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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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龙
- 4953字
- 2022-07-26 15:57:01
这一刀不但已突破了刀法中所有招式的变化,也已超越了形式和速度的极限。
卓夫人道:“让我最想不到的是,你居然能从孔雀山庄那地室中逃出来!”
孔雀山庄变为一片瓦砾,卓玉贞就已在画面上出现。天王斩鬼刀怒斩奔马,郝厨子车前炖肉,明月心和卓玉贞被送入孔雀山庄的地室,公孙屠出现,卓玉贞地室中产子……
看到这里,傅红雪的手足已冰冷。
卓夫人道:“她是根绳子,我们本想用她来绑住你的手,你心里若是一直惦记着她和那两个孩子,你的手就等于被绑住了。”
一双手已经被绑住了的人,当然就不值得公子羽亲自动手。
卓夫人叹道:“但是我们却想不到,在那种情况下,你居然还能杀了天王斩鬼刀!”
傅红雪的手握紧,道:“那时你们已准备让她暴露身份,为什么还要她杀杜十七?”
卓夫人道:“因为我们还要利用她做最后一件事。”
傅红雪道:“你们要她用那两个孩子逼我拿出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
卓夫人点点头,道:“直到那时候我们才相信,阴阳大悲赋并没有落在你手里,因为我们知道你为了那两个孩子,是不惜牺牲一切的。”
她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居然练成了大移穴法,居然没有死在她手里,更可惜的是,你居然狠不下心来杀她!”
于是画幅上就出现了那个戴茉莉花的女孩子,正将一匙鸡汤喂入傅红雪嘴里。邻家的老妪正在杀鸡,戴着茉莉花的小婷正在街头的小店中买酒,肥胖的酒铺老板看着她的胸膛,带着淫猥的笑意。他却已醉倒在那低俗的斗室中,仿佛已渐渐习惯了那种卑贱的生活。
卓夫人道:“那时我们本来以为你已完了,就算你还能杀人,也只不过是个疯狂的刽子手,已不值得公子对付你!”
公子羽要对付的,只不过是武林中最强的一个人。
卓夫人道:“如果你已不是武林中最强的人,就算死在阴沟里,我们也不会关心的,所以那时我们已准备找别人去杀了你。”
傅红雪道:“只可惜能杀我的人也不多。”
卓夫人道:“我们至少知道一个。”
傅红雪道:“谁?”
卓夫人道:“你自己。”
傅红雪立刻又想起那凄苦绝望的声音,足以令人完全丧失求生的斗志。无论谁都想不到他到了那种时候,居然还有勇气活下去,也许就因为他有这种勇气,所以才能活到现在。如果连他自己都能击败自己,又何必公子羽亲自出手?
公子羽道:“所以你现在总该已明白,你能活着到这里来,绝不是运气。”
傅红雪再问一遍:“你这么样做,只因为你一定要证明你比我强?”
公子羽道:“不错。”
他眼睛忽又露出那种说不出的悲哀和讥诮之意,道:“因为这一切都只有最强的人才能享受,你若能胜了我,这一切都是你的。”
傅红雪道:“这一切?”
卓夫人道:“这一切的意思,就是所有的一切,其中不但包括了所有的财富、荣誉和权力,甚至还包括了我。”
她笑了笑,笑得温柔而甜蜜:“只要你能胜了他,连我都是你的。”
03
推开门走出去,是条漫长的甬道,就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公子羽已推开门走出去,然后再回身。
“请,请随我来。”
卓夫人并没有跟着傅红雪走出来,现在他们已走到甬道的尽头。
尽头处也是道雕花的木门,精美而沉重,里面一间空阔的大厅中,有个宽广的石台,四面角落上,都有个巨大的火炬。
公子羽慢慢地走上去,站在石台中央:“这就是我们的决斗之处。”
傅红雪道:“很好。”
平坦的石台,明亮的火炬,无论你站在哪里,无论面对着哪一个方向都一样。屋子里甚至连一点风都没有,你出手时的准备和速度,绝不会受到任何外来的影响。
公子羽显然并不想在天时地利上占他的便宜。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
石台两旁,各有三张宽大舒服的椅子,距离石台的边缘,都正好是七尺。
公子羽道:“我们交手时,只能让六个人来观战,他们也就是这一场决斗的证人,你可以任意地选择出三位。”
傅红雪道:“不必。”
公子羽道:“高手相争,胜负的关键往往会决定在一件很小的事上,有自己的朋友在旁边照顾,总比较安心些,你为什么要放弃这权利?”
傅红雪道:“因为我没有朋友。”
公子羽凝视着他,道:“这权利你还是不妨保留,我找来的人之中,如果有让你觉得不安的,你随时都可以拒绝。”
傅红雪道:“很好。”
公子羽道:“你连日劳累,精神体力都难免差些,不妨先在这里休养一段时候,所以决斗的日期,也由你来选择!”
傅红雪迟疑着,道:“明日此刻如何?”
公子羽道:“很好。”
傅红雪道:“那么明天我再来!”
公子羽道:“你不必走,我已经在这里为你准备了居室衣服,你可以安心休养,绝不会有人打扰你,你若有什么需要,我们也可以负责替你办到。”
傅红雪道:“看来这的确好像是场很公平的决斗。”
公子羽道:“绝对是的。”
傅红雪道:“我的棺材你想必也早已准备好了。”
公子羽居然并不否认,道:“那是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是特地从柳州运来的,你若想先去看看,我也可以带你去。”
傅红雪道:“你已看过?”
公子羽道:“我看过。”
傅红雪道:“你很满意。”
公子羽道:“很满意。”
傅红雪淡淡道:“那就够了。”
公子羽的反应更平淡,道:“现在你也许只想去看看你的床。”
傅红雪道:“是的。”
华丽的丝绒窗帘掩住了日色,屋子里黝暗如黄昏。
外面又响起了单调而短促的拔剑声,傅红雪已完全清醒。
刚才他居然睡着了。他并不是被剑声惊醒的,他忽然醒来是因为室里已多了一个人。一个苗条修长的人影,斜倚着窗棂,背对着他,在一件柔软的丝袍下,依稀可以看得出她的腰肢纤细,双腿笔直。
她知道傅红雪已醒来,并没有回头,却轻轻叹息了一声,悠悠地道:“又是一天过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的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为止?”
高贵优雅的声音,柔和优美的体态,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厌倦之意。
傅红雪没有反感。
卓夫人慢慢地接着道:“也许你认为我根本不该来的,我毕竟还是他的妻子,可是这种日子我实在已过得腻了,所以……”
傅红雪道:“所以你希望我能击败他?”
卓夫人道:“不错,我的确希望你能击败他,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有机会能击败他的一个人,你击败他之后,我的生活才会改变。”
傅红雪道:“胜者就能得到一切?”
卓夫人道:“所有的一切。”
傅红雪道:“甚至连他的妻子也不例外?”
卓夫人道:“是的。”
傅红雪忽然冷笑,道:“你既然不是个好妻子,他也不必冒这种险的。”
卓夫人道:“可是他要证明他比你强。”
傅红雪冷冷道:“证明给谁看?这里难道另外还有个主宰他命运的人?他这么样做,也因为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卓夫人霍然回头,凝视着他,美丽的眼睛中充满了惊讶,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
傅红雪道:“你若是我,你会怎么想?”
卓夫人道:“我至少不会像你这样胡思乱想,我会一心想着要怎么样才能击败他。”
她慢慢地走过来,腰肢柔软,眼波如水:“我虽然不能算是个好妻子,却是个很好的女人,你也应该看得出的。”
傅红雪道:“我看不出。”
卓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现在你不妨再看看。”
这句话说完,她身上柔软的丝袍已滑落。
傅红雪的呼吸停顿:他不能不承认这的确是他平生所见过最完美无瑕的胴体。一个高贵的女人,忽然赤裸在自己面前,这种诱惑更令人难以抗拒。
她静静地站在床头,看着他,道:“只要你能战胜,这一切都是你的,但现在却还不是。”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已泛起红晕。他知道自己身体上的变化,他知道她一定也已注意到。
美丽的黄昏,屋子里如此安静,充满了从她身上散发出的优雅香气。
他毕竟是个男人。
她却已拾起了衣衫,燕子般轻盈地走了,走出门,忽又回眸一笑,道:“现在我还不是你的,可是你若需要,我可以找别人来陪你。”
傅红雪握紧双手,忽然问道:“卓玉贞是不是在这里?”
卓夫人点点头。
傅红雪道:“去找她来,立刻就来。”
卓夫人吃惊地看着他,好像连做梦都想不到他会提出这要求。
傅红雪冷冷道:“你刚说道,只要是我要的,你们都可以为我办到。”
卓夫人又笑了,笑容中竟似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秘之意,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选她?你为什么不选明月心?”
傅红雪的身子突然僵硬。
卓夫人悠然道:“你想不到她还没有死?”
傅红雪道:“我……”
卓夫人道:“她也在这里,要不要我去带她来?”
她忽又沉下脸,冷冷道:“我知道你不会要的,你要的是卓玉贞,你喜欢的一向都是她那种低贱毒辣的女人。”
“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地关上。这次她走的时候,已不再回头。
她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冲动愤怒?只为了傅红雪要找的是卓玉贞?
一个美丽狡黠而冷静的女人,通常是不会为这种事生气的。
傅红雪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那单调而短促的拔剑声还在不停地继续着。别人为了这一战已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若为了女人们烦恼,岂非太愚蠢?
可是他仍然不能不去想明月心。她若真的还没有死,落在这些人手里,遭遇也许比死更悲惨。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很久很久没有想到过她了。
一个人对自己心里内疚的事,总是会尽量避免去想的。
忽然间夜已很深,屋子里一片黑暗,外面却有了敲门声。
“什么人?”
“是卓姑娘,卓玉贞卓姑娘。”两个丫环扶着卓玉贞走进来。
她打扮得很美,乌黑的头发上戴满了珠玉,一件鲜红的披风长长地拖在地上,看来竟有几分像是奉旨和番的美人王昭君。
现在她当然已不必再作出那种楚楚可怜的样子,她冷冷地看着傅红雪,面无表情。
丫环们放下纱灯,吃吃地笑着,悄悄地走了。
卓玉贞忽然冷冷道:“是你找我来的?”
傅红雪点点头。
卓玉贞道:“找我来报仇?”
傅红雪道:“我找你来,只因为我本来有几件事要问你。”
卓玉贞道:“现在呢?”
傅红雪道:“现在我已不想问,所以你不妨走。”
卓玉贞道:“你不想报复?”
傅红雪道:“不想。”
卓玉贞道:“你也不想要我上床?”
傅红雪闭上了嘴,他并不怪她,她说这种话,也并不是令人惊讶的事;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若是知道自己不能再用行动去伤害别人时,总是会说些刻毒的话去伤人的。她伤害别人,也许只不过因为要保护自己。
他并不怪她,只是忽然觉得很疲倦,只希望她快走,永远莫要再见。他忽然发现其他的事都不重要,只有明日的那一战才是最重要的。他一定要击败这个直到此刻还在不停拔剑的人,只有战胜这个人,他才能揭破所有的秘密,才能重见明月心。
可是卓玉贞却偏偏还站在那里,盯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悲哀和怨恨。忽然道:“你既然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又何必一定要我来?”
傅红雪道:“就算我不该叫你来的,现在你还是一样可以走。”
卓玉贞道:“不一样了。”
傅红雪道:“有什么不一样?”
卓玉贞道:“不一样了,不一样了……”
她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傅红雪在问什么,嘴里只是不停地反复说着这句话,也不知说了多少遍,眼泪忽然滚落面颊。她的人也倒了下去。鲜红的披风散开,露出了鲜红的血色。
是真的血。鲜血已染红了她赤裸的胴体,她全身上下几乎已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肉。
傅红雪的人跳起来,心却已沉下去。
卓玉贞咬着牙,道:“现在你总该已明白,为什么不一样了……”
傅红雪道:“就因为我要你来,她就将你折磨成这样子?”
卓玉贞笑了笑,道:“其实你早就应该知道,她虽然不让你去碰她,可是她也不愿让你碰别的女人,因为……”
她的笑比哭更悲惨,她还想说下去,但却连一个字都无法再说。
傅红雪还在问:“为什么?为什么?”
卓玉贞又笑了笑,眼帘已合起,一阵浓烈的药味从散开的披风里传出。她死得并不痛苦,因为她全身上下早已被卓夫人的药物麻木。
据说在遥远的天竺,尼罗河畔肥沃的土壤中,生长着一种美丽而奇异的花朵,叫作“罂粟”,不但可以麻醉人的肉体,也能麻醉人的灵魂。
有的女人岂非也正如这种花一样,在她那高贵优雅的躯体中流动着的血,竟比罂粟的花汁更毒。
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只为了不愿让傅红雪碰别的女人?
她和傅红雪相见还不到半日,为什么就有了这种疯狂的妒忌?
没有爱的人,怎么会妒忌?相见只半日的人,怎么会有爱?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过去,轻轻地去推门。如果门已从外面锁上,如果门是铁铸的,他也不会觉得意外。他心里已有了准备。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他都已准备承受。
想不到他轻轻一推,门就开了。门外没有人,漫长的甬道中也没有人,只有那单调短促的拔剑声,还在不停地响。
他沿着这声音传出的方向往前走,甬道长而曲折,每间屋子的距离都很远,也不知经过多少转折后,他才看见一扇门。门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也没有拔剑声。
他还是推开门走进去。他又走回了他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倒在血泊中的卓玉贞已不见了。
屋子里还是同样幽静,虽然少了一个人,却多了一桌菜。
现在正是晚饭的时候。六样很精致的菜,还是热的,还有一盘竹节小馒头,一锅粳米饭,一缸还没有开封的酒。
现在他实在很需要喝一点酒,但是他却又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