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34)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他死了之后,那本账簿上必定会添上新的一页——

傅红雪某月某日入见,紧张疲倦,自大愚蠢,公子大乐。

某月某日,傅红雪死于剑下。

这些账他自己当然看不见了,能看见的人心里一定愉快得很。

棺材冰冷坚硬,新漆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他忽然转身冲出去,先转入那间藏宝的屋子,里面又响起了单调而短促的拔剑声。

他却没有停下来,又右转三次,推开了左边的一扇门。

门内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却可以嗅到一阵淡淡的幽香。

他走进去,掩上门。他知道床在哪里,他已经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床上是不是真的有人?是什么人?

他无法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当工具,可是他也知道那老人说的是真话,一个人若想使自己的紧张松弛,这的确是最有效的法子。

屋子里很静。他终于听见一个人的呼吸声:轻而均匀的呼吸声,就像是春日吹过草原的微风。

他忍不住试探着问:“你是谁?为什么要等我?”

没有回应。

他只好走过去,床铺温暖而柔软,他伸出手,就找到一个更温暖柔软的胴体,光滑如丝缎。

她已完全赤裸。他的手指轻触她光滑平坦的小腹,呼吸声立刻变得急促。

他又问:“你知道我是谁?”

还是没有回应,却有只手,握住了他。

长久的禁欲生活,已使他变得敏感而冲动,他毕竟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他身体已有了变化。

急促的呼吸声已变为销魂的呻吟,温柔地牵引着他。他忽然就已沉入一种深邃温暖的欢乐里。

她的身子就像春日中的草原般温润甘美,不但承受,而且付予。

隐约痴迷中,他仿佛又想起了他第一次接受这种欢乐时的情况;那次也同样是在黑暗中,那个女人也同样成熟而渴望。但她的给予,却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要让他变成一个男人,因为那正是他准备复仇的前夕。

第二天他醒来时,果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充实满足,而且活力更充沛。

人生真是奇妙的事,“消耗”有时反而可以让人更充实。

潮湿的草原在扭动蠕动。

他伸出手,忽又发现这个完全赤裸的女人头上却包着块丝巾。

这是为了什么?难道她不愿让他抚摸她的头发,还是因她根本没有头发?

想到浴池中那雪白圣美的背影,他不禁有了种犯罪的感觉,可是这种罪恶感却使他觉得更刺激。

于是他就完全沉没在一种他从未得到过的欢乐的肉欲里,他终于完全松弛解脱。

他终于醒了。

多年来他都没有睡得这么甜蜜过,醒来时身旁却已没有人,枕畔还留着幽香,所有的欢乐却都已变成春梦般不可追寻。

屋子里居然有了光,桌上已摆好饭菜,后面的小屋池畔栏杆上,还挂着件雪白的长袍。

难道这个女人真的是——

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在温水中泡了半个时辰,再略进饮食后,他就又有了那种充实满足、活力充沛的感觉,自觉已有足够的力量面对一切。

就在这时,门已开了。

卓夫人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美丽的眼睛充满了讥诮之意,冷冷道:“你已准备好了?”

傅红雪点点头。

卓夫人道:“好,你跟我来。”

04

拔剑声已停止,甬道中静寂如坟墓。

卓夫人就在前面,腰肢柔软,风姿绰约,显得高贵而迷人。

可是此刻在傅红雪眼中看来,她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和世上其他所有的女人都完全没什么不同。

因为他已完全冷静,冷如刀锋,静如磐石。

他必须冷静。公子羽就在前面一扇门里等着他,这扇门很可能就是他这一生中走入的最后一扇门。

卓夫人已停下来,转身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道:“现在你若想逃走,我还可以指点你一条出路。”

她的笑容高贵优雅,声音温柔甜蜜。

傅红雪却已看不见,听不见,他推开门,笔直走了进去,走路的姿态还是那么笨拙可笑。

可是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停下来。他手里当然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05

公子羽手里没有握剑,剑在他身旁的石台上。

鲜红的剑,红如鲜血。

他斜倚着石台,静静地等着傅红雪走过来,脸上还是戴着可怕的青铜面具,冷酷的眼神,却远比面具更可怕。

傅红雪却好像没有看见,既没有看见这个人,也没有看见这把剑,他已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至少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无生死,无胜负,无人,无我,这不但是做人最高深的境界,也正是武功中最高的境界。只有在心境完全空灵清澈时,才能使得出超越一切的刀法。不但要超越形式的拘束,还得要超越速度的极限。

他是不是真的能做到这一点?古往今来的宗师名匠们,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火炬高燃。

公子羽脸上的青铜面具,在闪动的火光下看来,仿佛也有了生命,表情仿佛也在变化。

他的眼神却是绝对冷静的,忽然问道:“你是否已决定放弃?”

傅红雪道:“放弃什么?”

公子羽道:“放弃选择见证的权利!”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只想找一个人。”

公子羽道:“谁?”

傅红雪道:“一个铁柜中的老人。”

公子羽的眼睛里忽然起了种奇怪的变化,可是立刻又恢复冷静,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其实他当然知道的,可是傅红雪并没有争论,立刻道:“那么我放弃。”

公子羽仿佛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就只好让我找的六个人来做见证了。”

傅红雪道:“很好。”

卓夫人道:“第一个人就是我,你反不反对?”

傅红雪摇摇头。

公子羽道:“第二位是陈大老板。”

门外立刻有人高呼!

“请陈大老板。”

能够为这一战做见证的人,当然都很有身份,有这种资格的人并不多。

可是这位陈大老板看来却是个平凡而庸俗的人,肥胖的圆脸上虽然带着很和气的笑容,却还是掩不住心里的畏惧。公子羽道:“你当然是认得这位陈大老板的。”

傅红雪道:“我想,这位陈大老板也认得你。”

陈大老板立刻赔笑道:“我认得,一年前我们就已在凤凰集上见过面。”

——荒凉的死镇,破旧的招牌在风中摇曳。

——陈年老酒。

——陈家老店。

傅红雪当然认得这个人,但是他却好像完全不闻不见。

公子羽也不在意,却淡淡地问陈大老板:“你们很熟?”

陈大老板道:“不能算很熟,左右只见过一次面。”

公子羽道:“只见过一次,你就记得!”

陈大老板迟疑着,道:“因为自从这位客官到过小店后,小店就毁了,凤凰集也毁了,我……”

他好像忽然觉得喉咙干涩,不停地咳嗽起来,咳得满头青筋暴露,眼睛里却仿佛有泪流下。

幸好公子羽已挥了挥手,道:“请坐。”

卓夫人立刻扶住他,柔声道:“我们到那边去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过去了的事,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

陈大老板道:“我不……不会……”

一句话没有说完,竟放声大哭了起来。

当世无敌的两大高手决斗,做见证的却在号啕大哭,这种事倒也少见。

公子羽声色不动,淡淡道:“陈老板不但老实敦厚,而且见多识广,做见证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傅红雪道:“是。”

他说得很平静,好像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公子羽也并没有露出失望之色道:“第三位是藏珍阁的主人倪宝峰倪老先生。”

门外也立刻有人高呼!

“请倪老先生。”

一个锦衣华服的老人昂首而入,看着傅红雪时,眼睛里充满怨毒和仇恨。

无论什么样的人,若是看见杀了自己儿女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还能一声不响地坐下来,已经不是件容易事。

倪宝峰已坐了下去,坐在泪流满面的陈大老板旁,眼睛还是在瞪着傅红雪。

公子羽道:“倪老先生是武林前辈,不但识宝,而且识人。”

傅红雪道:“我知道。”

公子羽道:“能够请到倪老先生来做我们的见证,实在是我们的荣幸。”

傅红雪道:“是。”

公子羽道:“我请来这三位见证你都不反对?”

傅红雪摇摇头。

公子羽道:“高手相争,正如国手对弈,一着之失,满盘皆输,所以连心情都受不得半点影响。”

傅红雪道:“我知道。”

公子羽道:“他们都没有影响你?”

傅红雪道:“没有。”

公子羽看着他,眼睛里居然还没有露出丝毫失望之色。

傅红雪脸上也完全没有表情。这三人是他的仇人也好,是他的情人也好,是哭也好,是笑也好,他全不放在心上,因为他根本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这次决斗是公平也好,不公平也好,他也全不在乎。

卓夫人远远地看着他,倪宝峰和陈老板也看着他,每个人的神色都很奇怪,也不知是惊奇,是畏惧?还是佩服?

公子羽却仍然神色不动,道:“第四位是九华山的如意大师。”

门外当然有人高呼!

“请如意大师。”

看见这人慢慢地走进来,傅红雪的脸色就变了,就好像一直不败的堤防,突然崩溃。

【第二十五章】最后一战

01

昔在九江上,遥望九华峰。

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

我欲一挥手,谁人可相从。

君为东道主,于此卧云松。

——李白

九华山在安徽青阳西南四十里,即汉时泾县、陵阳二地。

三国时孙吴分置临城县境,至隋废,唐置青阳县,以在青山之阳为名,属池州府,青山在县北五里,逾梅家岭,与贵池接壤。

九华山南望陵阳,西朝秋浦,北接五溪大通,东际双峰龙口,昔名九子山。

唐李白游九子山,见其山峰并峙,如莲开九朵,改之为九华山。

书籍上有记载:“旧名九子山,唐李白以九峰如莲花削成,改之为九华山。”

青阳县志上也有记载:“山近县西四十里,峰之得名者四十八,岩十四,洞五,岭十一,泉十八,源二,其余台石池涧溪潭之属以奇胜名者不一。”

“知行合一”的王阳明曾读书于此山中,与李白书堂并名千古。

诗仙李白“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有序。

……太史公南游,略而不书,事绝故老之口,复阙名贤之纪,虽灵仙往复而赋咏笔墨间,予乃削其旧号,加以九华之目,时访道江汉,憩于夏侯迥之堂,开檐岸帻,坐眺松雪,因与二三子联句,传之将来。

他们的诗是这样的:

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李白

层标遏迟日,半壁明朝霞。——高霁

积雪曜阴壑,飞流喷阳崖。——韦权舆

青荧玉树色,缥缈羽人家。——李白

九华山不但是诗人吟咏之地,也是佛家的地藏王道场。

《地藏十轮经》:“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尽藏。”取名地藏。

《大乘佛经》上记载的是:“地藏受释尊付嘱,令救度六道众生,决不成佛,常现身地狱中,以救众生之苦难,世称幽冥教主。”

《地藏本愿经》二卷,唐实义难陀译,经中记载:“佛升忉利天为母说法,后召地藏大士永为幽冥教主,使世上有亲者皆得报本荐亲,咸登极乐。”

这本书多说地狱诸相及追荐功德,为佛门的孝经。

经中又说地藏菩萨救度众生,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之弘愿,故名“地藏本愿”。

所以“九华剑派”不但剑术精绝,同时也有诗人的浪漫,和佛家的玄秘。

武林中有七大剑派,九华山并不在其内,因为九华山门下的弟子本就极少,行踪更少出现在江湖。

多年前江湖中就已盛传九华派已与幽冥教合并,同时供奉的两位祖师,一位是地藏王菩萨,另一位就是诗酒风流、高绝千古的李白。

据说这位青莲居士不但是诗仙,也是剑仙,九华的剑法,就是他一脉相传,直到千百年后,江湖中又出现位奇侠李慕白,也是九华派的嫡系。

这些传说使得九华派在江湖人心目中变得更神秘。九华门下的弟子,行踪也更诡秘,近年来几乎已绝迹于江湖。

但这些却还都不是让傅红雪吃惊的原因,令他吃惊的,是如意大师这个人。

如意大师着白袍,蹬芒鞋,赤足,摩顶,神情严肃,眸子有光,看来无疑是位修为极深的出家人,一位出家的女人。

她看来仿佛已近中年,身材适中,容貌端正,举止规矩有礼,一张表情严肃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更没有足以令人吃惊之处,无论任何人眼中看来,她只不过是个修为严谨的中年尼姑,和佛门中其他千千万万个谨守清规的尼姑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在傅红雪眼中看来,就完全不同了。

她的容貌虽平凡端庄,一双玉手美如春葱,柔若无骨。她赤着芒鞋,不着鸦头袜,露出一双底平趾敛的如霜雪白玉足,更美得令人目眩。她的白布僧袍宽大柔软,一尘不染,遮盖着她绝大部分身体。

没有人会去幻想一个修为严谨的中年尼姑,在僧袍下的胴体是什么样子的。

傅红雪却不能不想。

——栏杆上的洁白僧袍,浴池中的丰美胴体,黑暗中的呻吟呼吸,温暖光滑的拥抱,还有那双牵引他进入梦境的手。

他竟不能不将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出家人,和昨夜那个成熟而充满渴望的女子联想在一起,虽然他一直禁止自己去想,但却偏偏不能不想。

虽然他对一切事都已能不闻不问,无动于衷,可是这规矩严肃的中年尼姑,却使得他的方寸大乱,他已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发干,心跳加速,几乎无法控制。

如意大师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端庄严肃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

傅红雪几乎忍不住要冲过去,撕开她的僧衣,看看她是不是昨夜那个女人,可是他还是勉强忍耐住。

他仿佛听见她在问:“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傅红雪施主?”

他仿佛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回答:“是的,我就是傅红雪。”

卓夫人看着他们,眼睛里的表情狡黠而诡谲。

——她是不是已知道他们的事?

她忽然笑道:“大师驻锡九华,想不到居然也知道傅大侠的名声。”

如意大师道:“贫僧虽然身在方外,对江湖中的事,却并不十分生疏。”

卓夫人又问道:“大师以前是不是见过他?”

如意大师沉吟着,居然点了点头,道:“仿佛见过一次,只是那时天色昏黑,并没有看清楚。”

卓夫人笑道:“大师虽然看不清他,他却一定看清了大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