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70)

【第四十四章】丁氏双雄

秋,秋风萧杀。

傅红雪慢慢地走过长街,风吹在他胸膛上,他胸中忽然觉得有种残酷的快意。

他并不是个残酷的人,从不愿伤害别人,也同样不愿别人伤害他。

但这世上却偏偏有种人总认为自己天生就是强者,天生就有伤害别人的权力,而别人却不能伤害到他们一点。

他们也许并不是真正凶恶的人,但这种要命的优越感,不但可恶,而且可恨。

对付这种人唯一的法子,也许就是割下他的耳朵来,让他明白,你伤害了别人时,别人也同样能伤害你。

傅红雪已发现这法子不但正确,而且有效。

九霞号银楼的陈掌柜刚坐下来端起碗茶,茶就溅得他一身都是。

他的手还在抖,心还是跳得很厉害,他从未想到他们的大公子也会痛哭流泪,现在只希望能装作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刚才那脸色苍白的少年,忽然从对街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的茶碗立刻跌在地上,跌得粉碎。

傅红雪已走进了这招牌虽老,粉刷却很新的店铺,冷冷地看着他,道:“你就是这里的掌柜?”

陈掌柜只有点头。

傅红雪道:“那柄金如意是我送来兑银子的,银子呢?”

陈掌柜赔着笑,道:“银子有,有……全都在这里,公子只管随便拿。”

他竟将店里的银子都捧了出来,就好像将傅红雪当作了个打劫的强盗。

傅红雪心里忽然觉得很好笑。

他当然没有笑,板着脸又道:“南宫青只有一个妹妹?”

陈掌柜道:“只有一位。”

傅红雪道:“跟她订亲的人是谁?”

陈掌柜道:“是……是丁家的三少爷,叫……叫丁灵中!”

傅红雪的脸色变了。

陈掌柜却更吃惊,他从未想到傅红雪听到这名字后,脸色竟会变得如此可怕!

斜阳从门外照进来,照在他苍白的脸上。

他的脸似已透明如水晶。

好汉庄的毒酒,易大经的消息,王大洪的毒剑,连伤两命的飞刀……还有梅花庵外那个“人”——都到齐了么?

忽然间,所有的事又全都随着这名字出现在他心里了。

他的心似也变得透明如水晶。

世上本没有能永远隐瞒的秘密,所有的秘密,现在好像忽然都已到了揭穿的时候。

傅红雪忽然大笑,大笑着走出去,只留下那莫名其妙的陈掌柜吃惊地坐在那里。

他也从未想到一个人的笑声竟会如此可怕。

巨大的庄院,黑暗而沉默,只剩下几点疏散的灯火,掩映在林木间。

风中带着桂子和菊花的香气,月已将圆了。

马空群伏在屋脊上,这凄凉的夜色,这屋脊上的凉风,使得他胸中的血又热了起来。

仿佛又回到了那月夜杀人的少年时。

趁着朦胧的夜色,闯入陌生人的家里,随时在准备着挥刀杀人,也随时准备着被人伏击。

那种生活的紧张和刺激,他几乎已将忘却。

可是现在他并不担心被巡夜的人发现,因为这里正是江湖中享誉最久,也最负盛名的三大武林世家之一,夜行人根本不敢闯到这里来,这里也根本用不着巡夜的人,灯光更疏了,远处更鼓传来,已三更。

庄院里的人想必都已睡了,这里的家风,绝不许任何人贪睡迟起,晚上当然也睡得早,马空群的眼睛兀鹰般四面打量着,先算好了对面的落足地,再纵身掠过去。

他并不怕被人发现,但也不能不分外小心。多年来出生入死的经验,已使得他变成了个特别谨慎的人。

掠过几重屋脊后,他忽然看到个很特别的院子。院子幽雅而干净,雪白的窗纸里,还有灯光,奇怪的是,这院子里连一棵花草都不见,却铺满了黄沙。

沙地上竟种满了仙人掌,长满了尖针的刺,在凄凉的月光下看来,更显得说不出的狰狞诡秘。

马空群的眼睛立刻亮了,他知道这一定就是他要找的地方。他要找的人,总算还没有死。

屋子里悄无人声,灯光暗淡而凄迷。

马空群轻轻吐了口气,突然发出种很奇怪的声音,竟像是荒山中的狼嚎一声。

屋子里的灯光立刻熄灭,紧紧关着的门,却忽然开了。

一个嘶哑而又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问道:“是什么人?”

说到“人”字时,他的声音更低。

马空群又吐出口气,道:“是梅花故人。”

黑暗中的声音突然沉寂,过了很久,才冷冷道:“我知道你迟早一定会来的。”

门又紧紧关上,但灯光却仍未燃起。

屋子里是漆黑的,谁也看不清这个不爱花草却爱仙人掌的人,长得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甚至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很难分辨。

这时黑暗中已响起他和马空群耳语般的谈话声。

马空群道:“你是不是认为我不该来?”

这人道:“你当然不该来,我们有约在先,梅花庵的事一过,我们从此就不再来往。”

马空群道:“我记得。”

这人又道:“你也答应过我,从此无论再发生什么事,都绝不牵连到我。”

马空群突然冷笑道:“但食言背信的并不是我。”

这人道:“不是你?难道是我?”

马空群道:“你不该叫人去杀我的。”

这人道:“我叫谁去杀你?”

马空群道:“你自己心里明白,又何必问我?”

这人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你已见到老三?”

马空群冷笑道:“果然是老三,我早就听说过,丁家兄弟里,老三最精明能干,却想不到他除了把你一身功夫全学去了之外,还练得一手飞刀。”

这人道:“飞刀?什么飞刀?”

马空群道:“那天你在梅花庵,拿走了白天羽的两样东西,其中一样就是小李探花送给他的飞刀,你以为我不知道。”

这人沉默着,仿佛在用力咬着牙。

马空群道:“小李飞刀虽然名震天下,但真正见过的人却不多,除了你之外,也没有人能打造出和那一模一样的刀来。”

这人道:“只不过连我都不知道他已练成了小李飞刀。”

马空群冷冷道:“幸好他练得并不高明,所以我总算还能活着到这里来。”

这人又沉默了半晌,突然恨恨道:“我也知道你的万马堂已被人毁了,听说是个叫傅红雪的年轻人,难道他就是那贱人替白天羽生下的儿子?”

马空群道:“不错。”

这人道:“凭他一个人之力,就能毁了你的万马堂吗?”

马空群道:“他一刀出手,绝不会比白天羽少年时差。”

这人道:“他怎么能练成这种刀法的?难道白天羽早已将他的神刀心法传给了那贱人?”

马空群淡淡道:“白天羽对白凤公主本就是真心诚意的。”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阵咬牙切齿的声音,听来如刀锋摩擦,令人不寒而栗。看来他和白天羽之间,的确有深不可解的仇恨。

马空群道:“但若没有叶开在暗中相助,傅红雪也未必能得手。”

这人道:“叶开?他跟白家有什么关系?”

马空群道:“这人来历不明,行踪诡秘,起初连我都被他骗过了,当他只不过是个恰巧路过的人。”

这人冷冷道:“连你居然都能被他骗过了,看来这人的本事倒不小。”

马空群道:“他年纪虽轻,城府却极深,武功也令人难测深浅,实在比傅红雪还不好对付。”

这人道:“你看他比起老三来如何?”

马空群道:“那位丁三公子的确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只可惜……”

这人道:“只可惜怎么样?”

马空群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太聪明的人就不会太长命的。”

这人失声道:“你杀了他?”

马空群淡淡道:“我只求他不杀我,就已心满意足,怎么能杀得了他!”

这人道:“是谁杀了他?”

马空群道:“傅红雪。”

这人道:“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亲眼看见了?”

马空群迟疑着,终于承认。

这人厉声道:“你亲眼看见他遭人毒手,竟没有过去救他?”

马空群道:“我本该过去救他的,只可惜我也受了伤,自身已难保。”

这人道:“是谁伤了你?”

马空群道:“就是他,他的飞刀。”

这人说不出话了。

马空群道:“不管怎么样,我既已来到这里,你就已无法脱身事外。”

这人道:“你准备怎么样?”

马空群道:“十九年前,梅花庵外那件血案,是你我两人主谋,江湖中绝没有一个人会想得到,傅红雪纵有天大的本事,也绝不会找到这里来。”

这人道:“所以你准备躲在我这里?”

马空群道:“暂时只好如此,等将来有机会时,再斩草除根,杀了傅红雪。”

这人冷冷道:“你我虽没有交情,但事已至此,我当然也不能赶你出去。”

马空群忽然笑了笑,道:“你当然也不会杀我灭口的,你是聪明人,总该想得到,我若没有准备,又怎敢到这里来。”

这人冷笑道:“你尽可放心,只不过近几年来,我这里几乎已隔绝红尘,就算在这里杀个把人,外面也绝不会有人知道的。”

马空群淡淡笑道:“如此说来,我倒的确可以放心住下去了。”

这人忽然道:“你刚才说的那个叶开,我倒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马空群道:“哦?”

这人道:“傅红雪纵然不会找到这里来,但叶开却迟早一定会来的。”

马空群悚然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他现在几乎已等于是我们丁家的女婿。”

马空群失声道:“这千万使不得!”

这人冷冷道:“为什么使不得?他若做了丁家的女婿,我岂非更可以高枕无忧,何况,丁家的女儿已非他不嫁,我本来还不愿答应这件事,现在倒要成全成全他们了。”

马空群忽然冷笑,道:“你想成全他们?几时又有人成全过你?”

这人突又沉默,然后暗中就响起了他的脚步,“砰”的一声,推门走了出去。

马空群仿佛又笑了,微笑着喃喃自语:“叶开呀叶开,你最好还是莫要来,否则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的。”

淡淡的星光从窗外照进来,桌上竟有壶酒。

他拿起来,尝了一口,微笑着又道:“果然是好酒,一个人在寂寞时,的确该喝……”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笑容已僵硬,人已倒下!

夜凉如水。

叶开抱着膝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看着梧桐树上的明月,心也仿佛是凉的。

月已将圆,人却已将分散了。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总是要互相伤害的多,总是难免要别离的多?

既然要别离,又何必相聚?

他忽然又想起了萧别离,想起了在那边城中经历过的事,想起了梅花庵中那寂寞孤独的老尼,又想起了那山坡上的坟墓……

现在,所有的事他几乎都已想通了,只有一件事不明白,也只有一件事还不能解决。

也许这件事本就是无法解决的,因为他无论怎么样做,都难免要伤害别人,也难免要伤害自己。

别离虽痛苦,相聚又何尝不苦恼?凉风吹过,他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也听见那清悦的铃声。

他忽然回过头,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去找你呢。”

丁灵琳抿嘴笑了,道:“你为什么不去?”

叶开道:“因为我刚才还没有决定,是不是该将这件事告诉你。”

丁灵琳道:“什么事?”

叶开道:“这件事我本不愿告诉你的,但又不想欺骗你,你总算一直对我不错。”

他的表情很严肃,声音也很冷淡。

这不像是平时的叶开。

丁灵琳已笑不出了,仿佛已感觉到他说的绝不是件好事。

她勉强笑着,道:“不管你要说什么事,我都不想听了。”

叶开道:“可是你非听不可,因为我不等天亮就要走的。”

丁灵琳失声道:“你要走?刚才为何不告诉我?”

叶开道:“因为这次你不能跟我走。”

丁灵琳道:“你……你一个人要到哪里去?”

叶开道:“我也不是一个人走。”

丁灵琳叫了起来,道:“你难道要带沈三娘一起去么?”

叶开道:“不错。”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喜欢她,我一直都喜欢她,你只不过是个孩子,但她却是我心目中最可爱的女人,为了她,我可以放弃一切。”

丁灵琳吃惊地看着他,就像是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一样,颤声道:“她……她难道也肯跟着你走?”

叶开笑了笑,淡淡道:“她当然肯,你也说过我是个很可爱的男人。”

丁灵琳脸色苍白,眼圈却已红了,就仿佛突然被人狠狠地掴了一巴掌,掴在脸上。

她一步步往后退,泪珠一滴滴落下,突然转过身,冲出去,用力撞开了沈三娘的房门。

叶开并没有阻拦,因为他知道沈三娘也会跟她说同样的话。

沈三娘已答应过他。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沈三娘屋子里发出了一声惊呼,就像是有人突然看见了鬼似的。

惊呼声却是丁灵琳发出来的。

屋子里还燃着灯。

凄凉的灯光,正照在沈三娘惨白的脸上,她脸上的神色很平静。

她的人却已死了。

一柄刀正插在她胸膛上,鲜血已染红了她的衣裳。

可是她死得很平静,因为这本是她仔细考虑过之后才决定的。

除了死之外,她已没有别的法子解脱。

孤灯下还压着张短笺:“丁姑娘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我看得出她很喜欢你,我也是个女人,所以我虽然答应了你,却还是不忍帮你骗她,我更不能看着你们去杀马空群。”

这就是沈三娘最后的遗言,她相信叶开已该明白她的意思。

但丁灵琳却不明白。

她转过身,瞪着叶开,流着泪道:“原来你是骗我的,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我伤心?”

叶开明朗的脸上,竟也露出了痛苦之色,终于长叹道:“因为你迟早总要伤心的!”

丁灵琳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

叶开已不愿再回答,已准备走出去。

丁灵琳却揪住了他的衣襟,道:“你明明已答应陪我回家的,现在我们已然到家了,你为什么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叶开道:“因为我忽然很讨厌你。”

他用力拉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不敢回头,因为他怕丁灵琳看见他的眼睛——他眼睛里也有了泪痕。

一株孤零零的梧桐,被秋风吹得簌簌地响,也仿佛在为世上多情的儿女叹息。

梧桐树下,竟站着一个人。

一个孤零零的人,一张比死人还苍白的脸。

傅红雪,他仿佛早已来了,已听见了很多事,他凝视着叶开时,冷漠的眼睛里,竟似也带着些悲伤和同情。

叶开失声道:“是你,你也来了?”

傅红雪道:“我本就该来的。”

叶开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不该来的是我?我真的不该来?”

傅红雪道:“你非但不该来,也不该这么样对待她的。”

叶开道:“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