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2)

燕南飞沉默着,仿佛在咀嚼着他这两句话,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时你就问我,是不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傅红雪道:“我问过!”

燕南飞道:“那时我就告诉过你,纵然我有心愿未了,也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一向都由我去做。”

傅红雪道:“我记得。”

燕南飞道:“那时我也告诉过你,你随时都可以杀我,却休想逼我说出我不愿的事。”

傅红雪道:“现在……”

燕南飞道:“现在我还是一样!”

傅红雪道:“一样不肯说?”

燕南飞道:“你借我一年时光,让我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现在一年已过去,我……”

傅红雪道:“你是来送死的!”

燕南飞道:“不错,我正是来送死的!”

他捧着他的剑,一个字一个字地接着道:“所以现在你已经可以杀了我!”

他是来送死的!

他来自江南,跋涉千里,竟只不过是赶来送死的!

他金杯盈满,拥妓而歌,也只不过是为了享受死前一瞬的欢乐!

这种死,是多么庄严,多么美丽!

剑仍在手里,刀仍在桌上。

傅红雪道:“一年前此时此地,我就可以杀了你!”

燕南飞道:“你让我走,只因为你知道我必定会来?”

傅红雪道:“你若不来,我只怕永远找不到你。”

燕南飞道:“很可能。”

傅红雪道:“但是你来了。”

燕南飞道:“我必来!”

傅红雪道:“所以你的心愿若未了,我还可以再给你一年。”

燕南飞道:“不必!”

傅红雪道:“不必?”

燕南飞道:“我既然来了,就已抱定必死之心!”

傅红雪道:“你不想再多活一年?”

燕南飞忽然仰面而笑,道:“大丈夫生于世,若不能锄强诛恶,快意恩仇,就算再多活十年百年,也是生不如死!”

他在笑,可是他的笑声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痛苦和悲伤。

傅红雪看着他,等他笑完了,忽然道:“可是你的心愿还未了。”

燕南飞道:“谁说的?”

傅红雪道:“我说的,我看得出。”

燕南飞冷笑道:“纵然我的心愿还未了,也已与你无关。”

傅红雪道:“可是我……”

燕南飞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本不是个多话的人,我也不是来跟你说话的!”

傅红雪道:“你只求速死?”

燕南飞道:“是!”

傅红雪道:“你宁死也不肯把你那未了的心愿说出来?”

燕南飞道:“是!”

这个“是”字说得如快刀斩钉,利刃断铁,看来世上已绝没有任何人能改变他的决心。

傅红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凸出青筋。

只要这柄刀一出鞘,死亡就会跟着来了,这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人能抵挡。

现在他的刀是不是已准备出鞘?

燕南飞双手捧剑,道:“我宁愿死在自己的剑下。”

傅红雪道:“我知道!”

燕南飞道:“但你还是要用你的刀?”

傅红雪道:“你有不肯做的事,我也有。”

燕南飞沉默着,缓缓道:“我死了后,你能不能善待我这柄剑?”

傅红雪冷冷道:“剑在人在,人亡剑毁,你死了,这柄剑也必将与你同在。”

燕南飞长长吐出口气,闭上眼睛,道:“请!请出手。”

傅红雪的刀已离鞘,还未出鞘,忽然,外面传来“骨碌碌”一阵响,如巨轮滚动,接着,又是“轰”的一声大震。

本已腐朽的木门,忽然被震散,一样东西“骨碌碌”滚了进来,竟是个大如车轮、金光闪闪的圆球。

04

傅红雪没有动,燕南飞也没有回头。

这金球已直滚到他背后,眼看着就要撞在他身上。

没有人能受得了这一撞之力,这种力量已绝非人类血肉之躯能抵挡。

就在这时,傅红雪已拔刀!

刀光一闪,停顿。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作全部停顿。

这来势不可挡的金球,被他用刀锋轻轻一点,就已停顿。

也就在这同一瞬间,金球突然弹出十三柄尖枪,直刺燕南飞的背。

燕南飞还是不动,傅红雪的刀又一动。

刀光闪动,枪锋断落,这看来重逾千斤的金球,竟被他一刀劈成四半。

金球竟是空的,如花筒般裂开,现出了一个人。

一个像侏儒般的小人,盘膝坐在地上,花瓣般裂开的球壳慢慢倒下,他的人却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

刚才那一刀挥出,就已能削断十三柄枪锋,就已能将金球劈成四半,这一刀的力量和速度,仿佛已与天地间所有神奇的力量融为一体。

那甚至已超越了所有刀法的变化,已足以毁灭一切。

可是,枪断球裂后,这个侏儒般的小人还是好好地坐着,非但连动都没有动,脸上也完全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个木头人。

门窗撞毁,屋瓦也被撞松了,一片瓦落下来,恰好打在他身上,发出“噗”的一声响。

原来他真的是个木头人。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他不动,傅红雪也不动!

木头人怎么会动?

这个木头人却突然动了!

他动得极快,动态更奇特,忽然用他整个人向燕南飞后背撞了过去。

他没有武器。

他就用他自己的人做武器,全身上下,手足四肢,都是武器。

无论多可怕的武器,都要人用,武器本身却是死的!

他这种武器,本身就已是活的!

也就在这同一瞬间,干裂的土地,突然伸出一双手,握住了燕南飞的双足。

这一着也同样惊人。

现在燕南飞就算要闪避,也动不了。

地下伸出的手,突然动起来的木头人,上下夹攻,木头人的腿也夹住了他的腰,一双手已准备挟制他的咽喉!

他们出手一击,不但奇秘诡异,而且计划周密,已算准这一击绝不落空。

只可惜他们忘了燕南飞身旁还有一柄刀!

傅红雪的刀!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刀!

刀光又一闪!只一闪!

四只手上都被划破道血口,木头人手里原来也有血的。

从他手里流出来的血,也同样是鲜红的,可是他枯木般的脸,已开始扭曲。

手松了,四只手都松开,一个人从地下弹丸般跃出,满头灰土,就像是个泥人。

这泥人也是个侏儒。

两个人同时飞跃,凌空翻身,落在另一个角落里,缩成一团。

没有人追过来。

傅红雪的刀静下,人也静下。燕南飞根本就没有回头。

泥人捧着自己的手,忽然道:“都是你害我,你算准这一着必定不会失手的。”

木头人道:“我算错了。”

泥人恨道:“算错了就该死。”

木头人道:“这件事做不成,回去也一样是死,倒不如现在死了算了。”

泥人道:“你想怎样死?”

木头人道:“我是个木头人,当然要用火来烧。”

泥人道:“好,最好烧成灰。”

木头人叹了口气,真的从身上拿出个火折子,点着了自己的衣服。

火烧得真快,他的人一下子就被燃烧了起来,变成了一堆火。

泥人已远远避开,忽又大喝道:“不行,你现在还不能死,你身上还有三千两的银票,被烧成灰,就没用了。”

火堆中居然还有声音传出:“你来拿。”

泥人道:“我怕烫。”

火堆中又传出一声叹息,忽然间,一股清水从火堆中直喷出来,雨点般洒落,落在火堆上,又化成一片水雾。

火势立刻熄灭,变成了浓烟。

木头人仍在烟雾中,谁也看不见他究竟已被烧成什么样子。

傅红雪根本就连看都没有看,他所关心的只有一个人。

燕南飞却似已不再对任何人关心。

烟雾四散,弥漫了这小小的酒店,然后又从门窗中飘出去。

外面有风。

烟雾飘出去,就渐渐被吹散了。

刚才蹒跚爬过长街的那只黑猫,正远远地躲在一根木柱后。

一缕轻烟,被风吹了过去,猫突然倒下,抽搐萎缩……

经过了那么多没有任何人能忍受的灾难和饥饿后,它还活着,可是这淡淡的一缕轻烟,却使它在转眼间就化做了枯骨。

这时傅红雪和燕南飞正在烟雾中。

【第四章】高楼明月

01

浓烟渐渐散了。

这是夺命的烟,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声名赫赫的英雄,无声无息地死在这种浓烟里。

浓烟消散的时候,木头人的眼睛里正在发着光,他相信他的对手无疑已倒了下去。

他希望还能看见他们在地上做最后的挣扎,爬到他面前,求他的解药。

甚至连石霸天和铜虎都曾经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过。

他们本都是江湖中最凶悍的强人,可是到了真正面临死亡时,就连最有勇气的人都会变得懦怯软弱。

别人的痛苦和绝望,对他说来,总是种很愉快的享受。

可是这一次他失望了。

傅红雪和燕南飞并没有倒下去,眼睛里居然也在发着光。

木头人眼睛里的光却已像他身上的火焰般熄灭。烧焦的衣服也早已随着浓烟随风而散,只剩下一身漆黑的骨肉,既像是烧不焦的金铁,又像是烧焦了的木炭。

燕南飞忽然道:“这两人就是五行双杀。”

傅红雪道:“哼。”

“金中藏木,水火同源”“借土行遁,鬼手捉脚”,本都是令人防不胜防的暗算手段,五行双杀也正是职业刺客中身价最高的几个人之一,据说他们早已都是家财巨万的大富翁。

只可惜世上有很多大富翁,在某些人眼中看来,根本一文不值。

泥人抢着赔笑道:“他是金木水火,我是土,我简直是条土驴,是个土豆,是只土狗。”

他看着傅红雪手里的刀。

刀已入鞘。漆黑的刀柄,漆黑的刀鞘。

泥人叹息着,苦笑道:“就算我们不认得傅大侠,也该认得出这柄刀的。”

木头人道:“可是我们也想不到傅大侠会帮着他出手。”

傅红雪冷冷道:“他这条命已是我的。”

木头人道:“是。”

傅红雪道:“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能伤他毫发。”

木头人道:“是。”

泥人道:“只要傅大侠肯饶了我这条狗命,我立刻就滚得远远的。”

傅红雪道:“滚。”

这个字说出来,两个人立刻就滚,真是滚出去的,就像是两个球。

燕南飞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绝不会杀他们。”

傅红雪道:“哦?”

燕南飞道:“因为他们还不配。”

傅红雪凝视着手里的刀,脸上的表情,带着种说不出的寂寞。

他的朋友本不多,现在就连他的仇敌,剩下的也已不多。

天上地下,值得让他出手拔刀的人,还有几个?

傅红雪缓缓道:“我听说过,他们杀了石霸天,代价是十三万两。”

燕南飞道:“完全正确。”

傅红雪道:“你的命当然比石霸天值钱些。”

燕南飞道:“值钱得多。”

傅红雪道:“能出得起这种重价,要他们来杀你的人却不多。”

燕南飞闭上了嘴。

傅红雪道:“你没有问,只因为你早已知道这个人是谁。”

燕南飞还是闭着嘴。

沉默无言。

傅红雪道:“你的未了心愿,就是为了要对付这个人?”

燕南飞突然冷笑,道:“你已问得太多!”

傅红雪道:“你不说?”

燕南飞道:“不说。”

傅红雪道:“那么你走!”

燕南飞道:“更不能走!”

傅红雪道:“莫忘记我借给你一年,这一年时光,就是你欠我的。”

燕南飞道:“你要我还?怎么还?”

傅红雪道:“去做完你该做的事。”

燕南飞道:“可是我……”

傅红雪霍然抬头,盯着他道:“你若真是个男子汉,就算要死,也得死得光明磊落。”

他抬起头,燕南飞却垂下头,仿佛不愿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

谁都无法解释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是悲愤?是痛苦?还是恐惧?

傅红雪道:“你的剑还在,你的人也未死,你为什么不敢去?”

燕南飞也抬起头,握紧手里的剑,道:“好,我去,可是一年之后,我必再来。”

傅红雪道:“我知道!”

桌上还有酒!

燕南飞突然转身,抓起酒罐子,道:“你还是不喝?”

傅红雪道:“不喝!”

燕南飞也盯着他,道:“不喝酒的人,真的能永远清醒?”

傅红雪道:“未必。”

燕南飞仰面大笑,把半罐子酒一口气灌进肚子里,然后就大步走了出去。他走得很快。

因为他知道前面的路不但艰难,而且遥远,远得可怕。

02

死镇,荒街,天地寂寂,明月寂寂。

今夕月正圆。

人的心若已缺,月圆又如何?

燕南飞大步走在圆月下,他的步子迈得很大,走得很快。

但傅红雪却总是远远地跟在他后面,无论他走得多快,只要一回头,就立刻可以看见孤独的残废,用那种笨拙而奇特的姿态,慢慢地在后面跟着。

星更疏,月更淡,长夜已将过去,他还在后面跟着,还是保持着同样的距离。

燕南飞终于忍不住回头,大声道:“你是我的影子?”

傅红雪道:“不是。”

燕南飞道:“你为什么跟着我?”

傅红雪道:“因为我不愿让你死在别人手里。”

燕南飞冷笑,道:“不必你费心,我一向能照顾自己。”

傅红雪道:“你真的能?”

他不让燕南飞回答,立刻又接着道:“只有真正无情的人,才能照顾自己,你却太多情。”

燕南飞道:“你呢?”

傅红雪冷冷道:“我纵然有情,也已忘了,忘了很久。”

他苍白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又有谁能看得出这冷酷的面具后究竟隐藏着多少辛酸的往事,痛苦的回忆?

一个人如果真的心已死,情已灭,这世上还有谁再能伤害他?

燕南飞凝视着他,缓缓道:“你若真的认为你已能照顾自己,你也错了。”

傅红雪道:“哦?”

燕南飞道:“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能伤害你。”

傅红雪道:“谁?”

燕南飞道:“你自己。”

晨,日出。

阳光已照亮了黑暗寒冷的大地,也照亮了道旁石碑上的三个字:“凤凰集”。

只有这石碑,只有这三个字,还是和一年前完全一样的。

傅红雪本不是个容易表露伤感的人,可是走过这石碑时,还是忍不住要回头去多看一眼。

沧海桑田,人世间的变化本就很大,只不过这地方的变化也未免太快了些。

燕南飞居然看透了他的心意,忽然问:“你想不到?”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想不到,你却早已知道!”

燕南飞道:“哦?”

傅红雪道:“你早已知道这地方已成死镇,所以才会带着你的酒乐歌妓一起来。”

燕南飞并不否认。

傅红雪道:“你当然也知道这地方是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燕南飞道:“我当然知道!”

傅红雪道:“是为了什么?”

燕南飞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混合了痛苦和愤怒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是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