧了他两眼,喃喃道:“这人只怕是吃错药了……有些女人听不到我打鼾的声音,还睡不着觉哩。”

他手里提着脸盆,现在就用这脸盆作盾牌,挡在面前,仿佛生怕胡铁花会忽然跳起来咬他一口似的。

胡铁花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挡错地方了,为什么不用脸盆盖着屁股?我对你的脸实在连一点兴趣也没有。”

张三道:“你倒应该找样东西来把脸盖住才对,你的脸简直比屁股还难看。”

话未说完,他已一溜烟逃了上去。

跟着走出来的是楚留香。

他看到胡铁花一个人坐在那里,也觉得很惊讶,皱着眉打量了几眼,才道:“你的脸色怎么会这么难看?”

胡铁花本来已经火大了,这句话更无异火上加油,脸拉得更长,道:“你的脸好看!你真他妈的是个小白脸。”

楚留香反而笑了,摇着头笑道:“看起来我刚好又做了你的出气筒,却不知是谁又得罪了你,还是张三?”

胡铁花冷笑道:“我才犯不着为那条疯狗生气,他反正是见人就咬的。”

楚留香又上上下下瞧了他两眼,沉声道:“昨天晚上莫非出了什么事?”

胡铁花用力咬着嘴唇,发了好一会儿呆,忽然拉着楚留香跑上甲板,跑到船舱后,目光不停地四下搜索,像是生怕有人来偷听。

胡铁花说话一向很少如此神秘的。

楚留香忍不住又问道:“昨天晚上你究竟瞧见了什么事?”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什么也没有瞧见,只不过瞧见了个鬼而已。”

他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倒真像是撞见了鬼。

楚留香皱眉道:“鬼?什么鬼?”

胡铁花道:“大头鬼,女鬼……女大头鬼。”

楚留香忍不住要摸鼻子了,苦笑道:“你好像每隔两天要撞见一次女鬼,看上你的女鬼倒真不少。”

胡铁花道:“但这次我撞见的女鬼是谁,你一辈子也猜不到。”

楚留香沉吟着道:“那女鬼难道我也见过?”

胡铁花道:“你当然见过,而且还是很老的老朋友哩。”

楚留香笑了笑,道:“总不会是高亚男吧?”

胡铁花道:“一点也不错,就是高亚男。”

楚留香反倒怔住了,喃喃道:“她怎会在这条船上?你会不会看错人?”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我会看错她?!……别的人也许我还会看错,可是她……她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的。”

楚留香沉吟着,道:“她若真的在这条船上,枯梅大师想必也在。”

胡铁花道:“我想了很久,也觉得这很有可能,因为她们的船也沉了,说不定也都是被原随云救上来的。”

楚留香道:“而且,她们的目的地也正和原公子一样。”

胡铁花道:“那老怪物脾气一向奇怪,所以才会整天关着房门,不愿见人。”

楚留香慢慢地点了点头。

胡铁花道:“原随云想必也看出她的毛病了,所以才没有为我们引见。”

楚留香忽然道:“她看到你,说了什么话没有?”

胡铁花道:“什么也没有说……不对,只说了一句话。”

楚留香道:“她说什么?”

胡铁花的脸居然也有点发红,道:“她说,母老虎配酒鬼,倒真是天生的一对。”

楚留香又怔了怔,道:“母老虎?……母老虎是谁啊?”

胡铁花苦笑道:“你看谁像母老虎,谁就是母老虎了。”

楚留香更惊讶,道:“难道是金灵芝?”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其实她倒并不是真的母老虎,她温柔的时候,你永远也想象不到。”

楚留香盯着他,道:“昨天晚上,你难道跟她……做了什么事?”

胡铁花叹道:“什么事也没有做,就被高亚男撞见了。”

楚留香摇头笑道:“你的本事倒真不小。”

胡铁花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吃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