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64)

叶开当然明白他的心情,忽又笑了笑,道:“其实你根本不必要这个人带路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已想出了他的来历。”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他是龙虎寨的人,马空群想必一直隐藏在龙虎寨。”

白健的脸突然发青,这已无异说明马空群的确在龙虎寨。

他活着对别人已完全没有价值。他认为叶开已绝不会再放过他,可是他又错了。他忘了叶开跟他也不是同一种人,绝不是。

丁灵琳忽然看着他笑了笑,道:“你放心,他们虽然已不要你带路,也不会杀你的,因为他们都不是心狠手辣的人。”

白健擦了擦汗,道:“我……我知道他们都是好人的。”

丁灵琳微笑道:“他们的确是的,但我却不是。”

白健的脸又发青,道:“你……你……”

丁灵琳淡淡道:“我只不过是个女人,女人总比较小心眼的,所以你以后最好记住,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得罪,却千万不要得罪女人。”

白健汗出如雨,吃吃道:“我以后一定……一定记住。”

丁灵琳道:“你真的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白健道:“真的。”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

白健道:“你……你要怎样才相信。”

丁灵琳忽然沉下了脸,道:“我只有一个法子。”

白健看到她的脸色,忽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法子了,他突然用出最后一点力气,冲了出去。

这次他没有错。他虽然不了解英雄和君子,却很了解女人。

他冲出去时,忽然听见脑后响起了一阵清悦的铃声,优美而动听。

这就是他最后听见的声音。

夜色更深。夜色最深时,也正是接近黎明最近的时候。

傅红雪看着白健在黑暗中倒了下去,回头瞪着叶开,冷冷道:“你不该让他死的。”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他也不该得罪女人。”

傅红雪道:“马空群若不在龙虎寨呢?”

叶开道:“他一定在。”

可是叶开这次也错了。

马空群已不在龙虎寨,龙虎寨里已没有人,没有一个活人。

地上的血已凝结,血泊中的尸体也已冰冷僵硬。

叶开并不是没有见过鲜血和死人,但现在却也觉得忍不住要呕吐。

傅红雪紧握着他的刀,紧握着他的手。他几乎已开始呕吐,可是他用尽了一切力量忍住。

他不忍再看,却用尽一切力量勉强自己看。——十九年前梅花庵外的情况,是不是就跟现在一样?

他恨马空群,但却从未像现在这么恨过。因为这本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马空群手段的残暴狠毒。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开才长长叹息,道:“他想必已发现白健去找你了,所以才下这种毒手。”

傅红雪没有开口。他不能开口,只要一开口,就必将呕吐。

叶开蹲下来,用两根手指捏起了一撮带血的泥土。泥土还是湿的。

阳光照不到这里,血虽已凝结,却还没有干透——这是不是因为血中还有泪?

叶开沉吟着,道:“他走了好像还没有多久。”

丁灵琳已转过身,用手掩住了脸,忽然道:“但又有谁知道他是从哪条路走的呢?”

叶开道:“没有人知道。”

他遥视着远方,目光中竟似也充满了愤怒,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道:“我只知道,像他这种人,无论往哪条路走,都走不远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所有的路,都一定很快就会被他走光了。”

一个人就算已走光了所有的路,就算已无路可走时,也不会停下来的。

因为他还有一条路走。

绝路!没有人愿意自己走上绝路的。

可是你若真的不愿意,也没有人能逼你走上绝路,唯一能使你走上绝路的人,就是你自己!

【第四十二章】绝路绝刀

山路很窄,陡峭,嶙峋,有的石块尖锐得就像是锥子一样。

可是前面还有路。

一片浓荫,挡住了秋日正午恶毒的阳光,马空群摘下了头上的马连坡大草帽,坐在地上,倚着树干不停地喘息。

他想用草帽来扇扇风,但手臂却忽然变得说不出的酸疼麻木,竟似连抬也抬不起来。

以前他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他无论杀了多少人,都不会觉得有一点疲倦,有时杀的人愈多,精神反而愈好。

以前他甚至会觉得自己是个超人,是个半神半兽的怪物,总觉得自己的力量是永远也用不完的。

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也只不过是个人,是个满身疼痛,满怀忧虑的老人。

“我为什么也会跟别人一样,也会变得这么老?”

老,本就是件很令人伤感的事,可是他心里却只有愤怒和怨恨。

现在他几乎对每件事都充满了愤怒和怨恨。

他认为这世界对他太不公平。

他辛苦挣扎奋斗了一生,流的血和汗比别的人十个加起来还多。

但现在他却要像一只被猎人追逐的野兽一样,不停地躲闪,逃亡……他曾拥有过这世上最大的一片土地,但现在却连安身的地方都没有。

他也曾经有过这世上最优秀的马群,但现在却只能用自己的两条腿奔逃,连脚都被石头扎出了血。他当然愤怒、怨恨,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这结果是谁造成的。

也许他根本不敢想。

沈三娘就在他对面,坐在一个很大的包袱上,也在喘息着。

她一向是个很懂得修饰的女人,但现在身上却到处都沾满了血污,尘土,泥沙,脚上的鞋子也快磨穿了,连脚底都在流着血。

她整个人都显得很虚弱,因为她刚才还呕吐过——她刚从头发里找出一个人的半边下颚。

有风吹过的时候,她身上就会觉得一阵寒意。

那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

她前胸的衣裳已裂开,只差一分,独眼龙的刀就已剖开她的胸膛。

可是她心里并没有怨恨。

因为这本是她自找的,怨不得马空群,更怨不得别人。

她知道马空群正在看着她,平时他看着她的时候,她总会对他嫣然一笑。

但现在她却还是垂着头,看着自己从裂开的衣襟中露出的胸膛。

马空群忽然叹了口气,道:“包袱里还有衣裳,你为什么不换一件?”

沈三娘道:“好,我就换。”

但她却没有换,连动都没有动。

平时马空群无论说什么,她都只有顺从,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会立刻去做。

马空群凝视着她,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三娘道:“我什么也没有想。”

马空群道:“但是你看来好像有心事。”

沈三娘淡淡道:“就算我有心事,也并不一定要告诉你的。”

马空群嘴角的肌肉突然僵硬,就像是忽然被人掴了一巴掌。

这女人也许欺骗过他,甚至出卖过他,但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当面顶撞过他,更没有违背过他的意思,连一次都没有。

这是第一次。

只不过他已是个老人了,已学会把女人当作马一样看待。

他当然不会像年轻人那样,冲过去揪住她的头发,问她为什么变了。

他只是笑了笑,道:“你累了,去洗个脸,精神也许就会好些的。”

林外有流水声,用不着走多远,就可以找到很清冽的泉水。

可是她没有动。

马空群又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闭上眼睛,已不准备再理她。

“不理她。”

这三个字岂非正是对付女人最好的法子。

她生气时,你不理她,她要跟你吵,你不理她,她向你要东西,你不理她,她要钱花,无论要什么,你都不理她。

她拿你还有什么办法。

只可惜这法子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就连马空群都不见得真的能做到。

沈三娘忽然道:“你刚才问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本来不想说的,但现在却已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

马空群道:“你说。”

沈三娘道:“你不该杀那些人的。”

马空群道:“我不该杀他们?”

沈三娘道:“你不该!”

马空群并没有张开眼睛,但眼睛却已在跳动,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杀他们,只因为他们出卖了我,无论谁出卖了我,都只有死!”

沈三娘用力咬着嘴唇,仿佛在尽力控制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道:“难道那些人全都出卖了你,难道那些女人和孩子也出卖了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们全都斩尽杀绝。”

马空群冷冷道:“因为我要活下去。”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你要活下去,别人难道就不要活下去?——我们若要走,他们绝不会有一个人来阻拦的,你为什么一定要下那种毒手?”

马空群的双拳突然握紧,手背上已暴出青筋,但过了半晌,又慢慢地松开,慢慢地站起来,走出了树林。

泉水冷而清冽。

马空群蹲下去,用双手掬起了一捧清水,泉水流过他手腕时,他心情才渐渐平静。

无论谁都觉得他是个冷静而沉着的人,比任何人都沉着冷静。

只是他自己知道,他怒气发作时,有时就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

沈三娘已跟着走出来,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他的背脊仍然挺直,腰仍然很细,从背后看,无论谁也看不出他已是个老人。

就连沈三娘都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她本是为了复仇,才将自己献给他的,但当他占有她时,她却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来未有的满足和欢愉。

这种感觉她从未在别的男人身上得到过,“难道我就是因为这缘故,才跟着他走的?”

她从未这么样想过,现在一想到,忽然觉得全身发热。

马空群当然知道她来了,却没有回头。

过了这条清泉,山路就快走完了,从这里已可看见前面一片广大的平原。

平原上阡陌纵横,就像是棋盘一样。

马空群眺望着远方,缓缓道:“到了山下,我们就可以找到农家借宿一宵……”

沈三娘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然后呢,然后你准备怎么样?”

马空群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是在问我准备怎么样?还是在问我们准备怎么样?”

沈三娘用力握紧了双手,道:“是问你,不是问我们。”

马空群的身子突然僵硬。

沈三娘并没有看他,突又冷笑,道:“你是不是也准备将那家人杀了灭口?”

马空群霍然回身,凝视着她,缓缓道:“一个人在逃亡时,有时就不得不做一些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的事,可是我并没有叫你跟着我,我从来也没有。”

沈三娘垂下了头,道:“是我自己要跟着你的,我本来已下了决心,无论你要到哪里去,我都会跟着你,你活着,我就活着,你死,我就死!”

她的声音已哽咽,泪已流下,接道:“我本来已决心把我这一辈子都交给你了,因为我……我觉得对不起你,因为我觉得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事,你都是条男子汉,但现在……现在……”

马空群道:“现在怎么样?”

沈三娘悄悄地擦了擦眼泪,道:“现在你已变了。”

这句话说出来,她心里忽然一阵刺痛。

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马空群变了,还是她自己变了。

马空群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这是不是因为他早已了解,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不变的女人,更没有不变的感情。

何况,无论谁过了这么久终日在逃亡恐惧的生活,都难免要改变的。

马空群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好,来,是你自己要跟着我来的,我并没有要求,现在你自己要走,我当然更不能勉强。”

沈三娘垂着头,道:“我也仔细想过,我走了,对你反而有好处。”

马空群淡淡地笑了笑,道:“谢谢你,你的好意我知道。”

“谢谢你”,这三个字虽然说得平淡,但沈三娘却实在受不了。

在这一瞬间,她心里忽然又充满了惭愧和自疚,几乎忍不住又要改变主意。

不管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也不管他做过多少对不起别人的事,却从来也没有亏负过她。

她总是欠他的,现在他若拉起她的手,叫她不要离开他,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

但马空群却只是淡淡问道:“以后你准备到哪里去?有什么打算?”

沈三娘咬着唇,道:“现在还没有,也许……也许我会先想办法去存点钱,做个小本生意,也许我会到乡下去种田。”

马空群道:“你能过那种日子?”

沈三娘道:“以前我当然不能,但现在,我只想能安安静静,自由自在地活两年,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马空群道:“若是死不了呢?”

沈三娘道:“死不了我就去做尼姑。”

马空群又笑了,道:“你用不着对我说这种话,我知道你绝不是肯去做尼姑的人,其实你年纪还轻,应该再去找个男人的,找个比较年轻,比较温柔的男人,我配你的确太老了些。”

他虽然在微笑着,但眼睛里却已露出种愤怒嫉妒的表情。

沈三娘并没有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绝不会再去找男人了,我……”

马空群打断了她的话:“也许你不会去找男人,但却一定还是有男人会去找你的。”

沈三娘沉默着,幽幽道:“也许……未来的事,本就没有人能预料。”

马空群冷冷道:“其实我很了解你,像你这样的女人,只要三天没有男人陪你睡觉,你根本连日子都活不下去。”

沈三娘霍然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

她永远没有想到他忽然会对她说出这么粗鲁,这么可怕的话。马空群的眼睛也已因愤怒而发红。

他本来想勉强控制自己,做一个好来好散,很有君子风度的人,但是他只要一想到她在床上的风情,想到她以后跟别的男人在床上时的情况,想到那些年轻的,像狗一样爬在她身上的男人……他忽然觉得心里就好像在被毒蛇咬着,突又冷笑道:“所以我建议你还是不如去做婊子,那样你每天都可以换一个男人。”

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刚才的惭愧和自疚,忽然又全都变成了愤怒,忽然大声道:“你这种建议的确很好,我很可能去做的,只不过一天换一个男人还太少,最好能换七八个……”

她的话没有说完,马空群突然一掌掴在她脸上,随手揪住了她的头发,恨恨道:“你……你再说一句,我就杀了你。”

沈三娘咬着牙,冷笑道:“你杀了我最好,你早就该杀了我的,也免得我再跟你睡这么多天,让我一想到就恶心。”

她知道是不能用别的法子伤害他,只有用这些恶毒的话。

马空群的拳已握紧,握起。

沈三娘目中也不禁露出恐惧之色,她知道这双拳头的可怕。